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上领导的女人 | 人间
她每天记不清具体日期,仿佛是一个跋涉在极夜的人,只能一面感觉到时间在身上湍急地流逝,一面不断给自己催眠:再忍一忍,快要到了。
配图 | 《耀眼的你啊》剧照
都市之花 | 连载
林晓抱着一堆材料走进会议室,发现复印机旁边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看上去比她大五六岁的样子,正在清点一张张吐出来的纸。林晓一边等,一边偷偷打量起来:一件黑色针织连衣裙衬托出她清瘦的身形,但并不让人觉得羸弱,或许是她微蹙眉头、仔细清点的样子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严肃感——尽管只是复印这么简单的事。
女孩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朝林晓粲然一笑:“稍等哦,我马上就好。”
这时复印机嘎一声停了,林晓一听就知道是卡纸:“哎呀,这台机器老是出问题,我去找我们科室的大哥来修修……”
“没事,我来看看。”女孩说罢,挽起袖子,打开侧面的挡板,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到靠近墨盒正滚烫的地方,轻轻转动清理了转轴,从纸盒上方拽出一张被染花的纸。
复印机又哐当哐当转动起来,林晓见女孩右手的三个指头上都是斑斑墨迹,不由夸赞了一句:“你真行!”
“没啥,这很简单。”女孩笑着取走最后几页纸,转身离开了。
那是2011年。从林晓进入这家大型国企开始,身边一切装电脑、接网线、换墨盒之类的“技修”活儿,大家都默认是男同事干。集团在全球多个国家都有常设岗位,国内外的人员经常轮换,林晓想,这个女孩大概是刚从国外回来分配到部门的吧。
果然,过了两天,部门经理何明辉就把那个女孩领到了林晓的科室:“大家来认识一下新同事,张玥,刚从非洲回来,上周在办公室过渡一下,现在分到你们科室。”
“哟,欢迎欢迎!咱们还是本家呢。”张副主任带头鼓起掌来。他五十来岁,大概是知道自己过不了几年要退休了,待人总是格外热情,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味,何况在领导跟前。
谁知张玥并不接话,只是客气地朝周围笑了笑。
老张有点尴尬,何经理随口问:“小张的工位在哪里?”
老张又像马上鼓胀起来的气球,神气活现地指了指——刚好和林晓背靠背。
张玥刚来,手上活儿不多,她从档案柜里抱了三大卷材料出来看。那些材料因为长期无人问津,有的已经蒙上了细细的灰尘。短短两个月时间,她迅速摸清了工作流程,就连科室里最严格的姚圆圆副主任,也说“小张上手快,写的东西有模有样”。
林晓欣赏张玥,但也觉得她冷冷的——女孩间的友谊,总是要靠一种甜腻的亲密才能黏到一块儿,张玥让人难以靠近。
有一天她俩办完活动回单位,路上领导打电话催新闻稿,林晓沉不住气,一下车进到院子里就匆匆小跑起来。不料一辆停在边上的黑色轿车突然右转,林晓慌忙躲避,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朝右边倒了下去。
司机伸出脑袋问:“没事吧?”
林晓完全懵了,嗫嚅道:“应该没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司机挥挥手,正打算要走,张玥几步跨在车头前,凶巴巴喊道:“下车!”
“你哪个单位的?撞了我们同事,车都不下的?看人家小姑娘好欺负是吧?院子里本来是不许开车的,知道吗?”张玥平时不太说话,但这次一开口,生辣凌厉。
司机辩解着:“你同事说她没事……”
她又连珠炮一顿怒斥:“小姑娘好说话,你这么大人了还不懂事?谁知道骨头有没有伤到?手机说一下,后面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等司机开着车走后,张玥把林晓的包和资料都自己拿过来,扛到自己的肩上,林晓揉了揉麻酥酥的右手臂,跟在她屁股后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算是黏上这个姐姐了,心里竟然有种喜滋滋的感觉。
在食堂吃饭时,老张眉飞色舞地说,今年人事部门打算做点改革,拿一部分空缺的副主任岗位出来公开选聘:“要求在集团工作满五年以上,各科室可以推荐业务骨干,在不发达国家待过的优先考虑,小张我看你条件适合,可以试试。”
张玥曾私下里跟林晓说,她知道老张人不坏,可就是不喜欢他那副战战兢兢、竭力想让每个人对他满意的样子,老好人是换不来尊重的——但这次,林晓看见张玥眼里有了淡淡的光彩。
“去吧,你肯定行!”老张尽管临到退休还是个副主任,却喜欢给年轻人传授经验,“嘿,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争取,吃了多少亏!”
