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何为良好社会”的能力,你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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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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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二卷,为免费内容。
齐格蒙特·鲍曼去世前,曾与瑞士记者彼得·哈夫纳交谈了几天,在他英国利兹的家中,就他毕生的工作进行了四次长谈。在这场谈话中,他继续以“流动的现代性”来描述我们的时代,涉及当前生活的方方面面:爱与亲密关系、身份、工作与休闲、家庭、犹太性、道德、幸福、社会、宗教、政治。从经济危机到新型穷人,从社会责任到公民权利,从战争阴影到幸福日常,从偶像作家到人格类型……并就这些话题,深入思考,为我们这代悬浮在不安全感的人提供对自己境况的新认知,改变了我们对现代世界的思考方式。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将熟悉变为陌生》中《乌托邦与历史 时间旅行:今天的“彼岸”在哪里》一章,分享给读者。
哈夫纳:今天有无数的反乌托邦,却几乎没有乌托邦。前者描绘地狱图景,后者则追求尘世天堂。大多数乌托邦计划仍是纸上谈兵,但您本人信仰的共产主义对世界产生了空前的影响。
鲍曼:我在英国的学术生涯中出版的头几部著作中的一本里提过:社会主义的伟大历史成就在于,揭露现状中普遍存在的社会弊病并激发补救行动。没有这样的未来信念,这些弊病就会不受控制地发展、增殖,而社会的道德标准和生活质量,也注定会沦为那种发展趋势的第一个,也许是最令人惋惜的连带受害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柏林墙倒塌后西方社会的故事回顾性地证实了这种古老的信念。)那个信息又引出了另一个信念:宣告任何形式的现状是“实现了的理念”这种做法,对其在历史上所起的主要——实际上是最重要的——作用来说,可能是一记丧钟。更长期来看,这样的宣告将不可避免地使这种信念失去那个作用。对当前关于民主的思考来说也一样,因为纯粹的民主也是一个乌托邦,一种尚未建立的理想状况。
哈夫纳:抛开新自由主义和新保守主义不谈,在某种意义上,这么说也对:关于社会改革的意识形态也已经过时了。
鲍曼:的确,但现在离意识形态的终结比以往更远了。现代性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即一切都可以通过运用人的能力变得完美。但今天政治的口头禅是:别无选择。西方的掌权者就是这样告诉人民的:一切关于社会秩序的思考都是在浪费时间。根据新的私有化意识形态,这样的思考对美好生活没有任何贡献。干更多的活,赚更多的钱,但别去思考社会,也不要为共同体做任何事——人们就是这样被告知的。铁娘子玛格丽特·撒切尔就曾宣称,没有社会这种东西,只有个体的男人、女人和家庭。
哈夫纳:对年轻一代来说,别无选择的想法似乎是自然的。
鲍曼: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失去了思考何为良好社会的能力。他们更喜欢思考怎样在这个无序的、不可预测的、让人不舒服的世界中,为自己,为家庭,为他们的亲人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这不奇怪:我们生活在一个多文化、多中心的世界,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长期规划是没有用的,因为一切都变得如此之快。我们没有能为我们指引方向的“北极星”。良好社会的理念也不再在公共讨论中出现。我们最多只能想到一个不比当前社会糟糕的社会。像唐纳德·特朗普、欧尔班·维克托和玛丽娜·勒庞那样把自己包装为“强大领袖”的政客也不给人民提供选择了。他们声称自己就是另一种人格化的“选择”。
哈夫纳:您用猎场看守人、园丁和猎人的隐喻来描述乌托邦思想的历史发展。前现代对世界的态度是猎场看守人的态度,现代则是园丁的态度。如今,在后现代,猎人的态度成为主流。这种乌托邦式思维方式和先前的现代态度有什么不同?
鲍曼:人们考虑的不再是保持和维护。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想要创造美丽的花园。今天,人们只关心装满自己的狩猎包,不在乎猎场的剩余供应。社会历史学家把这个转变称为“个体化”,政客将它包装为“去管制”。和以前的乌托邦不一样,猎人的乌托邦不会给生活注入任何真实的或虚假的意义。它只服务于这样一个目的:把关于生活意义的问题赶出人们的脑袋。
良好社会的理念也不再在公共讨论中出现。
哈夫纳:这种乌托邦的基础是什么?毕竟,它理应为我们提供希望。
鲍曼: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两种相互补充的乌托邦:一是关于自由市场的奇妙复原力的乌托邦,二是关于技术修正的无限能力的乌托邦。它们都支持无政府主义。它们设想了一个有权利但没有义务,并且最重要的是,没有统治者的世界。它们反对一切计划,反对一切延迟满足,反对为未来利益做出牺牲。此处想象的这个世界的自发性使一切关于未来的考虑都变得无意义——唯一值得考虑的,是(怎样)摆脱一切关于未来的考虑,并因此得以在什么也不必考虑的情况下行动。
哈夫纳:即便我们对未来可能是什么样子的问题没法有积极的想法,我们不是至少还能从历史中学习吗?就像西塞罗说的那样,历史是“生活的老师”。
鲍曼:普遍而言的未来和具体而言的进步越来越让我们沮丧。“Historia magistra vitae est”——历史是生活的老师——的想法也已经沦为这种日渐加重的沮丧的受害者了。大多数人已经发现自己的希望落空了。变化的节奏越来越快,甚至比我年轻很多的人也已经体验到各种各样的挫折了——承诺未能兑现,计划半途而废,希望以破灭告终。在我小时候,在我还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青少年的时候,人们相信,未来会持续变好。每一年都会变得比上一年更好,我们会从历史中学会避免过去的错误。我们会发展出更好的技术、更好的手段和方式来做正确的事情。我们相信,未来会一路向上,而非向下。
哈夫纳: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情况恰恰相反:历史从黄金时代开始,然后一路向下——相继堕落为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直到迎来他们时代的灾难,即黑铁时代,一种衰落和腐朽的状态。
鲍曼:随着现代性的开启,人们开始相信,事情会变好,会进入新的黄金时代。他们梦想一个完美的社会。文艺复兴时期的“万能人”(uomo universale,或译为通才)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说,完美的社会是这样一种状况,其中,任何进一步的变革都只可能是一种退化。人们认为,从错误中汲取这么多教训,变得如此聪明,发展出如此精致的技术之后,我们终将创造出那种理想状况。完美意味着不可能进一步改进,意味着历史的终结。人们相信,在创造出那个完美社会后,人们终将能够放松下来,收获前几代人努力的成果。今天,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这么想了。但也许,我们应该少关注一些我们过去的错误,多关注一些旧日被忽视、被抛弃或干脆被忘记的理念。这些理念可能包含某种比我们今天拥有的更好的东西的种子。
哈夫纳:我们是否至少能对我们目前的困境有所了解?
