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死亡的韩国电影
2020年2月9日,是韩国电影史上空前丰收的日子,这一天,奉俊昊的《寄生虫》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连续斩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电影等4项大奖。
一部外语片能获得如此多的奖项,这在好莱坞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韩国电影一下子成为了世界C位,风光无限。
然而,仅仅过了三年,也就是2023年的今天,韩国电影却遭遇了濒临死亡的困境。
整个2023年上半年,韩国电影票房前十中,仅有两部韩国本土影片,大头被好莱坞和日本电影占据,其中《铃芽之旅》更是连续刷屏了5周。
在过去,电影票房前十通常有一半左右是韩国本土电影。
更糟糕的是,本土电影中只有一部《犯罪都市3》实现了盈利,其他全部亏损,由于盈利前景不明,投资也就大大减少了,具体到拍摄层面,韩国上半年仅9部电影开工拍摄,预计全年无法突破20部。
而在正常年份,韩国本土电影年拍摄数量在200部以上,由于产量大幅减少,连带着演员薪酬也有所下降,有传言称有的演员下降了30%-50%,真实估计没有那么夸张,但有所下降是一定的。
本土电影大幅减产,电影票房十多年来第一次被外国片子刷屏,韩国电影究竟怎么了?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疫情的影响吗?
想要了解真相,我们就必须了解一项促使韩国电影崛起的关键政策:配额制度。
过去电影主要有三大传统消费渠道,分别是录像带、电影院和电视台的电影频道。
只要把消费渠道卡住,就能相当程度上控制内容,而韩国政府向来很重视对传统三大渠道的控制。
早在50年代初,韩国就开始实行“进口电影配额制”,主要是在电影院环节进行进口限制,录像带和电视台干脆不让进口外国片。
类似的措施一直实行到80年代,却始终效果不佳,原因就在于,因为强行扶持国产,只会让国产更烂,大家更不想看。
里根上台后,开始在全世界推行“新自由主义”,在亚洲,人们普遍知道日本被逼着签了广场协议,产业向上就此失败,却很少有人知道,韩国也是里根政府的敲打对象之一。
韩美关系在80年代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转变,此前的韩美贸易,都是韩国逆差,美国顺差。
但随着70年代韩国经济腾飞,产业竞争力增强,韩美贸易逐渐转变为韩国顺差,美国逆差,1985年达到了43亿美元,韩国成为继日本之后的美国第二大贸易逆差国,这令美国日渐不满。
对电影进口配额制度早就不爽的好莱坞趁机游说美国政府,要求对韩国施压,废除配额制,实现电影进口自由化。
韩国的全斗焕政府最终也没顶住压力,被迫同意废除配额制。
不过全斗焕并没有认输,他决定“曲线救国”,虽然进口环节不能限制了,但其他环节还可以,电影又不止进口一个环节。
他针对放映环节,也就是电影院,出台了规定:每家电影院每年至少146天放映国产电影。
同时还规定电视台的电影频道每年至少有40%以上的时间放映国产片,对于录像带依然寸步不让,规定外商无权进口录像带,只能由韩国政府指定的少数几个大企业进口。
录像带、电影院和电视台是电影播放的三大渠道,都做了针对性的安排。
尽管接下来几年,好莱坞的冲击势头一度出乎意料,但韩国电影还是实现了崛起。
那时经过“汉江奇迹”,韩国电影已经具备了充足的资金和人才,再让好莱坞这条鲶鱼一搅和,带来各种新的理念后,就产生了鲶鱼效应,有点像特斯拉入华后,令国产车加速崛起一样。
而这其中,配额制度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因为资本是讲求回报的,如果投资国产电影赚不到钱,就没有人会投资,久而久之,产业人才就会愈发凋零。
而配额制度下,等于给国产片预留了相当一部分市场,赚钱是有希望的,但前提是你得努力,因为有好莱坞的冲击,观众不一定会买国产片的账,迫使其提高质量留住观众。
到90年代末,韩国电影基本实现了在本土市场与好莱坞分庭抗礼,每年能占到总票房的50%左右。
当时韩国电影才刚刚崛起,彼时要论实力,还不如香港,但后来两者的发展结果却是迥异的。
对于香港电影的衰落,许多香港人都甩锅给大陆,实际上大陆根本没怎么干预香港的电影,真正令香港电影衰落的是好莱坞的数字电影变革和大举入侵。
香港电影跟不上数字变革的节奏,香港政府又因为深受自由港思维影响,不对好莱坞设限制,才最终令香港电影失去市场,不信的可以去看看香港每年的电影票房前20,清一色的好莱坞大片。
失去了票房,也就失去了众多的机会,剩下的宝贵的机会为了保证票房,都会交给老人,新人就得不到锻炼,所以今天香港电影青黄不接,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老面孔。
而韩国尽管有美国驻军,却难能可贵地坚持配额制度,再加上原本市场规模就比香港要大,能容纳更多的投资,得以跟上数字电影变革浪潮的节奏。
如果实行100%的保护制度,只会让国产电影不思进取,如果没有配额制度,又会令好莱坞长驱直入,垄断市场后,本土电影人得不到锻炼机会,自然也就谈不上进步。
恰到好处的市场保护,是令韩国电影崛起的关键。
既然“配额制”过去是灵的,怎么到了2023年就不灵了呢?
