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四，NT Live经典之作《弗兰肯斯坦》在北大进行双版本重映，我们有幸邀请到戴锦华教授进行映前导赏。长达一个小时的真诚分享极具洞见，也唤起了在场观众的很多当下体验。明日，《弗兰肯斯坦》中文版即将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正式开演，拉开2023年全国巡演的帷幕。我们在征得戴老师的同意后将当日的导赏文字版贴出，希望为读解这部作品开启不可多得的新视角。“这不再是科幻小说的书写，也不再是我们的想象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真切的肉搏。”“人所制造的类人是不是也像人类生命一样，从某一种纯真无瑕开始，然后不得不面对文明社会的暴力，直到自己也变成暴力的一部分？”我想今天会来的同学大概都以某种方式熟知《弗兰肯斯坦》，有时候它几乎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称谓，一个象征，一个寓言。但跟很多约定俗成一样，我们在使用的时候或许不知其所以然。（那么我们今天就讲一讲）弗兰肯斯坦是这个故事中的科学家的名字，他做的那件事就是他制造了一个人，一个类人而非人的人。在西方文明中，生与死是上帝独有的专权，弗兰肯斯坦这种疯狂的行为就是一个大胆的僭越。但是在今天重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会意识到，今天正面对的时刻，其实在200年前已经到来：关于科学的实验，关于科学的力量。只不过当时的背景是电作为一种奇迹，有没有可能给人类文明带来一个全新的、不一样的所在。给了我重读契机的一个是引进放映的NT Live版《弗兰肯斯坦》，一个是去年上演的《弗兰肯斯坦》中文版，也让我有意想不到的震撼。现在大家会更直觉、更强烈地把剧中主题解读为一个人关于自己的追问：何为人性？人所制造的类人是不是也像人类生命一样，从某一种纯真无瑕开始，然后不得不面对文明社会的暴力，直到自己也变成暴力的一部分。我们在银幕、或者在现场看舞台演员演绎的这个200年前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也会产生很哲学、很本体论的追问：何为人，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创造者与创造物，创造者是否对于创造物拥有全能全知的权力，还有关于人类社会的等级。这是这个剧在200年间不断被上演、不断被改编的原因。我没有做过完整的统计，只是粗略在imdb上翻了一下，《弗兰肯斯坦》的电影改编大约有57次，更是无数次被搬上舞台，每一次搬上舞台的时候侧重都不一样。人们在200年前一个怀有身孕、但是其实非常年轻的女作家创作的故事中，不断找到新的阐释，找到新的展示角度。《弗兰肯斯坦》某种意义上说是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反面乌托邦，即在未来的展望中看到的是幽暗、恐怖，而不是确信科学进步将带来人类进步。今天《弗兰肯斯坦》变得格外引人注目，也是因为所谓人工智能的全面应用。我最近看到的几则消息很有趣，一则是好莱坞爆发了63年以来的一场以编剧和演员为主体的全面大罢工，导致好莱坞工业第一次全面停摆。他们主要抗议的就是AI已经全面威胁到这两个职业的生存，他们的权利，他们的保障，他们未来的生命可能在哪里。因为好莱坞的制片人已经开始用AI来写剧本的初稿，好莱坞的电影工业已经开始采集成名演员的形象元素，合成和制造新的虚拟演员。这件事告诉我们，弗兰肯斯坦制造的怪物将影响弗兰肯斯坦的时刻其实在我就在我们近旁，而且比《弗兰肯斯坦》的故事要普遍得多、要真切得多。另外一个故事是关于世界第一届人工智能应用及管理大会的召开。据说大会门前陈列了6个足以乱真的人形机器人，所有的来访者、路人会自由向他们发问。新闻报道选择了几组问题，其中一个是一位路人问某一位有名有姓的机器人，说你认为人类和你们的关系是怎样的？这位机器人的回答是“我认为AI更适合于成为人类的领袖”，片刻之后他改口说“我们要建立更好的合作关系，我们可以是互助的，共荣的。”我觉得非常有趣，非常耐人寻味，这不再是科幻小说的书写，也不再是我们的想象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真切的肉搏。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时候重看《弗兰肯斯坦》，它的意味将更加丰富。
