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一角:不被看到的老年抑郁患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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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老年抑郁一直都被低估和忽视。
综合各项研究,由于调查方式、抑郁评估工具不同,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抑郁症状的检出率存在较大差异,为12.2%-45.2%。世界卫生组织2016年发布了《中国老龄化与健康国家评估报告》,其中披露另一重现实:80 岁以上老年人有抑郁症状的总流行率为 30.3%,略高于其他老龄组(60 岁~ 70 岁为 22.3%,70 岁~ 80 岁年龄组为 25.0%);老年女性抑郁症患病率高于男性;但患有抑郁症的老年人中接受治疗的不足10%,农村地区未接受治疗者是城市的两倍。
另有报告显示,我国65岁以上老人自杀人数占总自杀人数的38.2%。这部分人群的自杀死亡率高达34.5/10万人年,是65岁以下人群的6.5倍。
而截至2021年底,中国有2.67亿老年人,其中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口达2亿。
2021年初,北京回龙观医院开设了老年抑郁专病门诊,每天走进诊室的老人有六七十位;老年心理科有三个病区,150张床位持续紧张。
但医生们同样坦诚,走进诊室里,被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躯体不适症状和精神疾病病耻感导致不少老年人在来到精神科就诊之前,多次往返各个综合医院,反复检查“头晕”“失眠”“胃痛”。“40%-50%的老年抑郁患者首诊就诊于综合医院,但在综合医院能被识别且得到充分治疗的约20%,”北京回龙观医院老年科病区主任燕江陵说。
在诊室里,她看到了许多孤独的老年人,被困在日渐衰老的肉身里,陷入“失去个人价值”的恐惧;他们渴望被关注和倾听,但身体机能日渐衰退,社交一点点缩回一间屋的范围;有人丧偶、有人独居,在社交网络日益发达的今天,老年人却无比孤独,连同与他们相关的话题,也长久沉寂。
关于老年抑郁,这并不只是一个精神健康话题,事关陪伴、养老,以及如何理解衰老和死亡。这也并非与我们无关的一则简讯,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我们的明天。
以下是燕江陵口述:
难以统计的数据
相比老人,我们这个社会好像更看重孩子。
近年来,社会对儿童、青少年精神心理非常关注。一个孩子得了抑郁症之后,家里人都很在意,也很紧张。但当老人出现躯体不适之后,很多时候被默认这是衰老的一种表现,不会特别重视。等家人有所察觉时,可能状况已经很严重了。
严重到什么程度?一些老年人自杀未遂或者自伤才被送来。
事实上,老年人心理问题的发生率不低,但漏诊和不被识别率很高。
这也是为什么老年人抑郁的流调很难做,因为很多老年人首诊先去综合医院。资料显示,老年抑郁症患者40%-50是在综合医院就诊的。但是在综合医院被识别出抑郁症的就更少,在40%的这部分人中,可能20%左右被识别出来。
为什么老年人先去综合医院?
在老年人抑郁症的表现中,躯体化症状比较多,他们会经常去心内科、神经科、疼痛科、消化科,甚至是肿瘤科。他们觉得消化道不舒服、便秘、消化不良,有人觉得头疼、脖子疼,还有人怀疑自己得了癌症。甚至当发作很严重的时候,他们会打急救电话。
在我们诊室里会经常看到这样的老人,他们来的时候抱着厚厚的病历,早前已经辗转在各个医院的许多科室,成为资深病号。
我们之前接诊了一个病人,病程不长,三个月,起初睡眠不好,先找别人要了点安眠药,还是不见好,又去找各种偏方。后来,她出现了焦虑,坐立不安,甚至有疑病的情况,担心自己是不是被治坏了,特别恐惧,觉得胸闷,又怀疑自己心梗。孩子带着她一个月去了三次急诊,输液,做各种检查,直到一个医生说,要不去看看精神专科。
相比年轻人,老年人抑郁并不太好识别。青年人的抑郁可能会表现食欲衰退、睡眠障碍、迟缓、觉得生活无意义、有轻生念头等等;但老年人抑郁的表现主要是躯体主诉更多,还有是焦虑问题更突出。
我们对抑郁的理解好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动,但一些老年人并不是这样,他们反而会表现出更多倾诉,话更多。
甚至一些患抑郁的老年人不像抑郁的年轻人那样表现出精力衰退的症状,反而出现容易发怒、发脾气甚至产生攻击。如果情绪波动很大,又不能很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他会表达轻生的想法,“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但这些可能很多时候都被当做“老了”的一种反应,而不被认为是抑郁。
