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的作用在于美化和夸大个体独裁者,将个人淡化成群众的概念。”——《权力与建筑》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的发起者,希特勒和其所统率的德国似乎是公认的二战罪魁祸首。即使在法西斯主义真正的发源地意大利,那里的人们也宁愿将二战的罪恶归结于德国。然而法西斯主义实际起源于意大利曾经的帝国元帅贝尼托-墨索里尼。或许墨索里尼作为战争贩子是失败的,然而对于意大利人来说,他似乎又难以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墨索里尼所推崇的意大利理性主义建筑与他一手兴建的EUR区,更是成为了一种难以定义的建筑遗产。EUR区标志性建筑物文明宫 来源:Mr. Tozzo
要理解意大利EUR区,首先要理解墨索里尼之于意大利的意义。作为“贫穷的帝国主义”,工业革命后意大利国力一直十分孱弱。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将意大利拖到了一个更为窘迫的局面。在国际政治方面,一战后,意大利作为付出巨大的战胜方,在巴黎和会上得到的“酬劳”不及其他主流西方国家的十分之一。这一国际政治上的失败使得意大利国内对当局政府产生极大的不满。经济上,战争使意大利经济形势更加恶化。据记载,一战期间,意大利国民收入一年仅有200 亿里拉,而在此期间的战费支出却高达1459亿里拉。一战期间,意大利的工业依靠国家军事订货,攫取高额利润。然而战后,由于世界需求降低,国家财政赤字,战时经济向和平经济的转变变得异常困难。这也导致了多方面的社会问题:大小工厂倒闭,失业人口激增,通货膨胀日益明显,人民生活进一步贫困化。随着国际地位的下降和严重的经济危机的到来,执政的资产阶级政党的威信江河日下,其统治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经济危机引起严重的政治危机,罢工与暴乱成为1920年前后的意大利主流。在这种动荡的时局下,对自由党和社会党都失去信心的意大利人急需一个新的精神领袖,以强有力的手腕建立新的秩序,带领他们走出混乱低迷的时局。于是,民族主义与极权统治顺应而生。1921年墨索里尼建立了国家法西斯党,并在当时首相乔利蒂的放纵政策下迈入了议会。1922年墨索里尼开始策划暴乱,并成功占领了罗马。在意大利政治经济社会一片低迷的情况下,墨索里尼在对国民的宣讲中提出要复兴意大利,他将自己比做缔造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宣称要使意大利恢复罗马帝国的荣光。希特勒在1938年所提出的“千年帝国”、“日耳曼尼亚计划”在战后被现代城市规划学者批判为“噩梦般的城市”。然而这些重建计划不过是希特勒对偶像墨索里尼的拙劣模仿。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城市更新、展会经济、经济新区也不过是墨索里尼玩剩下的。自墨索里尼入主罗马,他似乎就决心将罗马作为他权力与威信的实体化体现,并于1926年提出了罗马重建计划。这包括清理古罗马遗址周围的空间,使其展现出令人敬畏的宏伟;被清理出的空间被用来建造新的、更宽阔的大道(即帝国广场大道Via dei Fori Imperiali),以容纳不断增加的车行交通量;新的建筑和开发项目将融合现代主义建筑与古罗马风格,作为墨索里尼和法西斯主义的纪念碑。墨索里尼在完成考古挖掘的斗兽场旁演讲 来源:German Federal Archive大量的城市建设不仅从物理层面展现出新的秩序,更重要的是,建设活动本身代替了战争经济,刺激了国内的市场,提供大量就业岗位,为产能过剩等问题提出了切实有效的解决措施。这些成就也使得法西斯政党在1930s初期国际声望达到顶峰。
然而仅仅是古罗马城的城市建设拉动的内需显然不足以解决意大利根深蒂固的经济危机。于是,“会展经济”成为了墨索里尼向世界炫耀罗马并吸引外资的另一种手段。1932年,为庆祝法西斯成立十周年,法西斯主义博览会(Mostra della Rivoluzione Fascista)在罗马顺利举行,并大获成功。在展出的两年时间里,近四百万国内外游客参观了MRF,其中包括勒·柯布西耶、安德烈·吉德、奥古斯特·佩雷特等建筑与艺术界大师。法西斯主义博览会展馆 来源:Alamy Stock PhotoPinterest罗马重建计划与法西斯主义博览会的接连成功使得墨索里尼看不到国内经济的巨大压力,反而愈加膨胀。1935年,墨索里尼的野心也达到了顶峰。一方面,法西斯进军埃塞俄比亚,企图将地中海彻底纳入意大利内湖,恢复古罗马帝国的荣光。一方面,墨索里尼接受了建议,向国际展览局(BIE)请求成为1942年“第一类综合博览会”(即世博会)的主办国,并将为此建一座新城。在他看来,这场展会无疑无比重要。一方面庆祝法西斯进军罗马20周年;一方面将再现MRF的荣光,向世界展现罗马的辉煌;一方面通过博览会重新获得在入侵埃塞俄比亚时失去的国际支持;一方面通过造城继续拉动内需并吸引投资。1936年墨索里尼于罗马向人民发表讲话 来源:George Rinhart/Corbis via Getty Image基于以上原因,世博会与其造城运动的政治与经济动因都已成熟。而最终这片新城选址在了罗马古城的南部,也即如今的EUR区。