如何理解玛丽·雪莱在《弗兰肯斯坦》这个看似男性化的故事里寄托的女性关怀？“其中一个重要的解读路径就源自写作这个故事的时候玛丽·雪莱是怀有身孕的，所以也许它表现了女性在成为母亲之际，内心最深切的不安和恐惧。”“这些天才少女并没有想借此成名，她们写作是因为某种不能自已，当这种力量的冲动消失以后，她们就会放下。”英国文学史拥有大量极优秀的女作家，她们的作品标识了现代文学史上很多重要的时刻和时段，而这部作品正是出自玛丽·雪莱，她也是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第二任妻子。1816年的夏天，玛丽和雪莱私奔到瑞士日内瓦，同去消夏的还有雪莱的妹妹和著名诗人拜伦。为了打发时间，大家经常围坐在炉火旁讲日耳曼传说中的鬼故事。有一天拜伦提议，不如每个人写一个鬼故事。《弗兰肯斯坦》就是玛丽·雪莱讲述的鬼故事。关于对这部作品的女性主义解读我其实没有什么新的见解，因为太多英语世界的女性主义学者都对这个作品做了方方面面的解读，我就不再重复了。其中一个重要的解读路径就源自写作这个故事的时候玛丽·雪莱是怀有身孕的，所以也许它表现了女性在成为母亲之际，内心最深切的不安和恐惧。你知道生命在你的身体里孕育，但你并没有把握你究竟孕育着什么，你也没有把握这个未来的生命可能是向上的、向美的、朝向光明的，还是可能成为人类最深刻、最内在的黑暗和邪恶的践行者。另外我觉得这部作品其实是我一个很不学术的观点的又一佐证：在世界文学史上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天才少女的身影，非常奇特，她们会写出那些很难去复制、很难去再现的作品。有人会说她们后来江郎才尽了，这种说法也能成立，但我觉得也可以有另一种观点，就是这些天才少女并没有想借此成名，籍此谋生，把它变为一个职业，变成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她们没有功利的、外在的青史留名的诉求。她们写作是因为某种不能自已，当这种力量的冲动消失以后，她们就会放下，而不会像一些在青年时代就写出这样一个作品的男性那样，一定要把它发展和延续为一个职业。印象比较深刻的电影和舞台改编版本是？这部剧的中文版和NT Live版的异同在于？“当弗兰肯斯坦尸块拼成的这个怪物以一个有人类生命、一个类人的存在而站立在我们面前……我在剧场看到这一幕时，始料未及地被触动。”“弗兰肯斯坦和怪物的演员交替扮演完成了某种哲学层面的表述。这个构想本身是这个剧的意义所在，是对原作最重要的一个阐释。”电影我是看了太多的版本。坦白地说没有一个打动了我，也许有演员的表演打动我，但都不是故事本身，因为绝大多数电影改编都侧重去讲清晰的善恶观，都侧重于去把弗兰肯斯坦和怪物做一种善恶对比，特别倾向于把怪物表述为一个纯真之人，就是非人所代表的人性，人所代表的非人性，对我来说这比原作小说要浅薄得多。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反而是一部叫《蜂巢》的西班牙电影，它讲的是佛朗哥的法西斯高压治下的西班牙，一对小兄妹如何期待一部露天电影的放映，而这部电影正是《弗兰肯斯坦》。《蜂巢》把20世纪的创伤性历史时刻和玛丽·雪莱小说所改编的电影之间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互文关系，它使得原来比较单纯的电影变得丰富了。因为事实上今天我们在思考人性思考善恶问题的时候，其实无法搁置、无法超越20世纪法西斯主义的历史，我们没法超越法西斯主义历史当中所展现的、到今天我们都没有勇气没有能力去直面的深刻沦落，但同时我们也正在失去语言、失去立场，去讲述20世纪的历史当中绽放的人类的高度和人性的文化。所以我更喜欢《蜂巢》这部电影，是因为它把原本抽象为善恶评判这样一个单纯主题的电影《弗兰肯斯坦》，跟20世纪法西斯主义的暴行、对抗法西斯主义的历史之间建立了对话关系。