对于非精神医学专业的医生来说,对这方面的识别会比较困难。这些年,心内科、神经内科、消化科的医生会更关注精神科的心理问题。比如胡大一教授很早就在推广“双心门诊”理念,自己出门诊的时候,还会配个精神科医生,看心血管疾病的同时,也会看心理问题。
再有就是观念的问题。我工作27年了,1998年开始上班,头几年如果跟别人说我的工作,人家就说,啊,你在精神病院上班啊。如果一个人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就可能担心被说疯子,一个是当时的社会歧视精神疾病,患者自己也有病耻感。
我们医院开设老年抑郁专科门诊之后,一些老人被其他科室的医生转诊过来,如果说转去老年精神科,他们就不愿意,但如果告诉他们,这是一个老年抑郁门诊,他会觉得,“我就是有情绪问题才到这里来”,心理接受度更高一些。
现在社会进步,年轻人在这方面的接受度更高。但现在的宣传里,一提抑郁,就默认这是年轻人的事情。我们讲抑郁症的几个高发阶段,青壮年是一个阶段,还有是围产期和哺乳期,再来就是老年期。加上人口老龄化的趋势,所以老年人也应该是被宣传的主要对象。
讲患抑郁的老年人不被看到的同时,我们也要注意,老年人的就医情况是很复杂的。
一个人衰老之后,机能在减退,自我也会有所察觉,他的不安、无助和孤独都会增加就医的困难。
尤其现在医院实行网络预约,很多老年人不会挂号。即使挂上号,一部分老年人可以自己出门,但另一部分老年人,因为机能衰退,是希望有人陪着,或者帮忙做一些决策。他们会跟孩子商量,但又担心孩子请假,给他们工作添麻烦,也有些老人面临孩子不在身边的境况。
所以,不少老年人就是能忍就忍,忍不了就拖,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就诊。
困在肉体的樊笼里
在我们门诊里,诱发老年人病情波动的因素有几种:经历丧偶或者亲人的丧失;躯体症状逐渐增多;空巢老人或者经历其他重大事件。
有一个病人,60多岁,推着轮椅进来,一进门就趴在桌子上大哭。我问他,你哭什么,他说我才60就瘫了。我们遇到过不少帕金森患者,抑郁情绪很突出。
所以我常说,老龄社会到来,我们需要做的准备太多了。其中一个就是我们需要对老年期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有心理准备,因为进入老年期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可能躯体疾病会越来越多。
但有的时候我们会注意到,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很多人无法面对“老化”:身体的衰老、慢性病的增多。
我们的门诊里也有相当一部分病人,从外地来北京,帮子女带孩子,然后来看病。老人和小家庭的相处需要进行磨合,跟周围的环境和城市文化磨合,尤其他们在北京也没有社交支持,心理问题会比较突出。
尤其是这个过程中,他们在育儿理念方面和子女不一致,导致一些想法和做法不被重视或不被采纳。所以这时候就会很失落,他们会觉得,“我能帮孩子的时候都不被需要,那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不能提供帮助。” 但这种苦闷没办法解决,也找不到人纾解,一些人会采取自杀自伤,离家出走的方式。
有一个患者,当时在抑郁发作期,话很多,但家里人嫌她烦,她就去外面跟别人倾诉,遇到一个卖保健品的小伙子,对着老太太一直喊“干妈”。
家里人为什么给她送来了?因为老太太把自己工资卡给人家了,她跟孩子说,你们生活挺幸福的,事业也挺成功,不需要我了。小伙子从外地来北京,不容易,我去帮帮他。其实就是受骗了。
对于这位抑郁的老年人来说,她是寻求关注的。但是子女并不理解,说话也挺不客气,他们不会说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而是“你没事儿老瞎想”,这种表达其实很典型。
这背后就是儿女对于老年人的心理状况并不了解,即使发生变化之后,也没有及时察觉。
在中国,我们好像认为“老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没有人去主动迎接老年,也不会有人预期设想我的老年生活可能是怎样的,我需要做怎样的准备。
很多孩子也觉得,“老了就都那样”,他不会想到人老了,可能变得更脆弱,依赖性更强,承受能力更差。我们需要给予更多关爱,也需要注意语言方式。
所以很多时候,看似父母和子女自然地“滑进”老年期,但其实我们都没有准备好。不只是养老观念和养老方式上,我们有没有更充足、功能更完善的养老机构,以及提供给公众充分的养老服务信息?
