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公司中层,活得更卑微了
“无数次想冲到领导办公室去说我不想干了,撤了我吧。”
当上中层后,林依时常想回到基层执行岗。数次崩溃,想甩手不干,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冒出“罢工”的想法。
对林依来说,单位厕所是接纳她情绪的地方。每当情绪崩溃时,她会躲进厕所哭一场。坐在马桶上,看看网友分享的中年失业经历,抹干眼泪后,“回去继续干”。
在此之前,她大部分时间都随波逐流。挤进前进的队伍,只是向上走,过一天是一天。
张慧也在队伍里。40岁前,张慧觉得,人就是要一直奔着金字塔尖去的。
往金字塔尖奔跑,是很多人年轻时的目标 /《我在他乡挺好的》
这个金字塔是职场金字塔。塔身,清晰划有一道分界线,将基层和管理层分隔。从下往上,只要翻越这条线,就意味着在职业生涯中取得一定成绩。
张慧一直朝着塔尖奔跑。在别人眼里,她升职加薪,衣着得体,妆容精致,是光鲜亮丽的中层。而她觉得这光圈背后是说不尽的“苦”,将她最初的兴奋劲磨灭掉。
在求职市场,35岁被习惯性视为职业“分水岭”,指向“危机”和“成功”。不想被抛弃的职场人,拼了命想在35岁前寻得一条出路。只有“做出成绩”,才会有出路,而出路,往往指向进入管理层。张慧很早就有这个意识。在她的职业生涯规划中,35岁前,她会坐上中层管理岗。
但进入管理层之后呢?
人不是可以一直向上的。成为中层后,张慧发现管理层不是金字塔尖,爬上金字塔顶端,亦不意味着站在食物链顶端。
不少中层仍在寻找属于他们的出路。
升职加薪之后
原以为跳出基层,就能有喘息的机会。可爬上管理层,中层们发现又被卷入新的红海。
林依在一家国企工作了16年,这是她被提拔到中层的第八个月。提拔需走流程,八个月了,流程未走完。工资没变化,奖金比以前多一点,但她已经沦为只会工作的机器。
每天早上7点多出门,晚上近8点下班。进入中层后,她的生活时间被挤占,更多时候,只有两点一线。
工作量成倍增加,还要面对各种无效会议,并在会上承接领导的消极情绪。当情绪接盘侠外,她还需忍受会议对工作时间的侵占。各种会议,有时候一开就是一整天,工作只能留到晚上加班处理。
生活被工作占据大量的时间,即使升职也无法获取更多的幸福感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以前,她常约朋友出去徒步、爬山,一年出去好几趟,偶尔还会请个假来趟短途旅行。今年已过半,她一次都没出去过,“家门口的小山丘都没精力去了,下班就像尸体一样躺平”。
升职加薪,并不意味着这是门好生意。她估算过,提拔流程走完后的工资大概会涨个一两千元,但对比增加的工作量,她觉得“性价比蛮低”。
和林依一样,“80后”袁媛也觉得这笔“买卖”性价比不高。
在中层待了近7年时间,今年她已经38岁。不同于基层执行岗可量化的工作任务,她需要承担许多数不清、看不见的工作。角色转化自然带来更多责任,需要“操心”的事情随之增加。
近几年,袁媛的身体已不止一次拉响警报,电商行业频繁的加班让她的身体快速磨损。年龄增长,加上中层激增的工作量,她的身体像一台老化的机器患上各种小毛病,严重的失眠和焦虑剥夺她的睡眠。
频繁的加班会造成晚睡惯性,导致越来越严重的失眠 /《听见她说》
晚上下班回到家,指针通常已经指向11点。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直到凌晨三四点,她的脑子却依旧清醒。第二天早上10点才上班,但不到8点,生物钟又会将她敲醒,再难入睡。后来,她只能依赖安眠药延长睡眠时间。
袁媛早已习惯工作对身体和心理的入侵。进入管理层,时间会被进一步压榨。海绵里的水变得一滴不剩,而中层们只能适应。
曾经,工作和生活被放置在天平的两端,张慧尽量保持两头的平衡。工作之余,她用健身、烘焙等兴趣填补生活。她享受亲手烘焙蛋糕、曲奇的过程,当奶、油、糖的完美融合浸润她的味蕾,是一种有别于工作的满足。但这种满足感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身份转变让工作一头的砝码不断增加。日均工作12个小时,她再没办法保持天平的平衡,“(烘焙)压根就不可能做了,甚至给家里人做顿饭(的时间)都很稀有”。
如果工作太满,好好享受生活就成了奢望 /《我,到点下班》