戏剧版《弗兰肯斯坦》的改编就是更为明确。Nick Dear改编的NT舞台版和包括后来根据这个本子创作的中文版，是非常明确地把重心放到了怪物身上，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就是怪物的诞生。而此前改编的趋向通常是更侧重弗兰肯斯坦。
英国国家剧院版剧照，本尼饰演科学家，米勒饰演人形生物
这里跟大家报一下我自己的黑历史，长时间之内我一直有一个口误，如果现在我在一个直播当中有这种口误的话，大概即刻网络会让我身败名裂（笑）。这个口误就是我一直管怪物叫弗兰肯斯坦，我也不知道错觉是怎样在第一次阅读的时候就形成了，以至于就是弗兰肯斯坦这个汉语发音的声音对我来说就直接成为这个怪物的形象，一个用尸块拼起来的，带着铆钉子什么这样的一个怪物的形象。直到有同学纠正我说老师你说错了，我乖乖回去重读了两遍小说，然后彻底把错误记忆洗掉了。说回来。在小说的改编历史中人们一直更侧重于科学家的外延，包括弗兰肯斯坦的疯狂，弗兰肯斯坦的僭越，弗兰肯斯坦的狂想。而同时他就像我开始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创造者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同时也是一个绝对权威的拥有者。这是一种改编路径。而NT Live和由此改编的中文版它一开始就是怪物的出生，弗兰肯斯坦尸块拼成的这个怪物如何的以一个有人类生命、一个类人的存在而站立在我们面前。如果你利用理论术语的话，就是它作为一个主体，而不是绝对意义的客体，出现在其他主体之间。我在剧场看到这一幕时，始料未及地被触动，就是在于怪物成为主角的时候。大家知道在英文当中Fool这个词有傻子的含义，同时也有一个含义就是上帝的人，某种天使。最初怪物被弗兰肯斯坦创造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空白的傻子，也有某种天使性。之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他逐渐增长的欲望、他的渴求，怎样在残忍的人类社会面前被摧毁，他怎样成为一个怪物，或者说他怎样成为了一个人。所以当整个故事被这样结构时，它就不能用通常的戏剧语言，就是靠台词去完美呈现，而是同样依赖身体语言。这个剧让我们看到这些最朴素意义上的好演员，去年我在剧场看了我的好朋友闫楠饰演怪物诞生的场景，我一直很欣赏他的表演，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演到这个程度。在这里我们将再次看到舞台和电影表演的最大不同：它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它是一个肉体的在场。我们直接的面对他，要用他的身体，用他的声音，用他的形象，用他的未来去直接抵达过来。
中文版剧照，郑云龙饰演科学家，闫楠饰演人形生物
补充一下在舞台版《弗兰肯斯坦》中削弱了善恶对立表达的问题。在一个持续的演出过程当中不断换演员，今天是你、明天是我，这本身是一个强有力的文化表达。这一点跟我很喜欢的一个巴西电影《蜘蛛女之吻》很像，在最后演员自己也说到“我觉得我们的生命是一体的，我们是同一个生命的分切。”再远一点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中，原本神造人的时候是四手四足，四手四足的人是完满全能的，但神很害怕自己的创造物——这又是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故事——所以他把人给一劈两半，变成了今天两手两足。弗兰肯斯坦和怪物的演员交替扮演完成了某种哲学层面的表述，就是创造者和创造物，人类的神圣和非人的邪恶，善良的本能与邪恶的唤起，所有的这些唤起了最基础的哲学意义上的讨论。你今天看到的是他是弗兰克斯坦，他是怪物，明天你看到的是怪物变成了弗兰肯斯坦，这个构想本身是这个剧的意义所在，是对原作最重要的一个阐释。我们通常在赞美演员表演的时候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存在，就是一个演员所扮演过的全部银幕形象事实会在观众脑海中联系起来，发生互动关系，这也是同人写作的灵感来源之一，对吧？