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峣峣
如何让自己不感到私密马赛(对不起)，这是个问题。
尤其是对于自古以来就很重视礼义廉耻的东亚儒家文化来说。
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是我们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古人的生存策略，可以说，反思是刻在中国人DNA里的。
与此同时，封建时代又规定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对于女性来讲更进一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前者永远是后者的天，对后者同时承担着归训与教导的责任，并对后者的过错与失职感到羞耻与抱歉。
于是乎，三省变成了六省——
你的身边人替人办的事情有没有尽到力量啊？他们与朋友交往时有没有不诚实的地方啊？先生教的学业他们是不是学习好了？
由于同时需要对自身以及集体负责，“自我”这一概念的出错概率大幅增加，需要承受的评价与非议也呈指数级，由此，责任感延伸出了羞耻感。
我们变得总是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们的行为被诸多的外在社会因素和标准规范所制约、支配着——
当以家庭为单位时，你会对自己家人做错了什么事感到抱歉，当以村为单位时，你会对乡亲做错了什么事而感到抱歉，即便你是沪漂多年已经拿到户口的新上海人，你也仍然会为故乡的负面新闻而感到抱歉。
而在如今的全球化社会，人们更是自然而然的会为国人做了什么事而感到抱歉:
“对不起，都是因为中国人爱吃蝙蝠，才使人类感染上了新冠病毒，给世界带来了如此之大的麻烦。”
▲即便博主本人从来不碰野味，即便这是一场不同物种之间没有硝烟的战役，即便全人类都是受害者“对不起，都是因为中国'没有'消防飞机，重庆大火的扑灭才这么费劲，让大家见笑了。”“对不起，都是中国人太没见识了，才会在如此不相干的灾难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抢盐。”“对不起，是我们破坏了'秩序'，有美国点头的核污水，肯定是我的同胞们夸大其词。”这种西方人难以理解的，东亚特有的文化，在二战期间被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命名为了耻感文化。当然了，这起初是本尼迪克特给日本文化下的定义，但其背后的儒家文化背景，我们都知道来源于哪里。东方的耻感文化好不好？与此相对的西方罪感文化好不好？这个没法说，每个地区都在发展着更适合自己的文明体系，也在相应地承受着硬币的正反两面。东亚的个体自由在某些方面确实相对欠缺，却享有了集体的安全感与最为优秀的基建设施共用，西方的个体自由更丰富，但出事了也是真没人管。当然了，如今的我们都知道上面的许多“歉意”究竟有多离谱——比如新冠病毒并不是蝙蝠引起的(但还是应该拒绝野味)，比如中国有消防飞机且消防飞机不是万能的，比如所谓的核污水标准其实是日本的一家之言，且国际原子能机构多次表示自己对评估结果不承担任何责任。然而在当时，蝙蝠引发了新冠就是一个普遍性的被大众接受的观点，且抢盐与短视频平台的移花接木(比如将其他污染事件标成日本排核污水后果)也确实是一个长期存在而又没有得到解决的客观问题。这种情况下我们自然不能用一句“别的国家也一样”“韩国抢盐更疯狂”来随便掩盖，那当我们遇到了那些确实不符合科学的行为时，当我们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时，我们究竟该不该感到抱歉？我们该如何面对我们、或是同胞们下意识的抱歉与反思？不是单个事件的是或非，而是为何我们总是师出未捷身先道歉，为何我们总是在更大的议题面前被转移矛盾，以及我们的歉意与背后的责任感究竟有没有价值与意义。民粹最早的意思其实并不是如今这个带有些许贬义的词汇。民粹主义萌芽于19世纪四五十年代，意指平民论者所拥护的政治与经济理念，这个理念拥护平民掌控政治，反对精英或贵族主导政治。而如今，它却在诸多场景下却总是代表着无序的、甚至是反科学的群盲状态，被用以映射大众的极端，所以这里的民粹我就通通打上引号了。我记得是在前几天的时候，后台的一位小可爱来跟我讨论，说感觉这次核污水的舆论背后展现出的民粹有些太过了，觉得不太合适，各家自媒体都专注于情绪煽动，最后的赢家只有无良媒体，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回说了一些诸如日本违背了之前签订的防止倾倒废物及其他物质污染海洋的公约啊，以及没人知道此轮长达三十年的排海期间核污水的真正成分等等问题，最后虽然也说服了对方，但我仍然没有回答出关于抢盐潮，以及我们应该持何种态度的问题。我认为导致中国人长期处在这样一种别扭情绪中的原因就是三点——一、开头提到的基于中国特有的集体主义中的责任感所延伸出来的羞耻代偿；二、没有认识到“民粹”是一种受发展阶段决定的客观存在；第一点基本已经作为引子说完了，在整个太阳系(甚至整个宇宙)，恐怕都没有比中国人更推崇廉耻，更擅长反思的生物了。