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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部很早之前的TVB刑侦剧里看到过一个犯罪心理测试，说的是，有一个女人在家族葬礼上遇见了一个男人，并对他一见钟情。葬礼结束后，这个女人回到家便把自己的姐姐杀了，问为什么。感情纠葛、因妒成恨……这些琢磨起来有理有据的回答都不对，标准答案是，这个女人想再办一次葬礼，再见一次那个男人。想不出这个答案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按那部港剧所言，有这种脑回路的人基本都不是正常人，剧中答对这道题的人正是一起命案的真凶。《分手的决心》演到后半段，地点从釜山变换成了梨浦，当汤唯饰演的宋瑞莱再一次死掉丈夫时，她的形象逐渐与心理测试中的那个女人重合了。第一任丈夫的去世让宋瑞莱遇见并爱上了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张海俊，第二任丈夫的死亡则是她为了再见到张海俊所必须要做的准备工作，如她在片中所说，“能见到你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你让我怎么办。想和你说话的话，至少要有一起杀人案件”。第一遍看《分手的决心》时，很难不把这部影片当作那道心理测试题的扩展与补充，也因为过早地洞悉了角色的逻辑和动机，揭晓宋瑞莱借刀杀人的戏份以及她最后几句袒露心声的台词并没带给我太大的情感冲击。而情感冲击恰恰是朴赞郁过往作品中最不缺少的。了解朴赞郁的影迷会知道，他从不吝啬在电影里展现血腥、暴力和性。但这次，除了炫技般的视听语言，他几乎摒弃了所有那些已经成为他标签的东西，拍了一部纯情之作。初看《分手的决心》所感到的不适，一部分也源于我带着《老男孩》和《小姐》等作品留下的印象在看他的这部新作，但是一个导演其实并没有义务去遵循外界框定给他的某种风格类型。
对于这种改变，年近六十的朴赞郁给出的解释是，“我相信每一个经常触碰敏感话题的导演，内心都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理想，做一部纯真的作品，以最纯洁的心态来讲述人的故事。”或许可以借用一下禅宗的概念来理解，过往的那些暴力和情色是朴赞郁的一种表达手段，而并非他要表达的内容本身，那是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而现在的他可能走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时刻。联想到山和水的隐喻也是因为在《分手的决心》中，这两个意象在反复出现。或许是为了贴合演员本人的气质，片中的宋瑞莱被设定为一个生活在韩国但韩语说得并不好的中国女人。她偷渡到韩国，第一任丈夫是出入境大厅面试官，因不愿再忍受丈夫的家暴，宋瑞莱将丈夫从山上推了下去。在警局接受询问时，宋瑞莱搬出了孔子，她用中文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不是仁者，我喜欢海。张海俊借由翻译软件理解了这句话。朴赞郁用很多细节告诉观众，宋瑞莱是像海一样变幻莫测的女人。她读《山海经》，时常穿蓝绿色的衣服，家中的墙纸上也满是层层叠叠的海浪图案。与之相对的，自负骄傲的，时常眼睛干涩，有杀人和暴力案件发生才觉得幸福的张海俊，是山一样的男人。而容易被人忽视的第三个意象其实是缠绕在山间和升腾于海面之上的雾。
影片的前半部分，被宋瑞莱照顾的独居老人时常用手机播放一首名为《雾》的老歌，张海俊记住了这首歌，还把这首歌存在手机里偷偷地听。影片的后半部分，张海俊和妻子、宋瑞莱和第二任丈夫都从山边去到了海滨城市居住，四人在菜市场偶遇时，宋瑞莱说，她搬来这里是因为喜欢雾。在我看来，不论是山和海，还是山和海一样的男人女人，都是朴赞郁使用的工具，他真正想让人们看到的是转瞬即逝的氤氲，是如迷雾般易逝的爱意。而这个东西又是无法单独存在的，它必须依托男女二人在时间和心思上的不同步，依托两种语言在传情达意上的参差才能体现出来。
从全片的角度看，朴赞郁也在用一种近乎对仗的工整结构来衬托那团雾气。在第一任丈夫坠崖的案件中，有太多不利于宋瑞莱的地方。她有杀人的过往，曾用芬太尼送走了身患重病的母亲；她有杀人的动机，丈夫控制欲强，经常打她；还有她在丈夫去世后毫不伤心、照常生活的表现，一切都显得非常可疑。
