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岁，她们确诊卵巢早衰之后

2023-08-07 04: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按一个女性十几岁第一次来月经算，到五十几岁自然绝经，中间有约四十年时间。但由于医源性因素、遗传因素、节食减肥或其他不明原因，人群中有1%-3%的女性可能遭遇卵巢早衰，她们在40岁前就提前闭经，或者月经稀发、多发。一方面，是承担生殖功能的卵巢走向衰竭，生育计划被打乱，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对人体还有更持续的影响。

实习记者｜薛永玮

编辑｜王海燕

25岁的身体，45岁的卵巢

月经是突然消失的。以前要每天换三四次卫生巾，晚上得用安全裤，一共七天，周期和量还算正常。但这次，是突然一滴也没有了。

就这样闭经5个月后，2021年9月，95后小静来到贵州一家三甲医院妇科门诊。对面的医生看上去四五十岁，问了小静月经的情况，安排了两项检查：抽血做性激素六项和阴道B超。医生看着报告单上小静的FSH（促卵泡生成激素）数值，“25？正常人在10以下，你这偏高了，有可能是卵巢早衰”。

《机智的医生生活》剧照

小静有点难以置信，怎么会是卵巢的问题？她在教育行业工作，工作节奏不算太强，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导致卵巢问题的诱因。她本以为，自己最多是子宫受凉了。好在医生只说是怀疑，让她回去吃3个月的性激素药，如果FSH能降下来，那就还有一丝希望。但3个月后复查，FSH只是从25降到了17——还是高于10的标准。医生明确告诉她，她是卵巢早衰。

这对小静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记得，自己那天回到办公室哭了很久。由于不甘心接受这个事实，她又紧接着去做了AMH（抗米勒管激素）检查，这是一项评估卵子储备功能的检查。测出来的数值是0.01ng/ml，报告提示，这个数值对应的是女性40-45岁女性才会有的水平。但这时的小静只有25岁。

现在回想，那几个月里她已经出现了卵巢早衰的其他症状：在扫地、洗碗时莫名其妙出汗，衣服上总是潮潮的。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时，也会没由来地觉得很热，但持续几分钟又很快好了。本来自己睡眠不错，但那时房间里只要有点动静，自己准被吵醒。但那时她刚考完研不久，考虑到有朋友确实曾在高考期间有大半年没来月经，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因为压力大，才造成的闭经。

《欢乐颂》剧照

事实上，不止是闭经，有时月经稀发或多发，也有可能预示着卵巢早衰。根据2017年的《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的临床诊疗中国专家共识》，卵巢早衰的学名叫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premature ovarian insufficiency，POI）是指女性在40岁以前出现卵巢功能减退，主要表现为月经异常，包括闭经、月经稀发或频发、促性腺激素水平升高（FSH>25 U/L）、雌激素水平波动性下降。

“除了月经这个最明显的信号，B超检查显示卵巢缩小、卵泡数目减少，AMH数值小于1、FHS大于40等情况，通常也可以作为诊断卵巢早衰的参考标准”，上海长海医院妇产科顾仲毅医生对本刊说到。像小静这样的卵巢早衰患者，妇科普通门诊一年可能会碰到十几个，多为二三十岁，“在人群中的发病率其实很低，在妇科疾病中不多见”。他说到，每年因闭经或月经紊乱前来就诊的患者很多，但最后会被诊断为卵巢早衰的占比很少，对于年龄小于40岁的女性，发生月经紊乱，如果复查两次或以上检测出来的FSH都大于40，那基本可以判断是卵巢早衰。”

图 | 视觉中国

“这个病原因不明，坊间都说是因为熬夜、作息、饮食，但这些环境性因素可能仅仅说是有一定相关性，不是一定导致卵巢早衰的主要原因，有的人也一直熬夜，但也不会发生卵巢早衰。可能和遗传因素也有一定相关性，其他比较明确的因素就是做过放疗、化疗”，顾仲毅医生说到。小静也是后来才怀疑，自己可能是因为以前得过甲亢，做了碘131的放疗，才导致了卵巢早衰。

但不论原因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一个事实是，卵巢早衰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25岁的人如果卵巢功能减退到45岁水平，那无法再让时光倒流，让卵巢恢复此前的状态。“卵巢早衰本质上是卵巢功能减退到达了‘终末期’，而不是一过性的改变，把里面的卵泡比作一个个种子，相当于种子坏了，无法再变好”，顾仲毅说。

被重创的婚育计划

确诊后小静最担心的是，男朋友的爸妈本来就因为她得过甲亢，不太支持两人在一起，现在又有卵巢早衰了，估计二老会更反对。她自己也想有自己的孩子，本来有近几年生育的打算，但因为卵巢早衰，卵子都不成熟，很难受孕。小静去咨询的试管机构也说，这种情况很难取卵进行试管。“女性一辈子能排卵的个数有限的，大约400-600个，打个简单的比方，卵巢早衰后，可能有350个卵泡像种子一样枯死了，复活不了，所以怀孕的概率大大降低”，顾仲毅说。

