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罗刹海市》改编歌曲,刀郎有眼光
刀郎的新歌带火了《罗刹海市》,准确点说,是对刀郎新歌的“索隐”带火了《罗刹海市》——我说的是《罗刹海市》原著。当然,《罗刹海市》本就是《聊斋志异》的名篇,正可谓“自带流量”。《聊斋》的旧钞本里,有位无名氏批注说:“罗刹海市最为第一,逼似唐人小说矣。”虽不必视为定论,亦可知其分量之重。
我觉得,刀郎选取《罗刹海市》做歌曲主题,确是有眼光的,只是我不欣赏他那种不知所云的歌词(不论他有没有影射)。在此,我只讨论《聊斋志异》原著的故事文本。
刀郎新作《山歌寥哉》专辑封面。
《罗刹海市》作为文本,确是很有内涵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内涵。
从“故事类型学”的立场来看,它实际上包含了三个文本,或者说三个情节:美男子马骥来到罗刹国,那里按人的相貌来决定社会地位,但偏偏美丑颠倒,以丑为美,长相越丑则越是身居高位,这是第一个情节;马骥随同罗刹国人赴“海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这是第二个情节;由于在“海市”认识了“东洋三世子”,随之下龙宫,又凭一篇《海市赋》赢得了龙王的赏识,遂得与龙女结缘生子,最后马骥忍别还乡,两人遂天各一方,这是第三个情节。
这三个情节,都富于传说意味,但内涵各有不同。第一个情节,是影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世相,显然意在针砭现实,此可谓之寓言;第二个情节,在细节上描摹细腻,应当是折射了当日海上民间贸易(也即走私贸易)的实情,“东洋三世子”或有日本人的影子,此可谓之实录;第三个情节,属于所谓“龙宫姻缘”类型的故事,可视为唐传奇“柳毅传书”的升级版(男主的婚娶对象从洞庭湖的龙女升级为东洋的龙女),此可谓之神话。
因此,《罗刹海市》实为寓言、实录和神话的“大杂烩”,只不过蒲松龄手法高超,三个情节之间转接自然,丝般光滑,使人不易觉察其情节跳跃。三个情节之中,自以罗刹国的故事最具原创性,亦最具批判性,是其最受瞩目,也是理所当然的。
《聊斋》(1988)剧照。
以我所知,罗刹国的故事,至少有一个“平行”文本,见于章回小说《闽都别记》第二六一至二六三回。在这个文本里,与罗刹国对应之处叫麻喇国,远在“极西之处”。一位名叫郝元的船主及其手下四人因远航失事,漂流至彼处,“原来此番王最丑,青面獠牙,发如朱砂,凸嘴仰鼻,形状如鬼怪、夜叉;通国之男女皆然。惟他以丑作美,以美作丑,故见郝元等共以丑极为鬼,惊病”。
幸而有位番官哈拉沙,以前在海外见过中国人,才肯收留他们,这位番官显然与罗刹国的“执戟郎”对应。之后郝元在演戏时,为了扮演尉迟恭、张飞而将脸涂黑,反而因此获得麻喇国人的接受,这也跟《罗刹海市》“以煤塗面作张飞”的情节对应。不过,以下的情节就花开两朵,各有各的结果了。
《闽都别记》以福建为背景,作者署名“里人何求”,生平不详,据考其写作年代或在乾嘉之际或其后。书中所述麻喇国事,与《罗刹海市》必有同源异流的关系,而其文本晚出,因此更可能是直接“抄袭”了《罗刹海市》。“抄袭”也罢了,从文学立场来说,《闽都别记》也是格调较低的。
1946年版《闽都别记》
《罗刹海市》写马骥在罗刹国终不得志,另求出路,颇合乎世态人情;而《闽都别记》写郝元在麻喇国传授中华政教,位至国师,甚至他与当地女子所生之子,也因缘际会成了国王,这显然过犹不及,流为俗笔。还有一点,对于麻喇国的“以丑为美”,《闽都别记》的笔调只有猎奇性而无批判性,是其较之《罗刹海市》,直可谓点金成铁了。
作为寓言的罗刹国故事,还应放在更广阔的文学史谱系之中来理解。近者,有李汝珍的《镜花缘》,远者,有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二者皆假借神异以讥刺人世,兼有对异域的猎奇性和对现实的批判性,与《罗刹海市》正属于同一类文体,而且都比《罗刹海市》更成“体系”。
试看斯威夫特笔下的慧骃国,马是有智慧的,而人是无理性的,故而那里是马统治人的国度,人与马之颠倒,固不同于罗刹国美与丑之颠倒,但其设喻讽世之意,则一以贯之。这种类型文学最著名的后裔,当数奥威尔的《动物庄园》。
《格列佛游记》(2010)剧照。
除了想象力之外,《罗刹海市》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这种社会批判性。
从这一点来说,我确不希望刀郎的歌是刻意影射乐坛“四人”的。《罗刹海市》是一个堪称伟大的故事,若只是利用它来嘲弄自己的私敌,无疑是对故事的“背叛”——尽管吃瓜群众无疑是乐见这种“背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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