“可是当领导压力也大啊。”林晓脱口而出,“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情,要是一辈子安安心心当个技术人员,把本职工作干好,不也挺好吗?”
老张哈哈大笑:“小林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到我这个岁数,不,到你小张姐这个岁数,你就慢慢懂了。”
大家都觉得张玥的竞争实力很强,谁知到选聘报名刚开始,张玥就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她怀孕了。
“你真不去了?”姚圆圆穿着高跟鞋噔噔地走到她工位前,脸上的表情有点羡慕,也有点惊讶。她比张玥大,前些年离了婚,也没孩子,大约是知道自己快要错过生育的黄金年龄,干脆将所有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天天待在单位加班。
张玥点点头。她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但一旦选聘成功,不可能一去就生孩子吧,总得在新岗位上干出点成绩,至少耽误两年。她已经快三十了,也不忍心拿掉已有的孩子。
姚圆圆点点头:“你想清楚了就好。”
部门里有人一怀孕就会明确跟领导提减少工作量,领导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较真,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担不起责任。最夸张的是隔壁科室的一个女生,从怀孕起就声称要卧床保胎,连办公室也没再去过,但周末却被同事在商场里远远撞见了,一袭红裙,意气风发。
张玥则跟往常一样,该干的工作一样不落下,唯一的变化就是带家里做的营养餐当午饭。林晓又对张玥多了几分敬重,她听说微波炉有辐射,每次微波炉“叮”的时候,就颠颠儿跑过去,把热好的饭端出来。
有一天张玥吃过饭,说医生叮嘱她要多晒太阳,要去院子里散散步。她笑嘻嘻地邀请林晓:“跟我搭个伴儿吧?”
电梯门一开,里面站了三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有一个跟张玥还认识,打了个招呼。出了电梯,他们大步流星地朝大礼堂的方向走去。林晓望着他们的背影,随口问道:“今天是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张玥淡淡说:“今天是公开竞聘的面试。”
林晓不说话了。她忽然觉得,张玥本来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地朝前奔跑的,却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玥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安慰她:“没事,我也不急——这里真暖和。”
冬天的阳光洒在身上像一张轻柔的毯子,杨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树干枝丫落下苍老的影子。
后来,张玥生了个儿子。坐月子的时候,她给林晓发短信,说办公室抽屉里有一个墨绿色的笔记本,一会儿下班了她丈夫老覃会来拿,麻烦林晓找出来给他。林晓好奇翻开本子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英语笔记,都是一点点摘抄下来的。张玥笔迹娟秀,更重要的是有耐心,没有一笔显出浮躁之气,用法精当的地方,还用红色笔圈出来做了记号。
林晓早就听说过老覃,他也是集团职工,技术出身。见了面,才知道他个子不高,剪着小平头,嘿嘿地笑,是那种看着心眼实在、放在人堆里平凡无奇的一个。林晓心里略有点失落——在她潜意识里,能让张玥做出事业牺牲的,似乎应该是一个更加光芒万丈的男人。
张玥休完产假没多久,就调去了隔壁科室,那里掌管着整个部门最核心的业务,听说是部门新来的人事副经理朱虹钦点的。朱虹是集团里极少数四十出头就跻身部门经理之列的女性,她要办什么事,别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朱虹新官上任,正赶上“三八”妇女节,工会便邀请她给全体女同志做个讲座,主题是“女性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她往讲台上一坐,开门见山:“我看今天这个主题有问题,怎么从来没人问男性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
工会主席不知所措地笑了两声。
接着朱虹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女儿上初中住校,有一次给她打电话,她当时正在筹办一场新品发布会,忙得晕头转向,手机和座机时时刻刻都跟烧开了的鸣壶一样尖叫,她见是女儿的电话,接通了就吼“找你爸去!”办完活动才知道,女儿那天发烧了。从此以后,女儿有事再也不会找她了。
“她知道找我也没用——所以,哪里有什么平衡?你面前就只有两条路,二选一,你就问自己:有没有勇气、有没有魄力一头扎进去,像男人一样去拼去抢?”
