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当代年轻人的五大精神困境》这篇文章里说,当代年轻人找不到自身价值践行之处,只能沉迷于消费主义和“奶头乐”,这话不是在批评咱们自己,而是客观地讲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困境。996、随叫随到的钉钉、敲骨吸髓的绩效考核……这些所带来的精神压力,很难通过自身来排遣,要么通过持续的感官刺激来释放,要么就要向外寻求精神性力量。
在五四青年节莫言送给年轻人们的一段视频中,也谈及了“精神力量”的话题。莫言讲自己面对人生的困境,是靠一本书、一个人提供的心灵支撑渡过了难关。大家先看看这一段视频:
莫言童年辍学,《新华字典》里海量的字与词成了一种刺激,也是他后来成为作家的最初源泉。不过,我们今天生活在前所未有的丰裕社会,物质和精神消费都大量富足,令人应接不暇。但社会层面的变化与外界的压力也层出不穷,人的选择变得繁多,但反而更加迷茫。于是,很多人选择靠更强烈的外界感官刺激来应对压力。我之前就举过自己的例子,我刚工作进大厂做管培生的时候,就是靠疯狂地吃甜食来排遣压力。因为人的大脑(灵魂)是脆弱的,需要在很多时候靠外界的力量去渡过难关。当然,这并不是我们沉迷于消费主义或娱乐至死的借口。本身资本主义就在生产领域压榨你了,你还要在消费端再被割一次韭菜,又杀了人又诛了心,剥削两开花。更关键的是,“奶头乐”只是表面的快乐,最终只是长久的空虚。买到了奢侈品之后,只想买更新款式的奢侈品;游戏抽卡赌概率,只想再多抽一个五连……有首歌唱得就好:“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买买买只是你的保护色……”但是资本的压迫感和社会的不确定性太强了,人的大脑太弱了,需要不断的“加强补丁”去抵御,有些人误入歧途靠消费主义饮鸩止渴,而更多的人其实找到了很好地适应自己的方式,只是大家并未太多留意罢了。比如对家人倾诉,从亲情中获取力量;比如寄情山水,在大自然中得到慰藉;比如阅读经典,学习知识……这些都是正确且行之有效的“补丁”。但是如今,读书、学习知识这件事本身也发生了异化。大家都知道衡水中学名气很大,他们的节奏有多快、教师有多严、学习有多紧张,在“学习”方面好像首屈一指,但是我们看了报道衡中的新闻、纪录片,觉得平平无奇,不过如此——因为我们自己也是这样的。毫不夸张的说,全河北省的高中都在学衡中;或者换一种方式说,衡中凭一己之力提升了整个河北高考的竞争水平。衡中每天上几节课我们也上几节课,衡中晚上多久的晚自习我们也上多久的晚自习,衡中发什么卷子我们老师也能神通广大搞到什么卷子。可能唯独不同的是我们早上没有跑操,因为是学校在市区,基本都是走读生。不过总体而言我们并没有感觉到衡中模式有多么震撼。高考所带来的压力,还有对我们当时业余时间的吞噬,恐怕不比现在996要差。莫言的童年是物质贫瘠,我的青少年大概是精神贫瘠——跟河北省地狱模式的教育有关,那时候我除了高考之外,其他一切应试教育之外的事物都被斥之为无用的东西,就连书也被分为“有用的书”和“闲书”。当然幸运的是,所有国内国外的名著都被归为“有用的书”中,这些就是在我精神贫瘠的青少年树立三观、指引方向的明灯。当时我们如果玩游戏是万万不被允许的,看电视的话仅仅允许周六晚上看到十点半。读书的话,如果是看金庸、郑渊洁,则被认为是阅读“大毒草”,但是如果我要是看《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大卫科波菲尔》,那反而是被鼓励的,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书,因为这些经典被认为与语文考试密切联系在一起,反正是介于课本与“闲书”之间,不提倡也不反对的灰色地带。而正是这些经典名著,给了我认识世界、建立三观的精神力量。莫言是从《新华字典》中获取了心灵上的支持,这让我非常感同身受,因为曾经给我精神最强大的帮助,就是文字的力量。但是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们,尤其是在告别校园之后,越来越少去拥抱文学经典了。我有一次在微博上说,某个人的形象特别像朗德纳克,结果没有人知道朗德纳克是雨果名著《九三年》中的一个旧贵族,非常典型的保守主义者。大家都不知道,就相当于我举了一个无效的例子。