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决心》：汤唯版“蛇蝎美人”，诠释爱隔山海不可平

今年的戛纳电影节，韩国导演朴赞郁暌违六年推出的、由汤唯领衔主演的新片《分手的决心》大放异彩。电影不仅以3.2分（满分4分）获得戛纳场刊的最高分，在最终奖项的归属中，朴赞郁也凭此片获得最佳导演大奖。前天上线流媒体后，笼罩在电影身上的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富有极致魅力的汤唯。

从故事类型上看，《分手的决心》像是关于警察与蛇蝎美人的黑色电影，宿命色彩浓烈，视听语言凌厉又充满技巧。繁复的形式底下是恒久的爱情命题。《分手的决心》诠释现代人的孤独以及爱如山海不可平，在分手时刻洞悉到爱的存在，但此时已经分手，甚至是生与死的距离。

黑色电影

人们很难定义黑色电影是什么，却又很容易判断一部电影是不是黑色电影，就像詹姆斯·纳雷摩尔说，“识别一部黑色电影总是比定义黑色电影这个术语来得容易”。面对《分手的决心》，观众很容易找到它的谱系，遥远的《马耳他之鹰》《双重赔偿》《罗拉秘史》《邮差总按两次铃》如果让人陌生，那么刁亦男的《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与《分手的决心》颇为相近。难以定义的黑色电影有它鲜明的故事体系以及视听语言。

故事上，黑色电影常以私人侦探、警察、蛇蝎美女为主要人物元素，以主观叙事、非线性时间、非完美结局、非道德的主人公为叙事特点，视觉风格颓废压抑。它虽然有惊悚、犯罪、悬疑、刑侦、暴力、情色等多种元素，但它不见得追求强叙事、强情节、强冲突，更着力于向观众传递消极感与宿命意识。主人公就像是被抛掷到这世上，他也许在无意中犯了错，但无处救赎，无力挣脱。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类只是困兽。

《分手的决心》是朴赞郁式的黑色故事。刑警海俊（朴海日 饰）调查一桩意外失足掉落悬崖的死亡事件，并开始对死者妻子徐来（汤唯 饰）展开调查。徐来是一个美丽、神秘又危险的女人，海俊意识到她的嫌疑却又在她编织的假象中不断沉沦……爱情在两个孤独的人之间萌发，爱的发生却是分手的征兆。

视听语言上，黑色电影有它常见的技巧。比如大量的夜光布景，光线以奇特的形状照亮局部，主人公常常隐藏在光的背面；宁愿用斜线和垂直线而不用横线，斜线旨在分裂银幕，使之不安宁、不稳定；构图张力优先于形体动作，通过摄影机让镜头围绕着演员运动，而不是相反；有一种几乎是弗洛伊德式的对水的依恋，《分手的决心》固然没怎么下雨，但潮湿的雾气与辽阔又灰蒙蒙的大海，让观众氤氲在潮湿阴冷的氛围中……

除此之外，电影中眼花缭乱、炫技般的剪辑令人印象深刻，它们共同造就了这个迷离的、梦幻的、不安定的黑色故事。

蛇蝎美人

“她很难读懂，她就像一个深渊，一口深井，我不是很想用神秘来形容她，但她就是有这种深度能让你保持好奇。她所拥有的这两种特质，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是很罕见的。”朴赞郁如此夸赞汤唯，这个评价同样适合用来形容女主角徐来。

她如此美，却又如此莫测。海俊明明觉得她存在重大的杀人嫌疑，但在对徐来进行暗中的跟踪调查时，他沉溺在她神秘的氛围中。在得知海俊的迷恋时，徐来有意散发她的神秘，如同那些经典的蛇蝎美人，徐来擅长利用男性的“凝视”获利，她遵循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向男人展现身体以及巨大的诱惑力，表面上是满足于男性“凝视”，实际上男人早已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她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徐来又是非典型的蛇蝎美人，她的身上有着浓浓东亚女性的色彩，被重重桎梏所压抑，破碎、孤独而绝望。她在中国背有杀母罪孽——虽然她是为了帮母亲解脱；她在韩国是最边缘的人群——既是女性的、也是移民的，她经历男人的家暴，从事底层的工作，过着与外界疏离的生活。海俊因她着迷，与其说来自于她的设计，毋宁说来自于她那股后天经历所形成的气质：如此美又如此易碎，如此具体又如此抽象，以至于她的危险显得如此天真，她的欺瞒如此天经地义，她带有一种让人为她飞蛾扑火的毁灭感，那是一种难以自持的陷溺。

