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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虹与“黎老师”:《繁花》台上的“重低音”

潘虹与“黎老师”:《繁花》台上的“重低音”

文化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作为演员潘虹,她已经多年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了。但作为黎老师的饰演者,她愿意跟我聊一聊。


文 | 安妮

摄影 | 尹雪峰

12平方米人生

《繁花》第二季演出进行到1小时55分钟时,黑暗中,舞台右侧缓缓滑出一个12平方米的车台。“黎老师。”——这是阿宝的声音。他是第一季的三位男主角之一,身世复杂、魅力十足的优雅公子,疑似不婚主义。灯光渐亮,跟着阿宝的眼睛,我们看到车台上有一张挂着破败帐子的床。床边一桌一椅,坐着一位失明的银发老太太。她就是黎老师,阿宝爸爸朋友的朋友,由潘虹饰演。

2018年初,舞台剧《繁花》第一季在上海首演。这部改编自金宇澄同名小说的沪语作品一经登场便产生极大反响,跨越数十年的上海和人生舞台上的一连串人物,用导演马俊丰的话说,“就像一卷浮世绘,在观众眼前展开”

潘虹在舞台剧《繁花》第二季中饰演黎老师

“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饭局。上海人的习惯,什么都要在饭桌上聊。很碎片,众生相。”潘虹回忆,起初看小说时,它还没有如今这般的影响力,吸引她去读的,是作品的文化语境。她觉得,上海人读沪语小说很有代入感,熟悉的氛围令人读来亲切。“金老师写老弄堂里市民阶层的烟火气,还真让人能相信这些事真实地存在过,而印象却又不那么具体。”采访时,潘虹时不时就要讲两句上海话,又问“您听得懂吗”,礼貌又有分寸的姿态,就像剧中的黎老师。

金宇澄笔下的黎老师独居在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里。读者只知道她昔日的职业,不清楚她的姓名。屋里的霉气以及随处散落的剩菜、旧棉鞋、痰盂盖、药瓶等物件沉默地诉说她当下的落魄。黎老师曾经历战争,在“黎明”前失去了丈夫,后来做代课老师,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到眼瞎为止。邻居盼她早点死,她也如此希望,以便死后能与丈夫和他们的朋友欧阳先生在阴间团聚。阿宝为她带来了一个喜讯:欧阳先生放出来了。

他被镇压后没有死,至今活着。黎老师却说:“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无往来。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

小说里黎老师的篇幅不过寥寥几千字,在舞台剧中,她的戏份也只有20分钟,都发生在那个12平方米的车台上。与原著一样,黎老师的戏独立成章,跟前后情节都不挨着。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人生独白,阿宝是她唯一的、最后的听众。

台剧《繁花》剧照

潘虹上一次演话剧是17年前,在明星版《雷雨》中饰演繁漪。她告诉我,收到马俊丰的邀约,她内心很拒绝。“原著有100多个人物,一个个登场又消失,没有主线也没有主角,甚至没有主要的故事情节。我这种搞影视的会觉得,一个演员再好,在这样的结构中想在舞台上绽放是天方夜谭。我不能想象上海人的絮絮叨叨怎么放在剧场里。”

最终说服潘虹走上舞台的,是马俊丰的当代剧场技法和空间建立方式。“我懂了。其实人一般是被空间主宰的,但我遇到了有能力主宰空间的创作者。”坐在《繁花》第一季的观众席,潘虹看到象征时光流转的圆形转台。70年代和90年代回环交错,融合多种风格的多媒体让光阴自然流淌。

对舞台呈现样貌有了信心,潘虹对剧本仍有疑虑。“第一季的剧本,他们是吃到了‘肉头’的,把原著里的‘硬菜’都吃尽了。第二季是汤汤水水,如何让观众吃得有滋有味?”

