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后想过自杀 却看到未来的自己
【留美学子】第3064期
9年国际视角精选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舞台上下
文|蔡维忠
阿摩站在舞台上,一幅美国土著打扮:头扎彩带,长发垂到背后;身穿左半边猩红色右半边米白色的传统长袖上衣,米白色的上衣胸前绣着一只雄鹰;腰间束着浅蓝色的腰带,两条饰带从腰带上垂下来,垂到长筒靴上。
他站在伴奏的交响乐队前面,举起小提琴,介绍他创作的奏鸣曲《一个派尤人的旅程》。
“我要用音乐把你们带到一个男孩的传奇里。男孩名叫宁奇,生于1829年春天,是个混血儿,母亲是派尤族印第安人,父亲是苏格兰血统的开垦者。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声称要沿着西班牙商人过来的路,去弄几匹马回来。派尤人原是步行的部落,但他要为他们弄来马。他是个小提琴手,他把小提琴留下来,坚信自己一定会回来拉琴。很不幸,他没回来。他想去偷几匹马,显然是被抓住了。”
阿摩在演奏之前告诉观众,宁奇的故事是他阿摩人生的重新演绎,是他的灵魂之旅。
阿摩生长于美国犹他州南部,母亲是派尤人后代,父亲是苏格兰人后代。小时候,母亲把一把朋友留下来的小提琴给了他。
奏鸣曲开始了,乐曲把人们引入宁奇的母亲怀孕时的梦境。小提琴声急促而不畅顺,似乎在描绘一个不祥的梦。
年轻的母亲在梦里预知了小孩将来崎岖的人生旅程,她看到战争,看到伤害,看到失望,看到艰难。
然后,琴声变得浑厚而缓和,像急湍的溪水汇入大河,像攀登的人终于抵达峰顶,眼前豁然开朗。母亲醒过来了,她听见鹰在高空叫唤,她的心里充满平静,她知道这个男孩将给族人带来吉祥。
宁奇的童年和少年在新的乐章中次第展开。
他被奴隶贩子抓去,卖到加州的修道院。神父教他拉小提琴,好让他在礼拜天做弥撒时当帮手。当他长到十五岁时,由于神父没有兑现让他自由的许诺,他逃走了,落入墨西哥军队手里,被派到前线和美军作战,去打一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的战争,面对他不想面对的敌人。
硝烟弥漫中,他腰部被打伤,血流满地,摔倒在地。这时,他恰好看见有一匹没人乘坐的战马向他这面跑来,便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马鞍,脱离战场。他为自己挣得了自由。
阿摩的外婆是个派尤族孤儿,被人收养,从小在摩门教的白人环境中长大。
她拒绝和派尤族人来往,生怕他们把她带回去部落领地去。族人带来礼物来探望她时,她隔着门说话,不让人进门。
阿摩的母亲是个混血儿,但长着一张纯种的印第安人的脸;这张脸让她从小受尽歧视。她用了一生的时间要融入白人的社会。别人要是提起她的印第安血缘,她便怒目相对,恶言相向。阿摩看着她那张印第安人的脸,不敢问她任何关于印第安人的事。
阿摩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派尤血缘,拥有白人的肤色,脸型有点印第安人的模样,但如果他不说明,人们都以为他是白人。经过外婆和母亲两代人的努力,他终于上了白人的大学,成为白人社会的一员。
有一天,成年的阿摩踏上犹他南部干枯的荒原,走进几百人口聚居的施威兹族群,那是一个派尤族小部落,是他外婆出生的地方。这个族群自古以来赖以生存的水源被摩门教白人所控制,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困境中挣扎,最近才由法庭判给它一些水源。
他从长老的谈话中,从表亲的眼神里,从族谱中,从传统庆典中,获得了血脉的认同。母亲不再反对他寻根认祖,并将一份文件给了他,证明他有施威兹族群血统。
此后,他学会了吹奏印第安人的长箫,并一直带着长箫登台演奏,将印第安风格的音乐献给观众。
偏见和不公套在前两代头上的诅咒,终于被他打破。他为家族挣得了自由。
宁奇的人生之路在新的乐章中延伸。他投入南加州卡惠利亚印第安人部落,在那里成家立业。但他心里有个空洞,需要他那没见过面的父亲来填补。于是,他在洛杉矶海湾登上一条商船,跨海而去。