文章的开头说了,莫言的童年第一位的困难是生活物质贫瘠,我青少年的最大困境则是生活精神的相对贫瘠,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物质和精神大丰富的时代。不说别的,就我在B站收藏了一堆名家公开课和纪录片,然后前一阵算了算总时长将近六千多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每天坚持看两个小时风雨无阻的话,要整整十年才能看完。就这还不停地收藏新东西呢,典型的“眼大肚子小”,求知的欲求大过学习的能力。不过,互联网时代可怕的东西倒不在于此,而是我们每个人触手可及的轻松娱乐内容太多了。正如开头所说,人的大脑是脆弱的,需要各种“补丁”。但“补丁”的种类有很多,阅读经典名著从中获取力量算是“补丁”,看抖音上没有营养的恶俗短视频也是,玩概率类的抽卡赌博游戏也是。只是前一种补丁的模式是“武装加强”,后面的这些是“战略转移”——用精神鸦片这类成瘾性的东西,来麻痹人的思想,转移对现实生活的注意力。做一个类比,匮乏与丰盛的关系总是辩证的,就好像莫言小时候是物资比较匮乏,大家容易营养不良、饿肚子。但现在是营养大丰盛的时代,肥胖、脂肪肝、心脑血管疾病就成了新问题。像上初高中的时候,武侠小说都被斥之为“闲书”,但现在的互联网上,游戏、短视频就比“闲书”刺激一万倍。于是互联网时代的“营养过剩”之下,也会产生一系列新的“健康问题”,造成另外一个层面的匮乏:精神匮乏。很明显,我们现在要应对垃圾食品摄入过多的问题,不是要回到饿肚子的旧社会,而是号召健康饮食、合理搭配、节制用餐;同理,不是说现在网上的娱乐不好,但是大家要适度娱乐,不能陷得太深无法自拔。本来是作为现实世界太艰难的补丁,结果在精神鸦片领域的沉迷,又加重了现实世界的困难,这就变成了恶性循环了,脱离了我们去追求娱乐与放松的本质。更何况,现在如短视频、游戏抽卡等娱乐手段,过于利用人性弱点了。为什么叫他们“精神鸦片”呢,因为他们跟实体鸦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利用人大脑的缺陷,趁虚而入的强上瘾性的物质。短视频的危害是超乎我们想象的,他会使我们的大脑逐渐退化,最终丧失了接受高级信息、深度信息、密集信息的能力。短视频这类精神鸦片真的非常狡猾,它的形态就是我们大脑最乐意接受的“垃圾食品”。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吃饭的时候如果看这类娱乐内容,就非常“下饭”;但如果你打开一个哲学公开课,或者比较需要思考的纪录片,这顿饭吃得就很没有味道,甚至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但正所谓“良药苦口”,大脑是需要锻炼的,就像肌肉一样。我们长时间不健身,身体机能会退化,我们长时间不用大脑进行深度思考,只看快餐类的精神鸦片,也会逐渐丧失相应的机能。所以垃圾食品固然快乐,但是我们也得摄入足够的粗粮、蔬菜、水果,来保证身体健康。所以说从精神层面来讲,经典文学作品能给与我们看待世界更宽广、更深度的视角,能给与我们更坚强的精神力量;从生理层面来讲,多阅读费脑子、需要思考的内容,是对我们大脑的一个锻炼。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便捷娱乐内容太过于容易获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变化与意外的出现太过于频繁的时代,重拾经典的力量尤为重要。五四青年节,在这里呼吁大家多读读经典名著,首先在于经典的魅力常读常新。不同年纪、不同人生经历之下所读过的内容,也都会有不同的投射。比如莫言讲的故事中,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走了“我”和爷爷辛苦割来的一车草,将我们辛苦劳作的成果毁于一旦。这个“大风”的形象,象征了一种困难,但困境是一个高度概念化的东西:它可以是突如其来的疫情,可以是工作与生活的压抑,也可以是让我们无法自拔、无力振作的“精神鸦片”。而我们用什么来抵御“大风”呢?需要给自己的精神构筑一道“防风墙”。比如疫情之下,加缪的《鼠疫》重新火了起来:“鼠疫从大家身上带走了爱情,甚至友谊,因为爱情总得有一些未来的含义,但这时对大家来说,除了当下此刻,其余一无所有。”有人说,疫情之下,人人都变成了“存在主义者”,这句话虽然有些调侃的成分,但也证明了一个个体的人,在剧烈变化的外部环境中的脆弱。