台剧《繁花》剧照

“我们要做的,是在让观众有实感的逼仄空间中重塑黎老师的一生,让她重回从前美好的、闪耀光芒的时间段里去。”马俊丰说的那段岁月,黎老师短暂地经历过。某种程度上,它是旧时上海女人的愿望,或者说,是《繁花》中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的愿望。

潘虹概括:“乱世可避,姻缘难逃。感情是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她看来,黎老师不过是想嫁个读书人,然后吹吹洞箫,喝喝甜酒,平平淡淡过一生。“她的宿命大概就是金老师想写的《繁花》的宿命,每个人都要凋谢,黎老师是《繁花》的底色。”

台剧《繁花》剧照

潘虹塑造的黎老师像个稀有动物。她看不见眼前的世界,但触角敏锐且思路清晰,是个笃笃定定的老太太。她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不埋怨什么人。有个细节,黎老师指甲很长,长到弯过来抠到肉,每回要等到居委会小陈来了才能帮她剪。阿宝在偶然间闯入她的生活,她于是把自己的一生说给他,这个世上唯一与她尚有关联的人听。“再会。”黎老师的最后一句台词是潘虹自己加上的,是与阿宝告别,是以角色的身份跟观众说再见,也是对人世间的一次表态。

“人人都可能成为黎老师,命运也许在顷刻之间就会被颠覆。如果轮到你头上,就对所有事情宽容地说一声‘再会’。”潘虹说。

“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饭局。上海人的习惯,什么都要在饭桌上聊。很碎片,众生相。”

做人有多少尴尬

作为演员潘虹,她已经多年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了。但作为黎老师的饰演者,她愿意跟我聊一聊。

潘虹没有微信,也不用任何社交软件,言谈与生活一样老派。她不说发短信,讲“写一封短信”;不用“聊”这个字,习惯说“谈”;哪怕是下意识,也绝不称“你”而总称“您”。关于黎老师,她有很多话想说。话题稍微拉远一点,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您的问题跟人物关系不大,我不谈的。”

初读小说时,到黎老师一章,潘虹觉得诧异:要讲阿宝的出身,金宇澄引入这样一个“以前没价值,以后也没价值”的角色,为的是给他的家庭背景增加可见的厚重感。“‘文革’对这一代人、这种家庭的影响是很大的。所以阿宝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一直在选择和被选择当中。我想,黎老师就是为了塑造阿宝存在的。”不过,在马俊丰看来,角色的另一端,黎老师让阿宝很偶然地获得了一个机会,进入一个与自己生活状况完全迥异的女人的居住场景,窥见了鲜有的生活样本。

台剧《繁花》剧照

舞台剧对“生活样本”的表象进行了较大程度的修改。观众看到,屋子简单却并不凌乱,没有小说里的琐碎物品。老太太穿戴得干净整洁,虽然看不见,却戴着眼镜,手里时刻拨弄一个可以听见外面世界的收音机。马俊丰认为,黎老师有上海人特有的任性,在逆境中可以躬腰生活,但也最大限度地维持体面。“这也是我一定要请潘虹来演20分钟的原因,她身上有一股气质。”事实上,马俊丰是读到原著中“白头发一抖”一句时,下定决心要请潘虹的。具象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破败房间里的迟暮老人回忆青春,有她内心的坚定。

但黎老师实际的生活不可能体面。“不。她很体面。您这样讲我是不承认的。”其实潘虹对弄堂里的生活并不熟悉,她更了解的是张爱玲、王安忆等作家笔下的上海。“总归是衡山路、外滩,和平饭店的犄角旮旯也要透出点贵族气。女人是穿旗袍的。”剧中黎老师知道阿宝在打量她的屋子,于是告诉他,床上的帐子是苏绣,暗示一般人买不起。“她以前也是大小姐,不是弄堂中人。她现在掀开绣花帐子,就颠覆了整个人生。她什么也不是。”

半生缘 半生缘》剧照

比起毫无转圜空间的匮乏物质,潘虹更愿意从精神层面理解黎老师的体面。每场演出前,她都会默默向黎老师致敬,演得越多,越感到角色精神的不朽。“当今我们好像只认为伟人和英雄是不朽的,但黎老师这样的人呢?她没有真正的所谓觉悟,觉得要解放谁,顶多算革命者的一个粉丝。她的付出无法再多了。”潘虹通过戏认识的黎老师,是个一辈子都在输的人。她走到生命尽头,即将毫无声息地消失。可是阿宝来了。“唯有今天,她遇到阿宝。她终于能把放在心里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她一把就赢回来了。于是,她成为一个可以独立出生、独立去死的人。”

潘虹特别提到,她很喜欢黎老师的一句台词:“做人有多少尴尬。”她从中找到人物的分寸,共情了黎老师坚持在黑夜里爬行的状态。“整个一番话她都是讲给阿宝听,唯独这一句说给自己。她觉得活得尴尬:怎么是这样的呢?”