台下一片沉默,有沉思,有震撼,更多的是担忧——碰到这种狂魔型领导,以后的日子大概是不会好过了。
朱虹跟张玥几年前就在非洲结下了缘分。那次朱虹去出差,张玥在驻地负责接待。临到一场重要活动,当地的司机突然掉链子说车坏了,张玥二话没说,立马开来了自己的二手大众。那个地方的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基本没有交通规则可言,当地人开车随意并线、转弯、Z字形超车,小三轮和行人见缝插针,再加上还是靠左行驶,却都是右舵车,开车对于外国人是出了名的难,集团驻地上的女生出门买菜,一般都搭男同事的顺风车。可张玥那天却驾轻就熟把朱虹送到了目的地,中途唯一的急刹车,是路上突然冒出了一只羊。当时朱虹定了定说:“小姑娘,你真是技高人胆大。”
去了朱虹的部门后,张玥便经常加班加点。林晓值夜班,经常晚上十点过了还能看见张玥办公室的灯在亮着。有一次林晓带了新零食,跑过去找张玥,当时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人,还在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林晓说,这么拼,我看你就是未来的朱经理。张玥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其实她还是觉得自己达不到朱经理的要求,没能像她一样把身家性命全部放到工作里去。
张玥咔咔吃着林晓的脆米酥:“之前一直在给孩子喂奶,不敢吃零食,现在上班太忙,干脆断了母乳,妹妹你这垃圾食品真好吃——算了,明天再来接着干吧,我得回去看我儿子了。”
张玥在朱虹手下干了一年多,部门里所有人都认定,她应该是下一次的提拔人选了,可就在这时,她又怀了二胎。
那还是2015年,全面二孩的政策还没有放开,只有夫妻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夫妇才可以生二胎。张玥的决定几乎是爆炸性的,大家纷纷向她祝贺,转过身脸上又掺杂一丝暧昧:“她可真行啊”“这才是会占单位便宜的”。
张玥说,无关紧要的人怎么议论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朱经理。当朱虹得知这个消息时,难以置信地冲到张玥办公室,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在不远处,上下打量她。张玥说,那眼神像两道利刃,刺穿了她的心,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里面是失望、隐忍的愤怒、恨铁不成钢,甚至夹杂着一丝鄙夷,仿佛她是一个叛徒。
很快,林晓也出国轮岗了。走后不久,听说张玥又生了个女儿,休完产假上班了,上班后,科室里有一个副主任的空缺,领导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给张玥,而是提了一个跟她同龄的男同事,那个男同事能力并不及张玥,但一直在部门里熬着,兢兢业业,每年的年假从来不会休满。这样的安排,谁都挑不出错来。
在非洲格外漫长的日子里,林晓开始加速成熟。
大学一毕业她就进入集团,其实一直是学生的状态,她习惯于将领导视为师长,将同事看作同学,同期进来的同事,那时彼此大多守着互相尊重的界限,即使个别人举止谄媚,也会成为大家口中的“奇葩”。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年龄渐长变得敏感,还是驻外的环境太过逼仄,抑或某种潜移默化的氛围,她渐渐能够察觉,自己以往守着的那条界限正在被不断突破。
林晓在非洲的顶头上司是文主任。刚开始,林晓几乎完全把她当成了姚圆圆或张玥的化身——文主任不敢外出开车,周末出去买菜也都会叫上林晓,林晓也觉得自己能找个姐姐作伴挺好。渐渐地,文主任把越来越多的私事交给林晓去办,买当地保险、购物,甚至给她在国内上学的小孩找作业材料,林晓越来越像一个尴尬的私人秘书,又不敢明确拒绝。
终于有一天,林晓正在忙项目的时候,文主任又让她准备一下自己家属来非洲探亲需要的材料。林晓面露难色,说自己最近天天加班,而且正在忙的项目,本身也是文主任交给她的。
那个项目做完后,林晓有几张发票需要报销,她把报销材料都准备好,送去给文主任签字。文主任默默不语,仔细翻看,每一项都询问来由。林晓马上意识到这生硬的音调中埋藏着恶意,好在她熟悉来龙去脉,每个问题都答上来了。
林晓的应答让文主任更加愠怒,她指着最后一张发票厉声道:“这五千块的视觉设计费是怎么回事?我们办活动从来没用过这么贵的,以前不都是四千吗?”