鲍曼:我不相信有人能提出一种自洽的理论来解释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还在黑暗中摸索。我的新书也不是要准确地描述当下;它不试图捕捉当前的潮流或指出可能的结果。就像我已经提到的那样,它的书名是《怀旧的乌托邦》(Retrotopia)——一个由时髦的词“复古”(retro)和“乌托邦”(utopia)这个词组成的合成词。乌托邦总是位于未来,但未来不再迷人。它充满了风险、危险和挑战。它不可预测、不可控制,是一个不确定的时代。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应该采取哪些预防措施,或当下我们该做什么。我们已经对进步理念失去了信任;想到进步不再令人振奋,反而会引发焦虑。它也让我焦虑。我可能会跟不上变化。我很可能会变得多余,我的专业也一样。那么多的行业和专业都已经自动化了。现在,汽车工厂几乎没有任何工人。你听过那个关于未来工厂的笑话吗?
哈夫纳:没有。
鲍曼:在未来的工厂中,将只剩两种活物:人和狗。人的工作是喂狗,狗的工作是确保人什么也不碰。这个笑话捕捉到了一种普遍的感觉。工作一直在消失,取而代之的不是人类竞争者,而是计算机和机器人。也有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表明,智识劳动也将会自动化。
哈夫纳:您说乌托邦位于未来。那么,您书名中的“怀旧”指的是什么?
鲍曼:今天,很多人认为稳定和安全的天堂在过去。那是他们渴望的家园。现在,人们在书写过去的乌托邦。但公众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即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分界线已被抹除。未来和过去之间实际上没有任何差别,没有任何存在意义上的或本体论意义上的差别。很久以前,在我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未来是未知和自由的领域,而过去则是稳定和不自由的领域。
哈夫纳:虽然我们很了解过去发生过什么,但总是还有充足的揣测空间。和关于未来的想法一样,关于过去的想法也或多或少是虚构出来的。
鲍曼: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预言过可以怎样在政治上利用这个事实。在他描述的极权主义国家,“真理部”为控制其臣民的思想而操纵过去。今天,这种操作被称为“历史的政治”或“记忆的政治”,在许多欧洲国家,它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现象。我怀疑,在政客那里流行的这个趋势——“历史的政治”——背后,是当下的不安全和未来的不确定。过去是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你可以把碰巧符合你目的的东西挑出来,把其他的抛到一边。结果,同一段历史也就有了几十个版本。人们选择性地利用历史记忆来促进特定的党派利益。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情况。这正好与利奥波德·冯·兰克的说法相反。兰克曾说,历史学家应该“直书”,把一切“按实际发生的那样”写下来。
哈夫纳:那是不可能的。
鲍曼:显然,如实写史是不可能的。一切历史叙事都是选择性的,只能如此。你还记得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吗?富内斯从马上摔下来,结果遭受了一场非常奇怪的折磨。他不能概括,不能做普遍陈述。
哈夫纳:但他记得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
鲍曼: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奔跑的狗和坐着的狗同属一个概念。结果,他没法讲故事,因为对他来说,讲故事要花费和事件本身一样长的时间。这就是今天的实际情况。在思考未来时,我们只能想象混乱,因为未来包含太多恐怖的可能性,我们无法一一列举。当我们回头看——因此也就有了我所说的“复古”——时,同样如此。有大量的东西可供我们任意取用。任何人,无论出于什么意图,只要沉浸于过去,都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在《怀旧的乌托邦》中,我试图按某种顺序来整理这些想法。可那一点儿也不容易。关于这点,若泽·萨拉马戈写得很漂亮。他是我最欣赏的小说家之一,我认为,他也是一位重要的哲学家:他的小说可以当哲学陈述来读。在一则日记中,他描述了一种我也有过的感觉。他写道,回头看——他当时八十六岁——他感到悲伤,因为他未能与其他人分享自己少数的明智的想法。他提出了那些想法,但没人采纳。它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所以他对自己提出一个激进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思考呢?他给出的答案是,就像我们会出汗一样,我们也会思考。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忍不住要思考。这也是我思考的理由。我忍不住。它是一种长期的——毕生的——训练:的确,是一种操练。
哈夫纳:您最关注的想法是?
鲍曼:怎样把文字付诸行动——这是我无法摆脱的问题。怎样面对日趋严重的不平等——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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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电影《大都会》(1927)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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