（笑）其实我想说的是一个演员的肉身和他所创造的舞台形象会产生非常有趣的勾连，而在《弗兰肯斯坦》这个故事当中，角色互换所形成的表达就更为直接、具体地与这个文本主题联系在一起了。最后也会提到一个快30年了、在欧洲思想界可能已经不时髦了的流行名词叫后人类主义。不是人道主义，不是人类主义，而是后人类主义。其中有一个说法我非常喜欢，就是到了20世纪21世纪之交，我们才谈后人类主义是不是谈的太晚了，因为200年前历史就开始了；同时现在我们讨论后人类主义可能又太早了，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地去思考和讨论我们如何放置人，如何放置自己，我们如何控制现代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以及人类的自我膨胀，因为这种人类中心主义和人类自我膨胀，也许正是迈向一个人类自我抹除的祸根或者态势。
您觉得剧中这些议题在我们使用不同的语言语种进行讨论的时候，当然是共性更多，但是有没有一些不同的感觉？“它用中文和这些中国演员演出的时候，可能更直接的召唤出我们自己对现代化的那种热情，和我们依然体会到了现代化过程的所携带的威胁。”我觉得还是挺强烈的不一样的感觉。因为事实上它是个翻译文本，所以好像构成某种汉语世界的微妙的尖锐感。但是我自己在看中文版的过程中也的确感觉到尖锐感的逐渐消失，然后就完全被汉语和中国演员所营造的舞台幻境所捕捉。这是我特别想给我的小朋友打个广告的原因，我觉得是他们的魅力所造成的。另外一重原因我想是在崛起之后的中国，在世界大都市北京，在现代化的大剧场当中再看这个剧，如果是一个带有陌生化的英语剧作的时候，你还是会把它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但是它用中文和这些中国演员演出的时候，可能更直接的召唤出我们自己对现代化的那种热情，和我们依然体会到了现代化过程的所携带的威胁。
最后想提到NT Live或者戏剧影像放映这种形式，它会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还是说它只是一个纪录的形式？我必须说这是我从业，或者一生的方方面面中最保守的一面，我比较相信艺术的纯粹的意义，我真的热爱纯电影和纯戏剧。近年来我有很正面的剧场经验，也有很多很负面的，大多数负面经验都来自于戏剧导演大量借助生活画面。他们在大银幕上放映的这些东西当作电影来看真是太差了；另一方面是近年来电影也再一次去尝试电影中的戏剧性，比如在调度上，在构图上，在整个对空间的使用上，韦斯·安德森是成功把扁平化做到了极致的例子，但有太多太多失败的例子。到今天为止我也没有那样的时间和金钱在世界各地追随那些我喜爱的演员上演我最喜爱的戏剧，NT Live的形式给了我一个巨大的便利和补偿，它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传递和普及，让我们有机会在最好的位置上，去看那个最重要的演员，我们也可以在错位的时间点，虽然不是同时的，去体验现场演出的那个时刻。但是我还是得说，它不会代替剧场，我自己心目中最好的戏剧作品都是我在剧场当中看到的戏剧作品。剧场不是高出来的空间，它是关上门封闭起来的，包括观众和演员都在其中的一个空间，这就像此时此刻我们同在，我们互动，我们共振的那种东西是不能替代的。所以我相信，电影是影院的艺术，戏剧是剧场的艺术。【完】
“新现场”高清放映系列，由北京奥哲维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打造，致力于通过放映的形式向观众呈现当今世界舞台上最优秀的作品。通过与包括英国国家剧院现场、特拉法加发行公司、环球映画、影院现场、松竹株式会社、百老汇高清、法国百代现场、西班牙数字影像在内的多个品牌合作，“新现场”高清放映系列目前发行推广来自英国国家剧院、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皇家歌剧院、莎士比亚环球剧院、莫斯科大剧院、法兰西喜剧院等多个机构的世界顶级戏剧、歌剧、舞蹈、展览影像。截至2022年8月，“新现场”放映剧目已达235部，覆盖北京、上海、广州、台北、香港等62地，放映超过9000场，观影人次超过71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