突然被“剥夺”生育权利的小静，确诊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先是在贵州四处求医，10天一次地去当地中医院抓药。因为抢号难，有时不得不早晨6点就到诊室门口，求医生给自己加个号。后来是又听广州的病友说广州有个名医，于是又坐7小时高铁看名医抓中药，名医还给她开了一些辅酶、维生素D和进口保健品——林林总总下来，已经花了好几万元。

《灰姑娘药剂师》剧照

但是FSH的指标不但没降，还升高了，期待破灭的小静说自己现在已经“彻底躺平”，开始思考是不是真的必须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后来则是转变为，觉得生孩子主要还是“看缘分”。以前听医生提到供卵试管，她觉得难以接受。这种方式在一些公立三甲医院应用于不孕不育的夫妻，是用免费卵源和丈夫的精子结合做胚胎，再放进妻子的身体进行培育。“但后来觉得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因为你没别的办法。”

“卵巢早衰，自然受孕的概率很小，辅助生殖做试管婴儿也比较困难，成功率很低。如果是卵巢已经在向早衰发展，早期阶段还是有一线希望能自然怀孕，或者在药物治疗下做试管婴儿，成功率也会高一些。”顾仲毅说。

22岁的阿欣就是后面这种情况，她在今年5月被诊断为卵巢早衰，但没到完全闭经的地步，只是月经变成了只有一天，AMH值为0.87。医生对她的建议就是，尽快生育，不然之后就很难再自然受孕。但这对于一个刚毕业，刚走向社会的女性来说，依然是一个充满痛苦和犹豫的选项。

《Oh my baby》剧照

阿欣对医生的建议很抵触，不想这么快生孩子，“觉得自己的人生计划好像被彻底打乱，未来都要和孩子绑定在一起了”。她和现任男朋友刚在一起还不久，二人都是刚毕业工作，她时常觉得，两人经济能力一般，也尚处在较为幼稚的阶段，还没有承担家庭责任的能力。但自从在男朋友陪同下就诊确诊后，现在两人不得不每次约会时，就时不时讨论一下何时结婚、何时生娃的事——最终的决定是，明年领证生娃——留给阿欣思考的时间只剩下半年多。

与小静和阿欣不同，来自四川的张童，则是承受了更大的来自亲密关系的压力。她确诊时28岁，和谈了8年的男友本来是快结婚了，但因为卵巢早衰，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痕。“我说了先别让两方父母知道，结果他很快就告诉他爸妈了，第二天就说他父母还是想要一个孩子”，她因此和男友大吵一架。

为了挽回这段感情，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张童只好把生育当做自己人生首要解决的事项，为此不得不辞职，专门四处求医。男朋友给她买了跑步机，买了营养学的书，但还是会在她熬中药时抱怨一句，药太臭了。这些琐事加剧了张童的生育焦虑，“想短期得到一个改变，但得不到，非常痛苦”。她和男朋友吵架的次数也变多了，最终，两人在争吵中分手。

《摇曳的心》剧照

出生于1991年的莹莹是22岁闭经被诊断出卵巢早衰的，她说，这让她改变了自己的择偶条件，“要不是卵巢早衰，肯定想找一个和自己同龄不带孩子的，以前自己还挺挑剔的。但29岁去相亲时，和同龄的最后基本没再谈了”。后来她的丈夫是一位带孩子的男士，之所以这么选，她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样的话，如果自己以后不能生，那他也没压力。”

妇科医疗领域知名博主六层楼曾是北京三甲医院的一位妇科医生，他说到，在他的微博后台，近几年有不少女性说怀疑自己是卵巢早衰，问他怎么办。而其中大部分担心的，就是以后生不了孩子。“首先只凭一个AMH就来给自己诊断就是不可靠的，仅从诊断卵巢早衰的角度来讲，AMH是很局限的。其次就是现在生育焦虑太严重，大家已经不是关注生不生孩子这事，而是关注自己还有多少能生的可能性。”

《产科医鸿鸟》剧照

不少人因此开始考虑冻卵的可能性，但六层楼觉得，这也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一方面是需要更专业的知识，来支持患者理性地看待卵巢功能，而不是因为网上各种信息徒增焦虑；另一方面目前在国内冻卵有严格的临床指征，需要满足各种政策和规则，不是谁都能冻卵。

同时，六层楼也提示到，把冻卵当做应对变化的唯一解决方法，这无形中忽略了其背后的风险性，“从促排卵到取卵，再到怀孕、分娩，都是有风险的，促排卵有可能诱发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取卵则是有创操作，也可能造成损伤、出血以及感染等问题”。

提前的“更年期”

不过，作为一个人体器官，卵巢的作用不只是排卵泡，它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是，为人体分泌性激素。而激素失调，则会产生的一系列的隐秘烦恼，甚至健康风险。

36岁的小聪是在今年3月闭经后确诊卵巢早衰的，但她已经有一个儿子并且没准备要二胎，但卵巢早衰对她身体的影响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最明显的感受是，刚闭经还不知道病症的那段时间，自己的睡眠变得很差，白天起来感觉也没有精力。她一直在上打拳课，以前1小时的课越打越兴奋，但那段时间打半个小时就变得很累，一拳打下去觉得软绵绵的。