我们有一个岁数比较大的患者,孩子在国外,她在丧偶之后抑郁了。其实她的朋友同事有很多种养老方式,但这个患者只接受居家养老,也不接受住家保姆。
她一次晚上摔倒了,之后骨折,一直没有被发现,街坊好几天没见到人,报警才发现老太太已经在家出现谵妄了,不吃不喝,也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她自杀被送入院。
孩子们回国后,我们也积极治疗,出院的时候她也挺好。但唯一沟通有问题的是,她认为“养儿防老”,但孩子们在国外定居几十年了,说把她接出去,她说语言不通,适应不了当地社会。后来孩子只能把老人托付给发小,每天去看看老人。
老太太再一次自杀。
后来,家里给她找了一个综合医院,里面很多慢性病的老年人,病房是封闭的,老太太被照顾得还不错。但这种结局不算理想,因为她并没有回到一个对老年人而言更好的生活场景中。
这其实有一定代表性,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很多。即使孩子能从网上给挂号、约车、交燃气水电费,甚至给家里全方位装上摄像头,一点隐私都没有,就怕老人摔了。
尤其在老龄化趋势下,门诊里还经常有这样的老人,自己70多岁,要照顾90多岁的父母,下面还要照顾两个孙辈。我们有一个患者,是个老太太,之前她还能指挥老伴打个下手,跟老伴唠两句,发泄发泄。
直到有一天,老伴中风了,中风之后出现明显的焦虑,动不动就发脾气。你想想,上有老,下有小,还要照顾老伴,这个老太太很崩溃,但还是咬牙坚持,但很痛苦。
每个月她来门诊取药,像这类的病人,单纯药物治疗很难解决,需要心理治疗,而定期的门诊就是她唯一的排解途径。
这是我们的今天与明天
当下这一代老年人有一些时代的特殊性,一些人年轻的时候,物质资源匮乏,全部精力都在维系生计和照料子女,无暇顾及精神的滋养。所以退休之后,他们一下无所适从,生活失去了重心,没有了追求,从而一些人出现了抑郁。
所以有些时候,我们说老年人“享清福”,其实也要看这个清福是什么,如果每天无所事事,很容易出现无聊和孤独感,尤其是一些老年人节律失调,作息紊乱。我们一般建议老年人坚持锻炼,每天给自己安排一些类似课程表的生活内容。
我们医院接收的病人,相当一部分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一部分病人,当地的精神卫生、医疗条件相对比较薄弱。我们老年科的病床定编150,但可能收治的是180个病人。
来我们门诊的病人看病也很麻烦,很多都是高龄老人,能走进来的都是少数,大部分坐着轮椅,或者躺着平板床被推进来。医生给老年人问诊,非常慢。综合医院看一个病人可能几分钟,我们二三十分钟都不一定看完一个病人,所以我半天可能就看20个病人。
相比年轻人的抑郁,老年人的抑郁治疗也更麻烦,牵扯了很多其他因素,比如器质性因素。以卒中后抑郁为例,患者得了脑卒中之后,容易出现抑郁,因为因素很复杂,所以治疗更困难。
老年人的服药时间也有可能更长一些,一些老年人对药物很敏感,所以治疗调整需要更清晰。一些人可能吃一片量不够,吃两片就过量,这就需要更精细的用药指导。
同时,我们还需要鼓励更多的陪伴方式和观念,这需要子女和老年人不断沟通。
对老年人来说,现在的生活方式跟以前不一样,以前三代人、四代人住在一起,但现在大家都提倡小家庭的模式,所以老年人可以多接触一些科技手段,比如学习微信视频,打电话。
当然,我们要理解,作为老年人,他们学习新知识的能力是下降的,但作为子女,你不要嫌弃他。尤其老年人自尊心也很强,如果孩子再说教两句,甚至说你怎么那么笨,他就不愿意学了。
这样的相处模式下,有些老年人明明有陪伴的需要,但一想“求你真难”,就自己忍着了。但很容易出现无助和无望,抑郁的情绪也会越容易出现。
所以我们有的时候会说,鼓励老年人生活方式自立,但该求助的时候也要求助。
我们很多时候会发现,跟年轻人不一样,老年人更容易出现退缩和回避的行为。因为他感觉自己能力不行,做不到。所以年轻人说,外卖和快递可以送到家,搁到门口;但是一些老年人拒绝,他怕入室抢劫,也怕自己拿错东西,这些都是他对自己能力下降的一个很现实的认识。
另一方面,我们也会跟年轻人说,要给予老去的父母多一些关注,多聊聊天。比如一些年轻人,和父母虽然天天住在一起,但每天能聊半小时都很少。有的时候感觉工作一天好累,只想坐在屋子里歇会儿。父母虽然很理解,但这种情况下,交流越来越少,他们有什么问题可能你第一时间也不知道。
除了多做老年抑郁的宣传科普,其实社会还应该给年轻人和老年人传递更多老年期的资料,让人们对老年生活有更具体的认识和理解,老年生活并不总是美好的,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变化。
我很不喜欢一种表达,叫做“坏人变老了”。很多时候,可能是一种情绪障碍的表现,但变成一种道德的贬斥。因为一些人年老之后,原有的性格会加强固化,有些人可能年轻的时候固执一些,但老了之后,固执会进一步强化,这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所以进行道德贬斥没有什么意义。
更重要的是,相比过去,我们的平均寿命在不断增长,过去五六十岁就被叫做老头老太太,现在很多人八十多岁了,看着像六十多的。这种趋势下,可以说,我们的生命增长了几十年的时间,而这几十年是过去少有人经历的,很多人其实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不断衰老的几十年。所以我们要带着更包容的态度去接纳老年人,更好地提供支持。
这些都不仅仅是他们的事情,它事关我们的现在,以及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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