肩负的工作和责任,也让她无法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为减少通勤时耗,她在公司附近租了间房,周末才会回家。新的一学期,孩子将升入六年级,很快面临小升初这道门槛。六年的小学,张慧缺席了五年。
加班加点的生活,让她无法从新的漩涡中脱身,“顾不上”。
夹心饼干,苦往肚子咽
忙碌是中层常态。对从基层“卷”上来的中层来说,内卷和忙碌从来不是打败他们的敌人。
“你不去拼,不在竞争中脱颖而出,那你怎么出来呢?”这一路,张慧靠着一股拼劲“挺”了过来。
2017年,32岁的张慧迎来了身份的转变,这一刻,她等待了十年。对于中层岗,她早已做了充足的准备,“当时就想干一番事业”。只是张慧没有想到,中层管理岗会这么“难”。这种难,更多来自中层身份所延展来的管理工作。
职场中层,从来不仅仅是制定目标、拆解目标再带团队实现目标。套上“上市公司高级总监”的头衔,张慧是一个20人团队的中层管理,既要做事,又要管人。
职场舞台中,每个职场人都是舞台上表演的演员,在各异的舞台场景下扮演不同的角色。扮演者会依据角色定位和可能得到的反馈,调整自身的言行,以获得他人的承认。
人们在职场中要不断调整自己的角色来和他人适配 /《未生》
是什么角色就说什么话,角色定位决定了中层们的想法和行为。对张慧来说,中层角色需要她同时掌握“向上管理”“向下管理”“平行管理”三项技能。
向上,她得调整个人站位,站在公司经营角度,尽可能理解领导的要求和期待。向下,她需扛下团队内的加班怨气,并尽可能为他们多谋福利。有时,她还得直面部门中层之间的恶性竞争,将问题摆在台面解决,但不撕破脸皮。
交流协作是职场中层渴望且进行工作的必要环节。形色各异的人们汇聚职场,不同的出发点自然会碰撞形成不同的、甚至是相悖的主张。
在不同的角色和意见中,中层们发挥“粘合剂”作用,连接上层与下属。
张慧用“隔代亲”形容这之间的关系。祖辈以各种形式对孙辈投资时间、金钱和资源,进而保证自身基因传递和发展。领导对基层员工友好,员工卖力干活,而执行处罚任务时,往往由中层出面,抗下炮火的,也往往是中层。
中层有时会夹在上司和下属之间两难 /《平方的荣耀》
很多时候,中层们被强调要有主人翁精神,考虑领导的所思所想。
李美贤正是“为了领导的想法去工作”。根据手表定律,拥有两块以上的手表并不能帮人更准确地判断时间,反而会让看表的人失去对时间的判断。出发点不同,自然容易产生两种不同的观点,但只存在一个标准,工作才能更为顺利进展。
两位领导意见不同,该听谁的?李美贤时常因此陷入左右为难的局面。但作为中层,她需传话、沟通,尽量让双方达成共识并推进项目。
作为中层,努力达成领导期望之余,也不能忘了向下管理,维护部门权益。位于职场中层,上有领导,下有员工。要想演好这出戏,就得上面认可,下面满意。有的时候,中层角色让林依觉得上下煎熬。
责任更大,但权利不多,没有薪资调控权、没有人事权,只有做事权。上面,是领导的目标和利益,底下,是下属对高薪酬的期待。领导有领导的立场,下属有下属的理由,导致部分结果不尽人意。站在不可调和的对立面之间,常让林依像夹心饼那般透不过气。
作为职场过来人,她理解下属的怨气。只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很多时候,她无力改变,也无法改变。劳心苦思没结果,苦只能往肚子咽。
“向上理解,换位思考”
难度高,但中层们总会有方法。
张慧从不觉得职场的“难”会成为她的绊脚石。这些年里,她逐渐习得一套中层管理法。身处不同场景,面对不同角色,她会灵活转换身份,展现不同的角色形态。
“向上理解,换位思考”是她应对职场的方法之一。“向上管理真的不是一个拍马屁的行为。”每当她调整立场、心态,将自己放置在上一级的视角和位置思考现有的工作时,她会发现,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她将“向上汇报”视为向上管理的重要一环。不少职场人会抵触向上级汇报工作,还可能将他人频繁向上汇报的行为视为“爱邀功”。在张慧看来,主动汇报有助于工作更高效推进,也会让上级更有安全感。
向上汇报,能让上级更直接了解任务的进程、问题和结果,汇报人也可以确保任务没有偏离正轨,减少无用功。当她将工作分配给下属时,她也会渴望“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
《平方的荣耀》剧照
