3个月6名教师自杀，韩国教师为何总被告“虐童”？

▲ 2023年9月2日，韩国首尔永登浦区国会大路，数万名教师身着黑衣，呼吁“恢复教师权威”。（受访者提供/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林曦

责任编辑｜姚忆江

被压抑的韩国教师界开始反抗。

2023年9月4日，被韩国教师界命名为“停止公共教育日”，数万名韩国教师请假罢课，前往首尔国会大厦前，悼念首尔瑞草区自杀教师金某（警方为保护隐私，未公布死者姓名）。

这一天，是金某逝世的49天祭日。

自7月18日，24岁女教师金某自杀后，韩国社会便掀起讨伐滥用“学生权利侵犯教师权威”的巨浪。

三个月来，在首尔、釜山、京畿道等地，数万名教师身着黑衣将政府大厦周边的道路“染”成了黑色。他们举牌称“寻找真相就是纪念”“不要放任教师死亡”，呼吁教育部保护教师权威。

曾经众人敬仰的韩国教师，成了极易被家长投诉的危险职业。

2023年9月5日，又一名韩国小学教师A某（警方为保护隐私，未公布死者姓名）选择结束生命。

三年前，该教师被家长控诉“虐待儿童”。经司法调查发现，A某不存在虐童行为，可家长仍在恶意投诉。

据韩国教育部统计，过去五年至少有100名老师走上轻生之路，其中一半以上是小学老师。他们中的大多数，均遭遇过不同程度的学生暴力、家长恶意投诉和校方压制问题等。

韩国教师界的怒火，始于24岁首尔女教师之死。

7月18日早上，金某倒在了瑞二小学的教务室里。

金某两年前从教育类大学毕业，成为首尔瑞草区瑞二小学的一名小学老师。

为了探明自杀原因，首尔教师工会在授权后公开了金某的个人日记。

“我总是喘不过气。吃饭的时候手会发抖，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在7月3日，她很大篇幅提及教学工作压力大和一项“铅笔事件”。

据《首尔经济新闻》报道，“铅笔事件”是指金某班上一女生用铅笔戳前排男生书包，男生的额头不小心被铅笔划伤。

校方记录称，“铅笔事件”经双方家长和学生沟通，已和解。

金某去世两日后，瑞二小学校长则称“金某班级没有校园暴力的举报”。韩国警方在最初甚至将“金某自杀归咎为恋情不顺”。

但事发后韩国教师论坛多则帖子称：“金某自杀是因为某些家长的恶意投诉。家长说她没有处理好，甚至一天打几十个电话威胁她。”

截止到9月2日，韩国警方已调查了10名家长、相关教师，他们在金某通话记录中发现“铅笔事件”涉事家长与金某通话时确实出言不逊，但该行为不构成刑事指控。

警方尚未确认金某是因对学校不满或与家长矛盾而自杀的。她也没有留下遗书。

金某去世后，越来越多的人前往瑞二小学一年级教室区献花、悼念。在教学区的走廊上，彩色的便利贴上写满了控诉、安慰、惋惜和怒吼，一条留言刺眼地写着：一定要有人死才能改变社会吗？

“当教师权威被侵犯时，学校和教育部门更多选择沉默，或是偏袒学生一方。”多名韩国教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在当地看来，家长指控老师“虐童”、频繁骚扰，已经严重影响了教师的身心健康。南方周末记者统计韩国媒体报道发现，过去三个月里，首尔、京畿道、全罗北道等地有6位教师离开了这个世界。

尽管韩国教育部以“教师集体行动违反《国家公务员法》”为由，敦促教师不要参与抗议。但随着多起教师自杀案、教师被霸凌案浮出水面，前去参加金某追悼会的教师越聚越多。

“在9月4日停止公共教育日里，我们学校有三分之一的老师都请假了。”仁川木乡小学老师印浩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据韩联社报道，在两天前的9月2日，首尔永登浦区国会大路附近举行的集会上，20万教师一同抗议。

在韩国，公立学校老师亦是政府公务员。在编的小学老师必须毕业于教育类大学，再通过“百里挑一”的地方公务员聘用考试，才能成为特定地区的老师。

印浩然在2021年从首尔教育大学毕业，只花一年就考上了仁川教育厅的教师编制。“我的同学还有考三年没考过的，他们只能暂时当临时教师”。

“我小时候是被老师打大的。”1994年出生的印浩然调侃，“可现在韩国教师的整体文化水平和素质都很高。”他当年考入首尔教育大学时，与首尔大学的录取分数差不多。

韩国小学老师是全科老师，工作繁杂且琐碎。

金车明在京畿道一所公立小学工作了15年，他每学年要负责班上的韩文、数学、艺体等各项课程。“还要负责教科书采购、座椅定制、摄像头管理等事务，以及与家长沟通的工作。”