“上次设计公司报价的时候,我请示过您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文主任冷冷道,“现在‘八项规定’有多严你知不知道?这字我不能签,拿回去,让设计公司重新开票吧!”
林晓拿回票据,在工位上愣了半天。她想起几年前,老张在食堂意味深长地说的那句——过几年你就知道了,为什么人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争着当领导。
她心里烦闷,懊恼以前竟然真的把文主任当姐姐对待,这才想起好久没和张玥联系了。她在手机上跟张玥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和老覃已经双双被“借调”去了集团下属的一个分公司。
“这两年,要提拔是越来越难了,老覃吭哧吭哧干了这么多年也没上去。正好,分公司有个主任空缺,他们领导也是为他好,劝他抓住这个机会。但集团人事部也跟我明确说了,他调到分公司,那你们两个孩子肯定就得你来照顾,最近几年提级就不会再考虑你了。我俩商量了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一起过去,孩子万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那你这样过去,(提级)可能性就更低了啊。”林晓记得集团有不成文的规定,夫妻俩在一家分公司的,不能同时担任领导职务,“人事部也真是的,凭什么就认定你顾不上工作?”
“其实我能理解,人事部门嘛,是要讲究平衡的,总不可能所有好事都让你一家全占了,我也不是说非要当领导。”张玥听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且孩子也很可爱啊,看着他们,我觉得放弃一点也是值得的。”
话虽如此,林晓却能察觉到,张玥的心并没有完全平静。
过了几个月,张玥给林晓发来一条链接,是分公司总经理在一次活动上的讲话。张玥一口气发来好几条接近六十秒的语音,兴高采烈的语气:“这活动是老覃部门负责的,起草的讲话稿改了两次领导都不满意,老覃没招了,跟我说要不你帮我看看?我一看,心想这全都是套话,能过才怪了,于是调了调逻辑结构,润色了一些字句,交上去,一下子就过了。总经理眼睛也真毒,给老覃打电话问,这一稿是出自张玥之手吧?我之前看过她写的东西。”
“我跟你说啊,老覃之前一回家就躺着刷手机,我让他干点啥,他都磨磨蹭蹭,要么干脆听不见。这几天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让他去拖地,他来回拖了两遍,我说你干啥,弄太干净还不是得脏?他双手叉腰,昂着头说,就不,我做事就得像我老婆一样,力臻完美。哈哈哈。”
慢慢地,张玥发来的消息越来越多。几年前,她似乎只是把林晓当作一个乖巧的妹妹,现在却发现了更多彼此志趣相投之处,有点如遇知音之感了。
林晓有一次说,古代文人里,她最喜欢苏东坡,在一个互相倾轧的环境里,他还能保持完整的人格,那么豁达,达到超越的境界。张玥亦有同感,她之前读林语堂《苏东坡传》的时候就想,李白写过极力夸赞杨贵妃的诗,李商隐恩人刚死,他就为了仕途娶了恩人对头的女儿,只有苏东坡这个人,新旧党派来笼络他,他都不为所动,还把两边都得罪了。
但纸上得来的经验终究只能安慰一时,实际的压力却如影随形,总要在不经意间咬人一口。
有一天,张玥在食堂吃饭,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坐到她对面问:“张玥?是你吧?我是刘静啊!你还记得吗?”