向下管理时,张慧会遵循情境领导模式,对下属进行分层管理。情境领导理论指出,领导者的领导方式应同下属员工的情况相适应,领导者在领导和管理团队时,会根据环境变化及团队成员的差异,而改变管理方式。
对下属有一定的了解和评价后,张慧会根据员工的能力分配其所能适应的任务。培养下属,建设团队的储备力量,但不刻意追求上下级的“友好关系”。
袁媛同样不会过度焦虑与下属的关系。在她看来,中层应主动适应中层处境,“承认上下级之间的壁”,该坚定时候坚定,该委婉时候委婉。这些年,她会尽量换位思考,共情下属,但不绞尽脑汁研究办公室政治。
“当他们(遇到)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他们可以来找我,我永远是他们的后盾。”在扮演中层“管理者”同时,她也会扮演“帮助者”。工作并不是分配后,便甩手不管,她会与下属保持沟通,在必要时提供方向。
阿德勒心理学指出,人的烦恼皆来源于人际关系。
曾经,李美贤将工作看得很重,焦虑人际关系,在意客户和领导的评价,以至于“觉得在工作中找不到人生的乐趣”。后来,她不再一味寻求别人的认可、在意别人的评价,“不是非得让自己成为职场的红人”。
《这个不可以报销》
好的职场中层,是得体的角色扮演者,“职场如戏,演好就行,不必走心”。
掌握部分表演能力,维持一定的人设,对工作热忱,为公司考虑,是职场中层的剧本。角色扮演过程中,李美贤保持着“对同事有礼貌有边界,对领导有交代有尊重”的工作方式,转换甲乙方思维模式,“关闭脑洞小剧场,节省情绪成本”。
她将工作视为谋生手段,将公司视为知识和经验平台,利用公司资源完成工作,在生活中找寻快乐。但她也认为,职场新人应尽可能快的上升,“越年轻上升到中层,后面才越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寻找出路
向上,似乎是每个职场人惯有的思维,但向上的终点在哪呢?
不少中层都有过晋升的想法。原以为一步一个脚印,就能一直往上爬。但现实是,到了中层,似乎就能一眼望到职场的天花板。晋升空间缩小,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的萝卜不挪窝,也轮不到自己占坑。
是否有坑是一回事,别的萝卜挪了窝,林依又担心这会不会是一个更大更深的坑。她体验过中层的苦,也目睹高层的不易。心理和情绪资源的过度使用,消磨了工作热情。
拼尽全力不一定能晋升不说,将中层位置坐稳,也可能耗尽力气。沉于事务,又疲于事务,中层不可避免陷入螺丝钉化。长时间处于机器上的螺丝钉被加速损耗,等待他们的却是未知。
近几年,裁员消息不断冲击中层们,“升管理保饭碗”不再奏效。干着吃力不讨好的活,每当企业优化管理,中层又可能首先面临“被裁”风险。
失业总是带有悲情。笨拙适应职场的岁月已经过去,中层们大多位于中年阶段,背负更大的经济压力。不知何时会挥来的“裁员大旗”,迫使中层在自己岗位上加速运转。
经济压力让人无法停止工作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有时候,林依陷进加速运转的循环中,看不到未来,她想逃离。但一想到自己近40岁的年纪,她的悲观就溢出言表。
人到中年,经济下行,行业萎缩,林依觉得自己被就业市场抛弃。比现在更好的岗位轮不上她,她没有勇气像整顿职场的小白那样说走就走。在她看来,辞职不是最好的医美,保住一份工,才是知足。
很多时候,对中层来说,留守并不意味着看好公司的前景。躲过了裁员,还可能遭到降薪。张慧看过不少中层面对企业降薪,依旧被“拿捏得死死的”,无法逃离,中层们“不会轻易选择动,因为机会也不多”。
有的人无法脱身,有的人考虑出走。
向上,并不指向“坐上高层”。以前张慧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选择回归家庭,以孩子的学业和成绩为重心。但现在,她偶尔会在下班回家后思考这个问题。她发现,职场并不是人生的金字塔。
“真的累得干不动的时候,我可能也会主动放弃职场,不是说职场把我淘汰了,而是我主动退出了。”张慧说。
《我,到点下班》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编辑 | 向由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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