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二卷,为免费内容。
滇越铁路是法国殖民者在 20 世纪初修建的窄轨铁路,连接越南与程新皓的家乡中国云南。它从 1900 年开始由越南的港口城市海防开始建造,连通河内,再向西北延伸进入中国云南,直至省会昆明。整条铁路在 1910 年建成,并成为云南的第一条现代道路。程新皓童年时就住在滇越铁路沿线,而在得知它的尽头是一片大海之后,这条铁路就承载了他对海洋的想象。
2019 年 12 月 1 日开始,程新皓从昆明出发,沿着滇越铁路向铁路尽头的海洋行走,每走一公里捡拾一块铁路上的砟石,每一天夜里也会从云南的不同角落给一位虚构的友人发一封邮件。最后,他用了 19 天,走完了铁路在云南省境中的 465 公里,身上的石头重量达到了 20 多公斤,已发送的邮件也积攒下了 24 封。
通过这些文字和影像,《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讲述了这趟旅程的种种:关于铁路,关于云南的土地—在土地上渗透着的个人故事和两个亚洲国家被殖民的历史,关于东南亚山区的现代化,同时也关于程新皓的童年记忆和地理想象,关于他和故乡、和这片地域的联系。经出品方授权,我们摘选了其中两封邮件,分享给读者。
进入平原;关于一个小站
今天算是正式进入了蒙自坝子。这是滇南地区最大的坝子之一,连续三十多公里都是山间小平原,一马平川。铁路在此又奢侈地走起了直线,从大庄出发,好几公里都没有一点拐弯,直直延伸到目不能及处。太阳从铁路尽头升起,阳光直刺,整个平原漂浮着逆光中特有的氤氲。亲切美妙,但却没什么变化。铁路两侧是两排夹竹桃,零星开着快颓败的红花。再远处则都是农田,有干枯在田间的玉米梗,以及几处因焚烧玉米梗而升起的火烟。我思忖之前所说的氤氲有多少是来自这样的燃火。风向不对,烟就飘到铁道上来,逼人掩起口鼻快步而行。我开始盯着远处看,看远处铁路尽头升起的是什么——是火车,人,或者穿过铁道的动物?是向我行来,停滞不动,还是逐渐远去?看着那些似乎在逐渐变大的黑影,我猜测着他们的身份,以及踏上铁路的动机。光线折散下,这些人影仿佛在时时形变,于是我脑海中浮现出贾柯梅蒂的行走人形。
没有了拐杖(到现在还难以相信竟然是被牛踩断的),今天腿又瘸了,两个膝盖交替着疼痛。幸好路程不长,只有 16 公里,我在中午一点就走到了终点碧色寨。踏入车站吓了一跳:到处都是穿着六十年代军装样式的男女,搔首弄姿,摆出各种莫名其妙的造型。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冯小刚的《芳华》在这里取过景,于是各种商家也就打着这个旗号出租服装给慕名而来的游客。可是,我还是没想明白,这些和这个沉寂了几十年忽然又喧闹的火车站到底有什么联系?
碧色寨之前不叫这个名字,最初的名字大概叫作壁虱寨,并不是说这里壁虱多,而是形容这个村庄之小,如同壁虱一样不起眼。不知是哪任官员嫌弃这个名字不雅,就给改成了碧色寨,似乎多了一点翠绿,郁郁葱葱。(正如盘溪原来叫婆兮,大概是当地土人的语言,久而久之失落了本义,只有一个指向地方的声音留下来。改成同音的盘溪后,则好像又使得这个名字获得了意义,南盘江在此弯弯绕绕。)碧色寨是当时滇越铁路上最大的几个车站之一(事实上,是唯一的一个特级站),也是滇越铁路和个碧石铁路的交汇处。之前的邮件里我提到过,当时法国人为了个旧的锡矿,本打算把铁路沿红河修到蒙自,再连通个旧,但被清朝官员以沿途人口稠密,田亩众多,恐生民变为由而否决了。但毕竟个旧的锡矿需要运输,于是众多士绅资本家们一合计,打算自己来修这条铁路,又担心法国人染指,于是决定选用六十厘米的轨距,这也就是云南人说的“寸轨”。这条铁路在 20 世纪 30 年代时建成,连通石屏、建水、个旧和碧色寨,在碧色寨与滇越铁路进行转运。作为重要的交通枢纽,碧色寨这个小村从 20 世纪初就逐渐变得繁忙,而在 30 年代时则近于鼎盛,美孚石油公司和亚细亚石油公司在此设立了机构,各种转运公司也在此驻扎。海关来了,云南第一个电报局建立,还有云南最早的咖啡馆和网球场……据说,当年云南人称呼这个村子为“小巴黎”,可见其繁华一时。
但抗战以后,随着滇越铁路的停运,碧色寨站很快就衰落了——甚至比它起初的兴起还要迅速。数年之间,断壁残垣,只留下被各家占据、改变成仓库或者私宅的各式建筑。渐渐地,这里又变回了一个农业村落。我记得在 90 年代寸轨停运后,似乎还有一个火车头被放在这里的铁轨上生锈,但当我 2008 年开始拍摄滇越铁路时,这个火车头就已消失不见了。现在,突然有一个制作拙劣的仿制模型被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作为某种旅游地标供人拍照。(同时被用围栏围起来,写着“禁止攀爬”!)不知说什么好。