《金婚》剧照

她最害怕的就是“衰老”——这也是本刊采访中所有患者提到的一点。“怕自己的外观有变化，皮肤状态变差、乳房下垂、肚子上脂肪堆积”，小聪说，尤其是有了孩子后，她很怕因为自己提前进入“更年期”，而不能更好地教育和陪伴孩子。

回想月经骤减之前的日子，阿欣则是发现，自己曾经常晚上三四点还在失眠，睡不着。当时她在一家健身房做兼职的团操健身教练，坐地铁去健身房的路上，一下车，身上已经蒙了一层汗。注意力好像也没那么集中了，45分钟的团操课有不少动作要记，记会了才能教学员，但阿欣怎么记都记不住。而完不成工作，又加剧着她的自责和自我怀疑。

因为这些情况，阿欣每天会控制不住情绪，回家就默默哭出声，熬了半年实在熬不住，辞职了。那时，她脸上冒了很多痘，下巴、额头上同时长三四个，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烦躁，做事情没有什么耐心。

阿欣觉得，自己这些症状，其实就是“早更”了。顾仲毅解释到，从绝经到绝经一年内算做绝经期，如果是快到绝经期的则称为围绝经期，预测围绝经期的意义就在于，让病人在生理上补充激素，在心理上多做准备，以更平缓的度过绝经后漫长的不适期——即俗称的“更年期”，“有的人是3年，有的5年，有的10年”。

《伦敦生活》剧照

“更年期现在有点被妖魔化了，一提更年期人三个字，人们脑海里就有画面了，甚至可以具象出某个人或者某个影视里，歇斯底里的角色，而很少关注更年期女性真实存在的那些不适，而且，更年期是具有个体差异性的”，六层楼说到。

为了缓解这些症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药物补充激素。顾仲毅解释到，激素治疗主要是补充雌激素，但是只补充雌激素也是不行的，会增加静脉血栓、乳腺癌、子宫内膜癌等风险，所以很多时候还需要加用孕激素，让激素补充得变得更安全一些。在雌孕激素的联合使用下，人体会产生月经，这对子宫内膜形成一种保护作用。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激素替代治疗，比如有血栓性疾病、子宫内膜癌，乳腺癌或肝功能肾功能不好的人，都不太建议使用激素。

另外，六层楼说到，“临床常使用低剂量的雌孕激素来缓解卵巢衰退带来的各种症状，这个方案有利有弊：短时间内有明显改善（1年左右），这会让部分患者想要用更长的时间，然而用的更久以及一些错误的用法又会增加卵巢癌和乳腺癌的发生几率。药用对了就是良药，用错了就是毒药，因此也建议严格遵医嘱使用。”

图 | 视觉中国

“现实生活中也有二三十的女孩儿饱受痛经的困扰，就说希望不来月经了，但不来月经，也是有痛苦的。出现闭经不一定就是卵巢早衰，但如果是卵巢早衰，那往往要预示着要提前进入更年期了，那些激素水平降低的相关症状都会慢慢出现，早期是潮热、盗汗，情绪起伏大、性欲下降，后来如果不加以激素治疗，有可能还会出现心血管问题、骨质疏松等”，顾仲毅说到，“就和正常50岁自然绝经要面对的一样，只不过这一过程提前了，而且因为早于平常水平，症状可能也会来得更加剧烈”。

不过，医生也特别补充到，普通老百姓有点误解卵巢早衰可能带来的“衰老”，“这种老化主要是指卵巢功能，身体其他机能还是能够正常运转的，只是罹患心血管病，骨质疏松等风险增加，并不是说直接变成了50岁的身体状态。卵巢早衰对寿命并没有很大影响，不必过度担忧。“

尾声

日子还在继续。小静现在每晚10点闹钟一响就吃一片激素药，每天都不能落，落了可能就会影响月经周期。不过好在只要每天吃药，月经就能来，那些症状也因此有所缓解。

她觉得，卵巢早衰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式，以前喜欢晚上和朋友去酒吧碰几杯，但后来因为服药，一次都没再去过。就算是普通的吃饭聚会，她也要提前两三小时回家熬中药，“久而久之，朋友可能会觉得你无趣，就疏远你了”。还有在公司时，走到哪里，小静不得不都带着自己装药的保温杯，“中药味道比较大，同事会过来问，但也不好解释是卵巢早衰，觉得会羞耻，就只能说是在调月经呢。”

小静现在还在迷茫，不知道未来到底要不要生孩子，怎么生。当时因为卵巢早衰和男友分手的张童，则是在30岁那年经朋友撮合，和现在的男友相识、相爱，次年就结了婚，这一回，老公对她给予了很多的理解，没有给她任何治病看病的压力，并和家人宣称，两人要做丁克。

但很意外的是，张童在33岁怀孕了，在生殖科医生建议下，她前12周进行了保胎，每天口服孕酮，打黄体酮的针，并在经历了兴奋又焦虑的孕期后，顺利分娩。她的生殖科医生说，这种情况在卵巢早衰患者中是概率极低的，“就像中了500万彩票”。这一丝希望鼓舞着小静，“希望这个运气能轮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