 “瑞草教师自杀案”后，多位韩国教师及家属陆续揭开韩国社会对教师的恶意。

7月19日，一位六年级女老师的爱人在匿名网站上称：“我的妻子三周前被六年级的学生辱骂、殴打。”

韩国CBS广播电台报道显示，仅在2022年，京畿道教育厅便接到了八百多起“侵犯教师权威”的报案。“侵犯教权的行为不光是言语暴力、身体暴力，还有互联网上对教师的性骚扰、诽谤内容。”京畿道教育厅厅长林泰熙在采访中透露。

在韩国教师教育工作者工会和绿色医院《2023年教师职业相关心理健康调查结果》中发现，超过63%的韩国教师有抑郁症状，38%为重度抑郁症状。

“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困境是，要人身安全还是要做教师的职业理想？”金车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

大多数教师的职业难题，来源于班上的“问题学生”。

在2023年5月韩国教员团体总联合会的一份问卷调查中，超过30%的教师苦于“如何指导问题学生”。

印浩然对于如何处理调皮的学生感到头疼。在他执教的小学里，学校每学年会重新分班，将“重点关注生”（问题学生）打乱到各个班级。

2023年秋季学年，他二十多人的班级里分到了五个“重点关注生”。

正常情况下，印浩然遇到调皮学生，会主动告诉他（她）哪些行为应该改正，并制定规则。可如果学生不听话，印浩然也无法强制管教学生。

许多韩国教师苦恼于2015年韩国《儿童福利法》增加的“不得对儿童造成精神痛苦”规定。

这条本意是阻止对未成年人言语与精神霸凌的法规，逐渐异化成家长恶意投诉老师的“利器”。

“去年一个班级的空调坏了，家长就以此指控一名班主任‘虐待儿童’。”印浩然感到很无奈。工作才两年半，他所在的学校已经有四名老师被家长投诉。

“我们讲课时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随意触碰学生。否则就有可能被学生家长以‘虐待儿童罪’起诉。”印浩然认为，教学环境变得压抑、乌烟瘴气。

韩联社报道，2023年9月2日，首尔永登浦区国会大路的教师集会，人数高达20万。（受访者提供/图）

2010年韩国进步派推动了“减少打骂教育”“提升学生人权”的教育改革。

韩国《朝鲜日报》报道，以首尔市政府为代表，各地陆续颁布了《学生人权条例》。该条例强调学校尊重学生个人发展、背景、性别认同及个人隐私。

而反对派则认为，《学生人权条例》执行起来会让老师“不知如何管教学生、维持班级秩序”。例如，老师不能在上课时间没收学生手机，以免侵犯学生的通信自由与隐私权；老师不能要求犯错学生写悔过书，因悔过书内容可能侵犯学生的表达自由。

久而久之，学生人权便成了调皮学生的挡箭牌。

削弱韩国教权的法律则是2012年《校园暴力防治法》和2015年《儿童福利法》。

为了遏制校园霸凌，韩国政府在《校园暴力防治法》中规定“保留施暴学生的霸凌记录”。因霸凌记录会影响学生的大学入学资格，学校对学生的过度行为往往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而教师则被夹在中间。

韩国教育部统计显示，近五年来，因触犯《儿童福利法》，“教师虐待儿童”被起诉、告发的案件有1252件。

在韩国小学里，一些家长会将录音机放入孩子的书包中，截取声调较高的片段，“恶意起诉”老师。

“被告教师会陷入长期的法律纠葛中，他们必须从同事、其他家长处收集大量证言，以证清白。”印浩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接受调查期间，被告老师不得与当事学生接触，他们往往会选择停职、收集证据。法律流程通常会持续一年多，被告老师没有薪资补贴，还要承担极大的心理压力。