朴赞郁是懂徐来的，也是懂汤唯的，就像李安懂汤唯那样，在对的氛围里将汤唯独特的气质体现得淋漓尽致。

爱隔山海

《分手的决心》既不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初期出现的好莱坞黑色电影，徐来不是纯粹的“凝视”客体，电影的着力并非两性之间的“凝视-反凝视”；它也不是中国式的《白日焰火》，一个悲情的故事背后，藏着时代的悲情与个人的迷失。《分手的决心》内核传统又现代、复杂又纯粹，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只不过它以黑色电影的框架去讲述，将它的宿命意味拉到顶点。

徐来与海俊本质上都是孤独的人。徐来的孤独清晰可见，玄妙的是海俊——他正是大银幕外无数观众的缩影。他是一名警察，这是一份体面、稳定而有成就感的工作；海俊是出色的刑警，他全力以赴投入办案；他也看似有着温馨幸福的家庭生活，虽然与妻子是“大雁夫妻”（两地工作，周末才相见），但情感稳定……如果没有遇到徐来，海俊大概率会这样老去，就像俗世中的大多数人一样。

可观众又很容易发现海俊生活中的那些破绽，就像精致瓷器上细微而不易见的裂痕。比如他只有在卖力工作时才能获得某种活着的实感，他长期受失眠困扰无法入睡，就连他那看似稳妥的家庭生活，妻子也早于他有了外遇（妻子几乎每一次出现都提到“李主任”）……电影中海俊一而再地滴眼药水，这或许就是他与这个世界关系的象征：他看不清自己，他明明“空心”却并未察觉。直到他遇到徐来，当他得到爱意的滋润，他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干涸和匮乏。他像恋爱中笨拙的小男生，内心有无限快乐在澎湃。

徐来同样是孤独的，相较于海俊而言，她在感情上更为成熟、更为游刃有余，也更懂得利用感情，这时的她恰恰是没感情的。在母亲死亡、在异国他乡经历痛苦的婚姻后，她安然生命的枯萎，陷入“爱无能”的状态。她起初不认为海俊是爱自己的，她以为他就像所有庸俗的男性一样只是爱上她的外貌，但海俊是善良的，她愿意陪着他做戏。

直到海俊发现她杀害前夫的真相，但海俊选择放过她，“我作为一个刑警，竟然对一个女人神魂颠倒，以至于到了现在已经完全崩溃”。这一刻，她看到他的破碎，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内心中长出一个叫“我们”的东西，看到他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多年来的原则和信仰，她确定他是爱她的。只是当她意识到这一刻时，已经是分手的时刻。

长久干涸的人，会觉得干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一旦有过爱的滋润，她就无法再忍受干涸。当海俊出于愧疚与自责搬到另一个城市时，追逐者变成徐来。这一次，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倒转：当海俊终于再次意识到他对徐来的深爱时，又是一个分手的时刻。只是这一次海俊再也找不回徐来，这一次是生与死的分手。

《分手的决心》直面现代人的孤独，现代人的“爱无能”，现代人对爱的欲罢不能，以及爱的虚无。只有徐来这样的人物，才能让“爱无能”的现代人心泛涟漪，确证爱的存在，虽然徐来曾被生活掏空了感情；海俊这样的人，则是庸庸碌碌的现代人的典型缩影——想爱又不敢爱、相信爱又怀疑爱。最后要么就是不知不觉地干涸到死，要么就是在汹涌的海浪里痛哭永失我爱。

《分手的决心》一再出现山与海的意象，这有丰富的阐释空间。但其中之一就是爱的不可得，“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徐来留下最后的告白：“你说爱我的瞬间，爱就消失了。你的爱消失的瞬间，我的爱开始了。”这也是这部电影留给我们的发问：两个人的爱可以同时开始吗？该如何去验证爱的确切存在？有验证的必要吗？遗憾的是，当我们开始这样追问时，恰恰也是这个“爱无能”时代的论据之一。

编辑：西贝

撰文：曾于里

美术：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