因为时代变了。
前面说了,传统观看电影的三大渠道是电影院、电视台的电影频道和录像带。
韩国的电影配额制度也是针对三大渠道进行的设计。
可随着时代的变迁,三大渠道都重现了不同程度的衰落。
录像带的衰落最为彻底,年轻人已经普遍不知道录像带为何物,也不想知道。
至于电视,也越来越多地成为了摆设,一年都不会打开几次。
只剩下电影院能勉强支撑,虽然相较于网络上直接看电影,电影院有许多劣势,比如无法随时随地观看,得提前买票,票价还可能比较贵等等。
但电影院也有其自身的独特优势——大屏幕的视觉效果,是你家里的电脑所不能比的。
然而疫情的袭来,极大地加速了电影院的衰落。
疫情不仅对韩国电影院,甚至对全世界的电影院都造成了双重影响,一是经济变差了,人们手头钱少了,看电影的次数也就少了;
二是疫情期间,电影院这种人流密集的场所,人们更倾向于少去或者干脆不去,看电影这项活动被转移到流媒体平台上。
疫情大大冲击了电影院,即使后来放开防疫政策,相当一部分已经习惯了网上观影的人也很难再回去了。
2023年上半年,韩国电影院的观影人次仅为1.02亿,同比暴跌了一半。
既然传统三大渠道都不管用了,那能不能挣钱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投资商们也就不愿意投资了,这就是上半年韩国电影开工仅9部的原因。
当观影渠道日益转向流媒体平台后,电影产业本质上不再是传统的电影,而是成了互联网产业的一部分。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中等国家,韩国的互联网产业不算弱,三大巨头Coupang、kakao、Naver的市值都在300亿美元以上,但要和美国对抗,难度还是太大。
美国互联网企业最大的优势是全球化,可以不在乎一国市场的亏损。
以电影所在的流媒体领域为例,2022年,奈飞占了韩国流媒体市场份额的40%,第二名的韩国本土平台Tving仅为13%,再后面的选手市场份额都是个位数。
奈飞明显一家独大。
但一家独大就代表赚钱了吗?
互联网行业是需要烧钱,而烧钱换来的市场份额,并不必然转化为盈利。当年奈飞在韩国的净利润仅为14.28亿韩元,约合人民币780万,根本不赚钱。
那后面的韩国本土平台就更可想而知了,Tving虽然是年度第二,但亏损了6亿人民币。
对于奈飞来说,就算韩国市场不赚钱也是无所谓的,毕竟奈飞是全球化的,可以在别的地方补回来,它更看重的是韩国成熟的影视工业。
奈飞作为流量充足的流媒体平台,最缺的就是内容,高性价比的内容,而韩国不仅影视工业成熟,成本相对美国来说也低得多,和奈飞能形成很好的互补。
韩国电影通常拍摄成本也就几千万人民币,过亿的都偏少,按美元计算才一千万出头,质量又过得去,有些还能形成爆款,对奈飞来说简直是物美价廉。
而韩国本土平台没有国际化,无法在别的市场弥补本国市场的亏损。而且也无法像奈飞一样出手阔绰,能买到的内容少得多,久而久之,就完全跟不上奈飞的节奏了。
当韩国电影,乃至整个影视工业都投向奈飞后,隐患就出现了。放在过去的模式下,无论电视剧、电影院还是录像带,韩国人都能参与从拍摄,到营销,再到电影院的各个环节,养活一大批从业者,形成完善的产业链。
可成为奈飞的供应商后,韩国人只需要拍摄即可,至于营销环节,还有最重要的平台环节,都和韩国人无关了,换言之,韩国电影从品牌变成了代工。
并且片子往往是被奈飞买断的,奈飞只需要付一次钱,后续所有收益再和韩国人无关,换作传统模式,一个片子可能会连续数年产生收益,是可以一直获利的。
比如今年开年被奈飞买下的电影《胜利号》,买断价格是1.7亿,基本相当于制作成本,意味着不赚什么钱,后续收益也和韩国人无关。
一锤子买卖模式下,越来越多的韩国投资人,在投资电影时倾向于直接按奈飞标准去打造,方便直接卖给奈飞,这样的好处很明显,毕竟省去了营销等环节,开支变小了。
但坏处是,真正的韩国本土电影获得的投资越来越少,渐渐失去了活水。
而且未来双方价值观的碰撞不可避免。
奈飞今年整了个大活,它推出了一部纪录片——《埃及艳后》,直接将所有古埃及人都描写成了黑人,连艳后本人都是黑人,引起了埃及民间的极大反感。
这种白左价值观迟早会和韩国碰撞,未来奈飞为了体现“多元化”,要强行把韩国历史上的名人解释为黑人或者LGBT,那作为代工商的韩国电影人拍还是不拍?