张玥眼睛一亮——这个刘静跟她当年同一批进集团,在一个军训班,只不过军训完就外派到了东南亚,再无联系。但她依然记得,刘静人如其名,性格沉稳,军训时有一次教官带着玩击鼓传花,花落到刘静手里,她开始有点腼腆,终究还是站起来,唱了一首《后来》。教官起哄说,你这声音怎么这么小啊,坐在下面的女生就跟着她一起哼。黑夜里,刘静的眼睛闪闪的,之后大家就都叫她“奶茶”。
刘静是来分公司出差的。她坐下来,问起张玥的近况,在得知张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后,露出了夸张的表情,眼里闪过一道精明的神色:“你现在提职了吗?”
张玥摇摇头,刘静笑了笑:“那你加把劲啊,你可是我们这届有名的才女,我都提副主任了。”然后,她一下子容光焕发了,觉得有必要指导一下张玥的人生:“事在人为,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为啥能提,不瞒你说,就靠这点努力。我昨天见到一个刚进集团时带我的老同志,他说,刘静啊,你当年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生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年头他竟然还以为与世无争是什么美德吗?哈哈哈。”
刘静的笑声回荡在张玥耳边,那一刻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又燃起挥之不去的焦虑。
在非洲待了两年后,林晓又回到了集团总部,对张玥的处境有了更切身的感受:上下级的关系不像以前那么宽松了,在新分派的科室里,领导似乎已经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做派;集团大院不允许快递进入,林晓便常常被派去取快递、退换快递,甚至在上班时间,她的主任也会拿出一包中药材,让她送去附近的中药房煎好再给她带回来。
科室里一个年龄稍大的姐姐曾拒绝过主任这样的要求,第二天,就因为材料里有一个错别字被叫到主任办公室训了半个小时。她从办公室走出来,脸都憋红了,惶恐地抬起眼睛时,和林晓的眼神正好碰在一起——她们俩不约而同,像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迅速转开了头。
这样的小事犹如鞋子里的一粒小石头,不致命,却让每一天的每一步都走得尴尬又难捱,一个刚工作的年轻人或许还能在懵懂状态下忍受,但对一个有业务经验的人来说,就像被放入了钟形罩,意味着无望,还意味着羞辱。
林晓很快辞职了。
两年后,张玥调回了集团总部,去到了一个陌生的部门,人生地不熟,需要从头开始适应。果不其然,提职又没她的份。
林晓约她喝下午茶,明显感到她没了当初的淡定,身在曹营心在汉,随便说什么话题,张玥总能绕回那个心心念念的症结上。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每个我跟过的领导都觉得我能力强,但我就是上不去呢?其实我不追求凌驾在别人头上的优越感,只是每次我的文章、我的方案被能力比我还差的人改得满目全非,实在是糟心。”
林晓安慰道:“我这个人孤高自许,弯不下腰又受不得气,所以只能当逃兵了,但你比我有韧性,不必急于一时。”
张玥依然沉溺在执念中:“你说说,我跟别人比到底差在哪里呢?”
林晓开玩笑:“那不如变通一下,想想办法,当年那么欣赏你的朱经理,早已经是正职了,去抱领导大腿吧,只要她点头,不在话下。”
“我不去,没脸见她。”张玥说,好几次过年的时候,她想给朱经理发个问候的消息,话都写好了,又全部删了。朱经理的职位越高,她就越开不了这个口,害怕让对方觉得自己有什么居心。
“回想起来,才知道朱经理当年的话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年,我之所以事业无成,就是因为瞻前顾后,总想工作生活两头顾——不行,我得拼一拼。”
林晓离职的时候,集团的内卷风气已经相当严重,业务增量越来越疲软,工作要想干出成绩,只能在精细化上下功夫,更有甚者,会时刻算计着如何在上级面前表现得努力——明明工作已经做完,只要隔壁部门不下班,自己也要耗在办公室挣表现。久而久之,除了那些早已心灰意冷决意躺平的人,几乎没人能正常下班了,所有人都不堪重负,又不得不加入这场殚精竭虑的游戏。
张玥打算背水一战了。她把父母从老家接到北京带孩子,又把孩子早教的一摊事扔给老覃,自己没日没夜地泡在办公室。正值疫情,一切往来流动的手续都变得烦琐,方案又时刻面临撤销的风险,光做一套备用不够,还得做第三套、第四套,她像一只紧绷的弓弦,被拉到了极限。
有两个星期,她连续加班,每天晚上到家都已是深夜,第二天天不见亮,便又爬起来浑浑噩噩地赶去单位。她每天记不清具体日期,仿佛是一个跋涉在极夜的人,只能一面感觉到时间在身上湍急地流逝,一面不断给自己催眠:再忍一忍,快要到了。