舞台剧《繁花》第二季剧照

上海人

约定采访时间后,潘虹写过短信给我:“黎老师是这繁杂当中的一点清明,是剧中情绪上、架构的延展上,很重要的一点闲笔。”她说的“清明”,马俊丰称之为“天际线”,他说:“我有一点野心。黎老师在戏里,要把她放在整个上海当中看。没有她,这座城市的天际线是不完整的。

马俊丰理解的上海,是从窗口探出照相机的镜头,画幅里近处的老弄堂和远方的摩天大楼并置。在他看来,上海是一座有复调的城市,如磅礴的交响乐,总该有深沉的重低音。在舞台剧《繁花》里,黎老师就充当这样的角色。“有她在,其余角色怎么疯闹我都不怕,因为这样就立体了。五彩斑斓之中有了一抹浓重的黑色。”

马俊丰聊起去年上映的电影《爱情神话》。那部作品也讲沪语,絮絮叨叨、鸡毛蒜皮,无非是上海人的情与爱。“我觉得《爱情神话》和《繁花》写的是一类人,你把电影里的角色放到戏里一点都不违和。”影片上映时,舞台剧《繁花》正在排练。马俊丰觉得恍惚,仿佛一代上海人到今天又活了一遍,游戏感和宿命感都非常相近。另外,无论什么年代的上海人,社交中都带着“怯”。

《爱情神话》剧照

作为持有深圳户口的太原人,马俊丰正在变得越来越“上海”。冷不丁说几句沪式俏皮话,习惯性地用“上海人思维”思考。他对自己情不自禁生出的主体意识感到惊讶。“尤其是做了《繁花》以后,上海对我来说是个开放的概念。我是外地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现在把上海看得更大,或者更小。上海是个载体,生活得越‘上海’,‘城市’的概念越模糊。”

《爱情神话》的尾声,由戏剧演员周野芒饰演的老乌以罗曼蒂克的方式戏剧性地死亡。他曾有过辉煌的青春,老来颓唐,就如戏里的黎老师。“慈悲”,这是我在采访过程中反复听到的一个词,像对黎老师、老乌等老上海人的态度,也像对《繁花》里那句著名的“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的注解。

台剧《繁花》剧照

小说《繁花》在书写上极为克制。作者不评价人物,也不做心理分析,通篇叙述而已,且不用第三人称,都是人物本身的语言。所以,读者进入故事时得以获得完全的自主权,“一切全由我定”,可任意解读,随便议论,毕竟“上帝不响”。也是因为这样,书中角色和书外世界众生平等,你是谁,就看到什么。“说白了是一种人生态度,你我都是芸芸众生。黎老师不要悲悯,你只需要保持慈悲心。你们是平等的。”马俊丰说。

两季舞台剧《繁花》都以流行金曲作结尾。第一季用《新鸳鸯蝴蝶梦》,转台也是时代舞台。歌词说“昨日像那东流水”,演员们登场谢幕,跌宕起伏的情节还在眼前,故事却在此刻暂时结束了。第二季是《潇洒走一回》,叶倩文的声音铿锵,“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视角从大时代转向时代中的人,“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潇洒走一回》叶倩文

进入《繁花》的排练厅之前,潘虹有过诸多遐想。想得最多的是,众多人物如何被包装,从舞台侧幕推出来,站在中央,又离开观众的视线?“很难想象,我挺担心。感觉是要赌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觉得自己赌赢了,也不确定她谈到的一次次与角色的共振里有多少自己人生的影子。采访结束后,她又写了“一封短信”给我,可能作为潘虹,更可能作为黎老师,“一场繁花一场梦。做人有多少尴尬……”







排版:空豆/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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