张海俊的副手把宋瑞莱视作嫌疑人，但张海俊对这些疑点通通视而不见。他只看到这个女人挺直的背，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在监视她的时候恨不得走进她的屋内，接住她指尖掉落的烟灰。这是他对她的爱意存在的时刻，可此时，她只想利用他脱罪。在第二任丈夫被杀的案件中，每一个发现都在证明凶手不可能是宋瑞莱。作案者是左撇子，而宋瑞莱是右利手；在案发时，宋瑞莱有不在场证明；警方排查与第二任丈夫有过节的人时发现了一位有暴力前科的男人，后来这个男人也承认了作案事实，且动机充分。张海俊的新副手已经要庆祝他们破了梨浦第一起杀人案了，但张海俊仍不相信宋瑞莱与此事无关。他和宋瑞莱在深夜来到锄头山上，站在崖边时，他一度以为宋瑞莱也会把自己推下去，但此时，宋瑞莱只是想从后面抱住他。没人能留住一团雾气。当她爱上他时，他的爱意已经消失了，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嫌疑人了。朴赞郁以一种有点笨拙的，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匠气的方式拍出了一段错位的、充满遗憾的爱情。虽然戛纳的评委们给了朴赞郁最佳导演奖，但他的这部返璞归真之作并非人人都买账。本片在流媒体上线后，国内观众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部获奖电影引起大家的争论，此处引用一下获奖者本人在《朴赞郁的蒙太奇》一书中所写的这段话再合适不过，“再有名的导演也不可能源源不断地拍出杰作，就算在某个电影节上获了奖，也不可能正好是我的菜。”如果你看过朴赞郁的大部分长片，那可能会跟我有类似的感受，《分手的决心》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它在很多地方仍然“非常朴赞郁”。宋瑞莱为了见爱人一面而行凶，像准备一次约会那样清洗凶案现场的血迹，这样一个病态又情真意切的非正常人出现在朴赞郁的电影里实在太正常了，因为朴赞郁的大部分作品都像是非正常人和非正常关系的拍摄基地。
在《共同警备区》中，在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的高压之下，朴赞郁描绘出了一段发生在朝韩士兵间的友谊；到了三年后的《老男孩》，则上演了两段令人心惊的乱伦之爱；惊悚电影《斯托克》中有一个家庭中两代反社会人格人士间的心意相通；《小姐》触及了同性之爱。有人说，《分手的决心》是朴赞郁拍的第一部爱情电影。朴赞郁不认可这种说法，在他看来，《机器人之恋》和《蝙蝠》“本质上也是描述爱情故事的电影”。要知道，即便是在他口中的爱情电影里，主人公也不是正常人。前者以两位在精神病院的患者为主角，后者则围绕着两个最终灰飞烟灭的吸血鬼展开。过往作品会让人觉得，朴赞郁是那种喜欢在大众的精神禁飞区起舞的导演。相比之下，这次一个是凶手，一个是警察的宋瑞莱和张海俊，可以称得上是朴赞郁镜头中最贴近正常的一对了。
二人身份上的对立让他们始终无法相爱，只能任由爱意进行单箭头的流动。宋瑞莱喜欢张海俊的格调，而这种格调正来自于张海俊身为警察的自负与骄傲。张海俊回应宋瑞莱的爱，就势必践踏自己的格调，而保有这种格调，就无法和宋相爱。这种又矛盾又悲剧的关系设定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朴赞郁的电影中了。在《蝙蝠》中，宋康昊扮演一个阴差阳错变成了吸血鬼的虔诚神父。他想要救人的理想和嗜血的本能相矛盾，他不想杀人的原则和想要取悦女友的欲望相矛盾，重重矛盾最终带来的也是死亡和毁灭。另外，《分手的决心》在一些细节上，也和朴赞郁的前作有所呼应。张海俊和宋瑞莱坐在车后排，戴着同一副手铐牵手的一幕，很像《我要复仇》中，申河均演的聋哑人在电梯上偷偷和已经死去的女友牵手的样子。同样是牵手，也同样隔着无法逾越的障碍。昆虫也是朴赞郁电影中的常客，导演还时常将它们和尸体放到一起。这次朴赞郁似乎有所收敛，没有再给它们过多的特写，但他也没完全放弃自己的恶趣味。张海俊一边向宋瑞莱讲解苍蝇、蛆虫、马蜂光顾一具尸体的先后顺序，一边做着蛋炒饭，随后还端给宋瑞莱吃的戏，就是例证。
总体来说，朴赞郁这次的新作不再有那么强的冒犯感，可以确定，这是他有意为之。至于观众能否接受温柔、含蓄的朴式电影，只能留待时间的检验。
排版：雨筠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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