因其独特的建筑风格,与其历史渊源,EUR区又名“法西斯之都”。1939年,在EUR区主要建筑物竣工的同时,法西斯政府出版了一本印刷精美的书,或者也可以看作EUR区的招商宣传册。Esposizione Universale di Roma MCMXLII .XX. E. F.,以水彩的手法极尽描绘了EUR区奢华的建筑与宏大的愿景。Esposizione Universale di Roma MCMXLII .XX. E. F.虽然这本只发行了1200册的册子难寻踪迹,但通过仅存的一些图纸仍能看出EUR区的规划是如何体现墨索里尼的野心的。EUR新区选址于罗马古城南侧,以Via del Mare高速公路直达地中海沿岸的古罗马港口奥斯蒂亚。这个与古城几乎不相连的选址,以及向地中海港口的意向的延申,更像是墨索里尼征服地中海沿途的一处战略节点。新区中心以远宽于古城的哥伦比亚大道为南北中轴线,北端建立进入新区的巨大停车场,南端到东西向的人工河道。东西向则有两条轴线,靠北较短的Viale della Civiltà del Lavoro两端分别是文明宫与会议宫,象征着罗马文明的传承与墨索里尼权力的集中(或者说权力与其塑造的文明)。靠南较长的Viale Europa 两端分别是圣彼得罗·保罗教堂与中央国家档案馆。而整个片区则以方尖碑Obelisk of Marconi为几何中心,以艺术与民俗博物馆为代表的一系列博物馆将方尖碑围合成仿如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般的“城市客厅”。Esposizione Universale di Roma MCMXLII .XX. E. F.内页罗马重建计划、博览会、当代奥古斯……这一系列的口号与骚操作给墨索里尼立了一个“有野心,有实力,有激情”的人设。不仅意大利人为此买单,作为热爱建筑与艺术的同好,希特勒也顺理成章成为了墨索里尼的迷弟。而在建筑界,意大利的建筑师更将为法西斯服务看作了无上荣光。在这一时期,建筑似乎成为了用来宣扬墨索里尼政治宏图的工具,或者反过来说,建筑的流派本就是为了宣扬某种观念与政治立场,只不过墨索里尼成为了他们争夺的载体。而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建筑,在1920-30年间可以被划分为三个流派:未来主义,新古典主义与理性主义。这三个流派互相影响,并最终汇集于EUR区。以Antonio Sant’Elia(圣伊利亚)为代表的意大利未来主义或可看作是对现代主义的一种激进的突破。追溯未来主义是如何与法西斯产生共鸣恐怕会过于复杂。但总的来说,未来主义所崇拜的是当时所蓬勃发展的科学,追逐速度与力量。战争被未来主义看作与过去和历史割裂的手段,通过战争,落后与愚昧将被清洗,机器将塑造新的秩序。最具代表的是厄立特里亚,作为当时墨索里尼攻占埃塞俄比亚的根据地,成为了意大利未来主义建筑的理想试验田。
一战后,伴随着战争而起的未来主义开始式微,以柯布西的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建筑逐渐达成共识。而在意大利,受现代主义建筑影响,1926年以朱赛普-特拉尼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流派Gruppo 7正式成立,后发展为意大利理性建筑运动(MIAR)。MIAR并未完全摒弃传统建筑,“我们的过去和现在没有不相容之处,我们不想违背传统:它的传统已经转变,出现了新的方面……”。他们试图将意大利古典元素与现代主义建筑的功能与逻辑进行融合,以理性的方式表达感性。1931年,MIAR举办了第二届理性主义建筑运动展览,本意是为了说服墨索里尼接受理性主义。然而受到了以新古典主义(或称复古主义trimphal style,区别于18世纪Neoclassicism)建筑师皮亚琴蒂尼为首的“意大利现代建筑师集团”的反对。皮亚琴蒂尼对MIAR的态度可以说充满了暧昧与反复,先是资助MIAR开办展览,扭头就上书墨索里尼谴责MIAR“受新材料的奴役”。然而作为意大利的“阿尔伯特-斯佩尔”,被墨索里尼称为“国家第一建筑家”的建筑界权力的“顶端”人物,最终成为了这场辩论的胜利者。理所当然地,皮亚琴蒂尼与他的新古典主义最终主宰了EUR区。而作为20-30年代建筑运动的短暂终结者,作为墨索里尼与法西斯的忠实拥趸,皮亚琴蒂尼的建筑风格,则明显受到了未来主义、古典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影响,成为一种融合体。以重复来强调未来主义的秩序与效率,以拱券和穹顶等形式表现古典主义的同时回应墨索里尼的”奥古斯都之梦“,同时以简洁的几何元素与平滑的墙面融合理性主义。从EUR区当年完工的公共建筑,可以看出皮亚琴蒂尼所规划的EUR区是如何撷取古罗马辉煌的历史元素,以新古典主义风格进行化用和再创造,并以重复与秩序的建筑语言,强化集权统治的。 文明宫Palazzo della Civiltà Italiana 完工于1942年的文明宫,又被称为“方形斗兽场”。斗兽场本身血腥残忍的形式被法西斯奉为“文明”,连续的券柱式被理性主义的手法抛去装饰,简化为单纯平滑的大理石拱。重复而单调的拱如未来主义般建立了机械一样空洞的秩序,并营造出和谐稳定的假象,成为法西斯集权精神的映照,并以符号的语言规训着人民:要统一,要秩序,要听从法西斯!