一天晚上,她到家后,看到客厅小桌上留了一碗她爱吃的海鲜粥和一块蛋糕——是老覃留的,她这才想起那天是女儿的生日。卧室传来孩子们入眠后均匀的呼吸声,她把粥喝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片愧疚。她想站起来去把那个碗洗了——这似乎是她能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小事了——但是太累了,她抹了抹眼泪,在迷迷糊糊的自责中,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一波“阳康”后,不少人还在家观望,张玥则在第一时间返岗,将各项业务又轰轰烈烈铺展开来。她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必须抢占主动。谁知加班到第二天晚上,实施方案改到一半,她就感到莫名心悸,实在坚持不住,就打了个滴滴回家。她妈看见她大吃一惊——她整张脸已经变得煞白,摸着胸口说,这里,疼,喘不上气。
老覃说,不行,得马上去医院,抱着她就往车库冲。她虚着眼睛,看见两个孩子远远站在卧室门口张望,吓傻了。那一幕长久地烙在她脑海里,后来她躺在病床上,只要闭上眼睛或者发呆,俩孩子就生生地站在眼前。
医生说必须在家静养。她只得请了病休假,百无聊赖地躺着,时间变得前所未有地缓慢。
老覃说:“今天你们主任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得好听是慰问,实际上就是撇清关系,说那天加班不是强制,是你自愿的。我也没客气,直接怼回去了,直接跟她说‘您放心,不会栽在您头上’。”
“你把我顶头上司得罪了,我以后还怎么混?”
“还混个屁!不混了,难道以后你还要继续玩儿命?干吗要去争那个虚名呢?你想想两个孩子。”老覃又说,两小只这几天特别乖,刚看到大的在给妹妹洗袜子。
想起孩子,她忍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就想争口气吧。”
“别争了,听一句劝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默默不语,不置可否。
康复后,张玥再去上班时,之前由她牵头的活动已经办完了,办得很成功,她怅然若失地坐在工位上,一下子觉得身轻无物。
她真的认命了,命里无时莫强求,就是这个意思。
盛夏的一天晚上,林晓给张玥发了一条消息:“恭喜啊。”
好消息不是张玥主动告诉林晓的,是另一个前同事跟她聊天时无意说起的。
张玥说,她也很意外,那次病休后,她终于想通了,什么都比不上身体重要,单位没了一颗螺丝照样能转,家里没了一个人就是真崩塌了。交到她手上的活儿,她还是会尽力干好,不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咬牙切齿了——结果,新一批的提级名单里竟然有她了。
她想了想,大概这就类似于“补偿安慰奖”,毕竟她都进医院了,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把单位的内卷水平又拉升了一个新的高度。
张玥更没想到的是,得偿所愿之后,竟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她曾以为这将是生活的一道分水岭,但事实上并不是。那天下班后,她一如既往走入地铁口攒动的人群,看着夕阳在天边慢慢融化,生活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流动,周围陌生人的面孔不断消失又浮现。
唯一值得说道的事,大概就是有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热情的男声。对方急切地说,“我们是一届进入集团的,你还记得吗?”说完一大堆客套话后,最后“请张主任多多关照”。
挂了电话,张玥还是没想起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林晓说,我最近读了苏东坡的一篇短文,很喜欢,想你应该也读过,是他在惠州的时候,想去山上的一座亭子休息,抬头望望,亭子还在高处,他突然就想:“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说得好,真是太好了,”张玥回道,“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文中人物为化名)
现已开放报名
点击下方小程序,立即投稿
米 来 福
世界薄如蝉翼的天台上
挤满了好笑的人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耀眼的你啊》(2023),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深蓝的故事 | 我的浏阳兄弟 | 人间01:20岁的乡愁
布衣之怒 | 银行风云 | 味蕾深处是故乡 | 人间有味漫画
木星之伴 |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 | 在海洛因祭坛上 | 记忆偏差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