我本计划今天在碧色寨过夜,但找遍了村子都没有旅馆,只好坐车进城,明早再坐车到碧色寨接着走下去。
买了新的登山杖,买了新安所的石榴,还吃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心满意足。
希望你也吃好了。
2019.12.12
第十三天
弗里德里希;一个魔咒
今天从碧色寨离开,开始了新的旅程。这个“新”我是在字面意义上使用的——从碧色寨开始的路段,我之前从未踏足过。除了那些站名和诸如人字桥、白寨大桥之类的著名地点,我实际上并不知道会进入什么情景中去。(本来我写的是“风景”,想了想,改成了“情景”。)
五点多起来,乘头班车回到碧色寨出发,刚好赶上天明,而此时快满的月亮还低垂在天空未亮的一角,遥遥沉下去。
我本以为今天的道路会和昨天一样从平原上穿过,殊不知才出碧色寨,铁路就沿着东边的山坡,切着等高线缓缓爬升,没几公里就已经在山腰,沿着山梁的凹凸而弯绕。铁路沿线时不时出现茂密的柏树林,尖尖指向天空,让我想起弗里德里希画中的森林(森林前的轻骑兵,还有那几张把森林比喻成十字架的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德国浪漫主义来为眼前的景物赋值,就像不知道之前为何本能地敲下“进入风景”……但这的确就是我在看到这些树林一瞬间联想到的东西。如果再想的话,那就还有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浮雕中的柏树,生命之树,以及那株挺立在伊朗南部原野中四千多岁的老柏树——近乎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的活着的生命体。而此时在铁路两旁的柏树明显没那么古老,至少比这条不断被修整、同时不断在锈蚀陈腐的铁路更加年轻。我快步走着,随着铁路继续在山间盘旋,近处的景致变了又变,而在右手边的谷底,蒙自城兀自在曙色中,走了很久,看见的都是同样的几座高楼。那么一比较,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脚步以及里程碑上的数字。是啊,我走出来了十三天,实际上也就走了区区 300 公里,相当于大巴车四个小时,或者高铁一个钟头的路程。时间变得漫长,道路却不见得更加遥远,念头更没有深到泥土底下去。
过了黑龙潭站,铁路突然向左拐弯,离开了蒙自坝子,进入群山中。而在今天的终点站芷村,它终于来到南溪河的源头芷村龙潭处。这条河流会陪伴我随后的几天,从高原上奔涌而下(这是我此刻的浪漫想象,而理智中知道这个季节它没有那么多水。好吧,是我希望自己奔涌而下……),直到中越边境,而那里也是整个云南省海拔的最低处(74 米)。从这个维度上说,那就是最接近大海的地方。
今天走得非常快,25 公里连走带拍只用了八个小时多一点。(在钢枕上行进,类似于在平地上踮着脚尖走路,你可以试试看或者至少想象一下……)快到终点时,我开始磨磨蹭蹭,用节省出来的时间尽情地拍着。看远处一帮小学生沿铁路过来,我便赶快架上脚架(这一路用快挂把脚架和相机分别挂在背包带的两边,这样,从起意到架好开拍只需要二十多秒的时间),对着他们录了起来。结果他们一窝蜂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相机说,哇哦,高科技!又指着我昨天买的手杖说,看,他要去爬山。我纠正他们,说我是来走铁路的,从昆明走过来,十多天了。他们用小孩子特有的惊讶哇了起来,接着问我为啥要走铁路。我告诉他们,这是滇越铁路,你们知道它已经一百零九岁了吗?孩子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于是我把他们都招呼过来,指钢枕上的文字给他们:看,这是不列颠钢铁公司,1931 年的产品。我继续把这条铁路的历史简要说了一下,并终于讲出了那句我童年时的魔咒:“你们知道吗?这条铁路的尽头是一片大海。”我听到这句话时,年纪大概和他们一样,或许也正是眼前他们这样的神情。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说,二十年后,这些孩子中还会有人记得这句话吗?会有人和我一样,试图沿着铁路走到大海吗?
明天是接下来这几天里最长的行程,32 公里。据说,是像瑞士一样的山峦。(当初参与修建滇越铁路的法国铁路工程师妈尔薄特这样形容过。)
我想象一轮在薄云间晕染开的月亮。晚安。
2019.12.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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