他在船上拉小提琴,并向来自五洲四海各种文化的人学习各种风格的音乐,其中就有凯尔特音乐(苏格兰音乐)。当他终于到达苏格兰时,人们发现他用小提琴述说凯尔特故事,立即向他伸出热情的双手。他没有找到父亲,却找到了父亲所属的民族。
阿摩的音乐风格兼收并蓄,其中就有凯尔特音乐,为此他受邀到苏格兰参加演出。凯尔特文化在欧洲有数千年的历史,后来一直被排挤,只剩下海岛上有些爱尔兰人和苏格兰人讲凯尔特语,他们的人数现在也已经所剩无多了。
这趟行程有个额外的收获,他姑姑帮他把他们家族在苏格兰的根基追寻到1774年的肯尼迪家族。所以,这是他人生中意义重大的寻根之旅。
阿摩在纽约长岛表演
台上的阿摩,腰带右侧上系着派尤饰带,左侧上系着凯尔特饰带。他说,这两个民族有共同的历史,他们都是部落社会,都重视传统,重视忠诚,他们的土地、语言、文化、传统曾经都受到毁灭性打击,他要把这些民族的传统继承下来。
今年九月初,阿摩来参加纽约长岛辛奈克印第安人部落举行的传统庆典。他在吹奏自创《鹫与雕》乐曲之前告诉观众:
“从前有个鹫的社会,和平安定。五百年前,雕来了,到处侵略攻击,雕的社会取代了鹫的社会。现在,世界要进入新时代了,鹫和雕要一同进入新时代了。”
“红尾鹰象征自由、乐观、重生、远见、卓见,它那明锐的眼光能为我们的人生指明道路。当我们看到小鸟在追袭鹰时,可以从中得到启发。它让我们懂得,有人说话伤人时,他们伤不着我们,除非我们相信。别理他们,往高处飞,像鹰那样。”
阿摩讲完这几句话后,提起小提琴,演奏起他创作的《红尾鹰》,曲调高昂而不失优美。
阿摩从九岁开始学习拉小提琴。
他是个内向的男孩,小提琴是他的世界,是他的安慰,是他一生的愿望。学校的音乐老师和大学的教授却对他说,他没有天分,将来无法演奏。这种话将他的世界撞击得倾斜了一半。他无比失望:“这些人本应滋养我的梦想,他们却要扎破它。”
不过,他没有放弃对梦想的追求。俄亥俄州立大学给了他一份奖学金,但是那里的教授不看好他。他便放弃这份奖学金,转到伊利诺伊大学,受小提琴名师保尔·罗兰教授指点。教授教他不但要懂得拉琴的技巧,更要拉出心中的乐感。他的才华被教授挖掘出来,信心更加坚定,激情更加勃发,终于成为专职音乐家。
音乐是他少年时的热爱,后来是他成年的人生道路,现在则是他的使命。他的梦想终于没有破灭,而且转化成牢固的信念,他心中的鹰越飞越高了。
“马代表力量、自由、独立。你爱马吗?我爱马。它传递的信号让我找到自身的力量,挖掘自身的潜力,改掉旧习惯,学走新道路。”这是阿摩演奏他创作的《马》乐曲的前奏。
阿摩入道以后,被著名的格伦·坎贝尔乐队看中,邀请他一起演出。
从那以后十一年内,他跟随这个乐队到世界各地区巡回演出。格伦·坎贝尔是著名乡村音乐家,跟他同台演出,这是多少人寤寐以求的梦想,但是阿摩觉得若有所失。他只是给别人配乐,虽然配得很称职,但那音乐不是他的音乐,那舞台不是他的舞台。有种声音从心底传来,叫他走出自已的路来。
于是,他退出乐队,自己谱曲,自己演奏。有时他独奏,有时有交响乐团为他伴奏,他总是站在舞台的中央。他争得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阿摩现在每年有一百六十场演出。他和妻子开着移动房屋,一年跑路几万公里。他曾经认真地考虑过,是不是把移动房屋卖掉,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最终觉得那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他需要活动,他需要活力,他需要一直在路上,从一场演出赶往下一场演出。
他的派尤祖先是荒原上的游荡者,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从不留下任何东西,不停留下来。他的身上流着派尤人的血,他也不能停留下来。他像马那样自由奔驰。
“蜻蜓代表蜕变。它从水中的若虫开始,华丽转身,飞到天空中,翅膀上闪着五彩光芒。它教育我们,只要我们遵从造物主赐给的内心愿望,将它表现出来,我们就成熟了,我们的本色就会闪光。” 这是阿摩在演奏他创作的《蜻蜓》乐曲之前的引言。
阿摩从小学习西方古典音乐,经过名师指点,手法已经娴熟。但是他不愿老呆在那端庄典雅的氛围里,而是不断尝试各种风格的音乐,印第安、凯尔特、乡村、民歌元素,统统纳入他的曲调中。他还从印第安人那里学会讲故事,每个曲子之前,都要讲上一段意味深长的警语哲言。