7月20日，韩国教育部副部长张商允前往瑞草案发小学献花时提到，在教师权威和学生人权之间寻求平衡是当务之急。

“这不只是一名老师的教权遭到侵害，而是整个教育系统的崩坏。”瑞草教师自杀案后，韩国教师团体总联合会一则声明称。

河善英是京畿道一所公立小学的老师，她很庆幸自己职教生涯中尚未发生过师生矛盾。“只有少部分学生会直接指责老师，教师被霸凌，更多事件的发起者是家长。”河善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韩国成为低生育率国家后，独生子女愈发受到家长的保护。《朝鲜日报》报道援引一位首尔小学校长的话，“部分家长无法忍受孩子在学校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过去，首尔江南区、瑞草区是教师争相前往的学区。如今，这些富裕学区已经成为教师们“第一个要躲开的学区”。

“家长关心孩子是人之常情。而富人区的家长总是以自己的权威和地位威胁老师。”金车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因为学龄较小，低年级学生家长过度关注学生表现，也会要求老师做得更多。

自杀教师金某所在的瑞二小学就在首尔瑞草区，这里是韩国知名的富人区，住着政客、富豪和明星。“铅笔事件”涉及学生是警察家庭。

韩国教师通常用教育类软件与家长沟通，他们很少将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告知学生。“大多数情况下，我下班后不会回复工作消息。”印浩然说，他所在的小学均用Hi Class软件与家长联系。“如果出现突然学生闯祸的特殊情况，我才会在下班后用软件打电话”。

可有的家长总能从“特殊渠道”找到老师的私人电话。“如果你的号码被老师屏蔽了，那就用你家人和朋友的手机再打过去。”一名匿名家长向媒体称。

在韩国私立学校或补习学院，有财力的家庭更是校方的“摇钱树”。

刘芸曾在一所韩国补习院担任汉语老师，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在教一名富裕人家的学生时，院长不断提醒，‘要多多鼓励他学习，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要骂他’。”

金车明把小学老师看做“梦想家的工作”，“我们喜欢与小朋友相处，才会成为一名老师”。

长期以来，韩国社会讲求尊师重道，俗语常告诫后辈“（你们）连老师的影子都不要踩”。近十年来，网络舆论对教师的恶意开始增长，金车明发现，“每当媒体爆出一条师生矛盾的新闻，负面评价都向我们涌来”。

为防止侵犯教权、提高教师地位和保护教学氛围等，韩国政府在2019年修订了《教师地位法》。该法提到，因伤害、暴力、恐吓、诽谤和性暴力而受到侵犯的教师，可要求学校成立教权保护委员会。

可即使启动教权保护委员会的程序，教师的权益也很难被保证。

2021年，韩国全罗北道一名小学班主任在黑板上写错了学生姓名，该生无故被罚打扫卫生。班主任被家长起诉，后者要求更换班主任。

当时，该小学启动教保委员会程序，要求该家长停止“侵害教学氛围”的行为，而家长再诉教保委员会。

漫长的诉讼流程后，全州地方法院驳回了家长的诉讼请求。

《朝鲜日报》揶揄，《教师地位法》有名无实。

根据《教师地位法》，学生侵犯教权后，教保委可就情节严重程度，对其进行心理治疗、停课、班级交替、转学或退学处分。

不过，校方很少给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退学处分。“举报我的转学生曾在其它学校以类似理由举报过别的老师。”庆南地区一名“被控虐童罪”的中学教师告诉韩国《中央日报》，他认为，这些问题学生就像“转炸弹”一样往返于不同学校之间。

当教育部门和校方陷入困顿时，韩国保险界给了教师一个解决方案。

2018年起，韩国保险界开始推出了专为中小学老师设计的“教师被告责任险”，其涵盖内容包括面对家长提告的法律费用、调查停职的薪资补偿和遭受霸凌后的心理咨询费。

瑞草教师自杀案正在改变韩国政府的态度。7月26日，尹锡悦政府决定积极推进并修改《教师地位法》《中小学教育法》《虐待儿童处罚法》等法律，旨在恢复教权。

不过到了9月7日，韩国朝野仍未对上述法律达成一致意见。

韩国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和在野党民主党有两点意见分歧，其一是“是否将暴力行为记录在学生档案中”，其二是“是否对虐童案设立单独的判决委员会”。

执政党认为，需要将侵犯教权的学生行为记录在案；而民主党则认为，保护教权和虐童是两个问题，应该成立单独的委员会。

上述法律修订问题将于9月14日再次讨论。

“我承诺将与老师们一起努力，让他们不再独自面对困难。”9月4日的瑞草教师49日祭，韩国副总理兼教育部长官李柱浩在背诵追悼词时流下了眼泪。

目前，韩国教育部希望“学校恢复正常”。

9月8日，韩国教育部和保健福祉部成立联合工作组，支持启动教师心理健康措施。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刘芸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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