这不是主观上的，而是客观上的，无法改变的，这是中国人从古至今生存策略的系统性反映——我一直觉得这些年来网络上让大家不要反思的呼吁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我们压根就没有办法反抗这一骨子里的生存策略。而由于对集体中他人行为的反思更利于整体行为准则跟制度的完善，所以我们也自然而然地变得特别擅长替别人反思，可以说，反思就是我们所践行的集体主义中的一个行为剖面，这跟只对个人行为负责的自由主义有着很大的不同。但，凡事都有两面，接受了其中一面，就得接受另一面。我记得前几天看了一篇名为“我的扫兴父母”的文章，搜集了众多年轻人的故事，他们讲述着当自己兴匆匆地给父母介绍一些当下时髦的东西，或者自己新淘来的玩意儿时，总是会被父母当头泼一盆冷水，甚至在取得了某些得来不易的成绩时，收获的只有冷言冷语。看了诸多别人家的故事，又回想起同样擅长扫兴的自家父母，突然我就释然了，因为所谓的扫兴，不也是硬币的其中一面么？假如我们的父母样样都能跟我们玩到一块去，对于我们口中的只狼、黑暗荣耀、cos钟离、黑神话接受度极高，那他们也许就不会选择生孩子这条付出如此之大又无聊的路了，也就不会有我们了。虽然我们共同语言没有同龄人多，但作为硬币的另一面，他们也吃了很多我们同龄人吃不了的苦。接受了上一代父母普遍的任劳任怨，就得在某种程度上接受没有机会受到太多高等教育与物质享受的他们会“扫我们的兴”。有点扯远了。。。但我想表达的大家应该能明白，即反思也有它的负面效果，与“不断反思改进从而进步飞快”相对应的，就是我们反思的事情有些过多了，甚至有些东西我们压根就没有错，不需要改进，却也要被“雁过拔毛”般的反思一下，否则就好像亏了似的。而这，就导致了我们总是沉浸在负面情绪当中，甚至进一步导致了我们的不自信——如果说美国人是世界上最自信的国民(往难听了说是狂妄)，那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不自信(往好听了说是谦虚)的国民也不为过。然而当我们谦虚过了头，对自身以及同胞过于严格，并且没有认识到社会的发展是受到物质条件、经济条件、以及历史进程制约的时候，人就很容易对现实显露出的差距感到失望，甚至陷入绝望，并从此将自己的理想国化为某个自己素未蒙面的“更圆的月亮”。没错，许多人之所以变成了人们口中恨国党，其实就是因为要求过高，不切实际的高，超脱客观发展规律的高。直到互联网时代来临，人们看到了无数外国博主也在诸如B站的地方分享自己的生活，人们才知道了原来维也纳的人照样会在街头随地大小便，原来法国盗窃案如此之多，原来美国子弟兵不管救灾，甚至在国外晚上最好不要出门。原来某些东西并不是不可超越的，而自己的理想国在现实中也并不存在。我为啥对这事这么清楚呢，因为这就是曾经的我呀。高中毕业前的我，和我身边的人，普遍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从我自身的经验来看，不管是曾经极度瞧不起民粹的我，甚至是今天也许有点民粹的我(这个就交给大家来评判吧)，所能陷入的问题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够客观、理性。人是一种容易受到自身情绪支配的动物(甚至连这个情绪都是客观的)，看事物总是喜欢盯着表面，却习惯性地忽视背后的本质——比如认为发达国家的优雅从容是与生俱来的，却忽略了被长期吸血的殖民地与经济殖民地；比如觉得西方才是以人为本，中国不把人当人，忽视了一个国家所能达到的发展速度，甚至在仅仅几十年前还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的事实；比如认为抢盐与钓鱼岛事件中上街砸车的人愚昧至极，却忽略了中国在年前还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本科率仅仅百分之五的事实；比如总觉得只有自己的同胞是傻叉，却忽略了全世界到处都是傻叉的事实。当你只考虑以上这些事实的前半句，那你大概率会成为一个逆向民族主义者，当你只考虑后半句，那你大概率会成为一个民族主义者。而只有当你把目前存在的某些不科学不理性的行为看做是一种客观存在，是中国发展到目前阶段的必然结果，把表现与实质结合起来，你才有可能不单单只是停留在单纯的失望、厌弃、甚至割席的情绪里，你才有可能正视这一矛盾，并去着手改变这一切。因为在客观现实的面前，主观情绪是无比苍白的，厌恶与排斥现实没有用，因为它就在那里。而只有当你抛弃了某种偏离了本质的反思，将视角集中于事物本身时就能发现，我们的重点是钓鱼岛归属问题，而不是在示威中被砸的日本车，我们的重点是日本排放了核污水，而不是中国老百姓抢盐，许多人的做法也许不够科学冷静，但这仍是可以通过科普与沟通改变的。这样做，既不会陷入到无限轮回的负面情绪之中，也不只是单纯的“谁谁谁也不感到抱歉”，“谁谁谁也在抢盐”之类的基于民族主义的心理安慰，而是会成为更好的自己，并变成他人的榜样，这才是适合当代中国宝宝的反思套餐。既然我们无法克制反思，那至少让自己做更多的有效反思，给这一古老的绝对称得上优秀的民族精神悄悄迭个代，升个级，让它更适合我们当下的这个世界吧。至于那个理想中的无人占座、没人抢盐、人人互相尊重，崇尚科学的理想国，我觉得吧，与其把它想象成任何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国家，倒不如把它寄托在未来的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