他创作了许多关于动物的曲子,包括《红尾鹰》《马》《蜻蜓》等等,收在三个专集里。他拥有几百万听众,他们喜欢他那独一无二的音乐和故事。他像蜻蜓一样,成功地蜕变了。
“我在地上看见一块石头。一亿八千七百万年前,地球上就有这块石头,一亿八千七百万年后,当我们早已成土成灰,这块石头还会在。我们的生命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烦恼多么微不足道。”
在辛奈克印第安人部落的舞台上,阿摩讲了这一段话,然后吹奏出空灵通透的箫声,把人们带入更高的精神层次。
阿摩在台上总是以智慧、励志、高尚的面貌出现在观众的面前,他在演奏之前的演讲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以独特的演说和演奏征服心灵。经过多年来的努力,他发布了二十几集CD和DVD,获得了多项奖,拥有数百万听众。他已经小有名气了。
在美国,球星、歌星、影星被认为是成功的模范,媒体总要来取经,他们也要发表一番励志的话。阿摩在台上所讲的话比他们精彩多了。
不过,有个采访者还是在表演后问他,作为成功的表演者,他有什么话要对粉丝们说。这次,阿摩没有发表励志演说,而是语气凝重:“你不能通过音乐了解作曲家,不能通过艺术了解艺术家,就像你不能通过世间万物了解造物者。”
随着现代社会媒体的发达,娱乐界炒作成了家常便饭,我们这些丧失追星情结的人,大概也都知道台上的表演者拼命把光鲜的一面呈现给观众,至于在台下为人,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稂莠不齐。明星们没人愿意出来扫兴,道出“台上的我不是台下的我”的真相,只有阿摩愿意。
阿摩的童年是在小提琴声中长大的,听起来如同童话一般。但是,他父亲脾气暴烈,父母经常吵架,家里翻江倒海,迫使他躲进自己的屋里拉小提琴。与其说小提琴是他的乐园,不如说是他的避难所。他是个胆怯、羞涩的男孩。是小提琴让他疗伤,然后带领他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
这个阿摩,不是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个款款而谈,妙语连珠的阿摩。
阿摩也有对名利的追求,对成就的期望。他不是大红大紫的明星,他和别人比还差太多。现实和梦想之间还有一道鸿沟,搅动心魔,时而愤怒,时而忧郁,甚至连自杀的想法都有了。台上的他眼光深邃,看到亿万年前,亿万年后;台下的他走在悬崖边上,差一步就要跌落,粉身碎骨。
有个音乐人好朋友和他一样为心魔所缠,终于无法摆脱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他觉得同病相怜,倍加伤神。当他说“台上的我不是台下的我”时,语气哽咽,眼圈变红。
阿摩和作者在纽约长岛
现实中的阿摩,不是台上那个智慧、励志、高尚的阿摩。
他接着说:“台上的我是个更好的人,他是个有志向的人。我只是努力争取在日常生活中做得跟他一样。”
于是,他鼓励说,像鹰那样,往高处飞;像马那样,挖掘自身的潜力;像蜻蜓那样,华丽转变。他又说,像熊那样,从自省中找到力量;像狼那样,精诚合作;像鹭那样,能独处又能合群。他还说,世界上所有的动物,比我们更早存在于地球上,比我们更亲近造物者,比我们都更接地气,我们能从动物身上发现很多宝贵的优点。于是,他创作了许多动物图腾。
与其说他是在鼓励别人飞到天上,不如说他是在警戒自己不要坠入深渊。
台下的阿摩和台上的阿摩还是同一个人。
文章发表于《散文》杂志2017年03期,原题《舞台上下》。感谢作者授权【留美学子】转载。
作者 蔡维忠
理科博士,哈佛博士后,新药研发专家,现居纽约长岛。作品发表于《当代》《上海文学》《散文》《香港文学》等海内外报刊杂志,曾在美国《侨报》和《北京晚报》辟有专栏,出版散文集《此水本来连彼岸》、随笔集《美国故事》和对联艺术专著《动人两行字》,获第十二届《上海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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