除了电影的互联网化,韩国本身的市场规模较小,也是韩国电影当今困境的原因之一。
韩国电影在疫情前的最高票房纪录是2018年的16.2亿美元,换算成人民币100亿出头。
这个数字不算小,但也绝对不大,在电影行业中有一条1比3定律,也就是票房达到投入的3倍,制作方才能回本,3倍以上才是赚。
而投入的大小,直接决定了电影的层次,比如现实题材片,不需要多少特效,或者仅有少量特效,通常几千万就足够了;
蹭一点科幻边的,比如丧尸片,或者军事片,需要动用大量人员和装备的,就需要过亿,或者几个亿;
硬科幻类的,7-8亿人民币起步,10亿轻轻松松。
香港电影之所以常年停留在警匪片,而无法继续向上,达到战争片或者科幻片的层次,很大原因是电影总票房只有20亿人民币左右。
如果你要投资几个亿,那要10多个亿票房才能回本,这等于占了全年票房的大半,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比如香港近年来票房最高的港产电影《毒舌律师》,在本地票房也就1.2亿。
投入大回本难,自然也就倾向于小投入小制作,就难以实现产业升级。
韩国的电影总票房比香港大了好几倍,所以能支撑一部分军事题材片和一些相对不那么硬核的科幻片,比如奉俊昊执导的《雪国列车》,投资2.6亿人民币,已经是这些年韩国电影最大的投资之一了。
再向上,就是重工业电影,也就是真正的军事题材片和真正的科幻片,制作成本1亿美元起步,3亿美元票房回本。
3亿美元接近韩国年电影总票房的20%,难度实在太大。
那不是还有海外票房吗?
其实韩国电影海外票房不多,2022年韩国电影出口总额也就7780万美元,平摊到数十部电影上,每部只有几十万美元,可以忽略不计。
难以向上,也就只能固守现实题材片这个韩国国产电影的大本营,而现实题材片恰恰是流媒体冲击的重点。
硬科幻和硬军事由于有大量特效和声效,在家里看和在电影院看,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比如我在电影院看《球2》太空电梯那段时,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似乎自己也坐在太空电梯上一般。
可后来在家里再看这段时,却没有了类似的震撼,当我再去电影院二刷时,那种震撼感又回来了。
事实证明,科幻片还得去电影院才原汁原味。
而现实题材片特效较少甚至完全没有,你在家里看,和在电影院看没有任何区别,既然如此,观众何必去电影院,等着上流媒体不就得了,不仅点播费比电影票低得多,连爆米花钱也省了。
面对这种困局,韩国并非没有解决办法,理论上至少有一种办法——直接竖起一堵墙,不让美国互联网企业进来,并扶持自家的财阀。
这样虽然成本很高,羊毛也最终会出在羊身上,但由于没得选,消费者只能忍了。
可能有人会说,韩国敢对美国企业建墙?它有那个胆子吗?
胆子,韩国是有的,只是需要一个条件:新冷战。
冷战时期,美国对韩国的控制比今天更为紧密,但即使在那种情况下,韩国都能通过扶持财阀排挤美国企业,关键就在于,韩国作为冷战的前沿,美国不得不进行让利。
如果韩国太弱,前沿阵地就不稳固。
不过苏联解体后,美国就没必要拉拢韩国了,于是收割一波接着一波,尤其是趁着97金融风暴成功入股了多个财阀,比如三星,虽然通过复杂的股权设计,李家还掌握着三星的行政大权,但分红上占大头的却是美国人。
如果中美重新进入冷战状态,美国就有可能再次被迫对韩国让利,互联网甚至其他行业的壁垒都有希望竖起来,这也是尹锡悦站队美国的原因。
只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毕竟当年美国能够实行产业转移的前提,是它自身有足够的产业,今天美国都产业空心化了,还能给你多少好处?
不把三星搬去美国就不错了,至于互联网产业,其在舆论引导、塑造价值观以及创造生产力方面的重要性是如此之高,美国对欧盟都不让步,对韩国让步的可能性又能有多高。
1993年,《侏罗纪公园》推出后,引发了数字电影变革浪潮,电脑特效技术被广泛应用,在这一波浪潮中,香港掉队了。
而靠着更高的工业化程度、市场规模和配额保护制度,韩国电影成功挺过了冲击,保住了一席之地。
但30年后的2023年,在传统三大电影渠道逐渐衰亡、面临流媒体浪潮冲击之下的韩国电影,很可能挺不过去了。
参考资料:
1.《韩国80年代新浪潮运动》--藏连荣
2.《韩国电影配额制度简史:1945-2003》--邹宇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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