该建筑共有六层,高50米,另方形基座高18米,成为当时超越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城市制高点,也象征着法西斯主义凌驾于宗教之上。纯大理石的材质从材料角度和历史建筑形成延续。底层拱门内是28尊象征各种职业的雕像。四座狄俄斯库雕像屹立基座的四角,象征墨索里尼如同宙斯之子般的丰功伟绩。在建筑最高处,雕刻的是墨索里尼充满民族主义的宣言:“一个由诗人、艺术家、英雄、圣人、思想家、科学家、水手和探险家所构成的民族”。
中轴线上的文明宫
会议中心palazzo dei congressi 与文明宫轴线对称的,即是被称为“现代万神庙”的会议中心。万神庙里信徒为“神”的权力所倾倒,而在会议中心,墨索里尼自然是现代的“神”。会议中心省去了万神庙的三角山花,将万神庙抽象为圆弧、方形两种现代建筑几何元素,同时保留古典柱廊,以十字拱的形式致敬万神庙穹顶所展现出的至高技术。 罗马文明博物馆Museo delle Civiltà 而万神庙前的方尖碑,则被“移”到了整个EUR区的中心。The Marconi Obelis如定海神针般矗立在帝国广场中心。而如果将方尖碑和广场周围的博物馆建筑群联系在一起,高耸在柱廊间的方尖碑又仿佛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钟楼。而以罗马文明博物馆为代表的博物馆群所使用的柱廊的错落与组合,又与雅典卫城中的伊瑞可提翁神庙有神似之处。Museo nazionale delle arti e tradizioni popolari 来源:wikipedia
Museo nazionale delle arti e tradizioni popolari 来源:GIULIA MATTIOLI
伊瑞可提翁神庙 来源:Carole RaddatoEUR区规划于1942年完工,然而由于42年二战打得如火如荼,已完成主要轴线的标志性建筑的EUR区建设一度被终止。战后意大利政府很快摆脱了法西斯主义的名头,不管不顾地将EUR区由会展改为办公区继续修了下去。1960年为迎接罗马第十七届夏季运动会,加斯贝利领导的政府将EUR区重新定位为奥运村,又将原来的办公楼改成了学校以及商铺。随着意大利战后经济的快速发展,EUR区反而脱离了罗马老城区混乱破旧的城市风貌,成为商务、休闲、居住、娱乐、体育等功能混合的城市新区。2015年FENDI总部入驻文明宫,三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总部也落户EUR。回到开头,或许墨索里尼作为战争贩子是失败的,墨索里尼如何拖希特勒的后腿早已变成一个笑话。然而墨索里尼的上台与EUR区最终的呈现都充满着时代的必然性。从政治看,混乱的时局要求有人站出来,以强硬的手段、宏大的愿景取信于民。从经济看,墨索里尼所主导的城市改建与新城建设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意大利衰败的经济。从文化上,对艺术与美的追求和意大利人骨子里对古罗马荣光的向往巩固了政治上的民族主义与建筑上的复古主义。从意识形态来说,很难说是艺术与文化成为墨索里尼强化集权统治的工具,还是在未来主义、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冲击下,意大利建筑师选择了墨索里尼成为他们意识形态的载体。因此在政治与经济复苏的战后,意大利人才不在乎什么法西斯,他们只知道以现代主义的眼光来看,EUR区是美丽的,好用的。1942年停工的EUR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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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骆钰槟,《共识与分歧——两战间意大利的“诺瓦茜托”与“理性主义”之争》[2] TRTWORLD,Compass: Witnesses of Stone(石头见证者——如何看待法西斯建筑遗产?)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CegtlGg2yg&t=610s[3] EUR - The Modern District in the South of Romehttps://www.romesightseeing.net/eur/若有涉及任何版权问题,请联系[email protected],我们将尽快妥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