而这些经典名著,就是给脆弱的心灵撑起了加固墙。比如上学的时候读《小职员之死》,我们可能对于契诃夫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嘲笑、讽刺的态度,嘲笑他对于上级的谄媚,嘲笑他畏首畏尾杞人忧天:“切尔维亚科夫心慌意乱了,他傻笑一下,开始望着舞台。他看着演出,但已不感到幸福。他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幕间休息时,他走到布里扎洛夫跟前,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终于克制住胆怯心情……”但是我们工作了之后,面对层次分明的科层制体制,面对形形色色的上级和绩效考核制度,我们又能比这个小公务员豁达几分呢?我们如何能对这样跟自身命运切实相关的事情说一句“不在乎”呢?再比如《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如今的我们,宅居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在社交网络上覆盖了一层保护色,对于现实世界的风吹草动神经紧张,何尝不是有几分形似呢?当然,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像别里科夫这种认为骑自行车伤风化的老顽固,在当今社会类似的人也不少,我们既包裹了自己,也处在被别人的包裹之中,这是一个双重的“套子”。比如《红与黑》中的于连,学生时代的我们可能会感慨他不择手段、趋炎附势,在名利场中丧失了本心。但是进入到社会,我们往往也会面临着于连“红与黑”式的抉择。而且更有体会的是,于连作为一个小木匠,一步一步实现阶级迁越,这个太难了,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甚至连“黑化”的机会都没有。曾经在象牙塔中的我们,做起道德批判是很轻松的;但是进入了社会中,感受到了社会金字塔的巍峨高耸,对于连的经历恐怕就变成了感叹——留给普通人的晋升道路,还能有多少呢?再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估计都是在小学初中,根本无法体会到其中的阶级思想,觉得冬妮娅这么好、一朵花式的姑娘,保尔干什么要跟她分手啊。现在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会发现有很多当年没有读懂的地方,比如这一段:这时候那个年轻的机枪手出来讲话了,他狠狠地把军帽拉到前额上,愤怒的目光朝台下扫了一下,大声喊道:“笑什么?你们这帮混蛋!”他的眼睛像两块烧红了的火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气得浑身发抖,接着说:“我叫伊万·扎尔基。我没见过爹,没见过娘,从小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白天要饭,晚上就在墙根底下一躺,挨饿受冻,没个安身的地方。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跟你们这帮娇小姐、阔少爷比,完全是另一个样!
“苏维埃政权来了,红军收留了我。全排都把我当作亲生儿子看待,给我衣服,给我鞋袜,教我文化,最主要的是教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是他们教育我,使我成了布尔什维克,我是到死也不会变心的。我现在心明眼亮,知道为什么要进行斗争:是为了我们,为了穷人,为了工人阶级的政权。可是你们呢?却像一群公马,在这里咴咴叫个不停。你们哪里知道,就在这座城下,有二百个同志牺牲了,永远离开了我们……”扎尔基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一样,铿锵作响。
“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我们的事业,他们毫不犹豫地献出了生命……现在全国各地,各个战场上,都有人在流血牺牲,在这样的时候,你们倒在这里寻开心。”他突然转过身来,朝主持会议的人说:“而你们呢,同志们,却找到了他们头上,找了这么一帮人来开会。”他用手指着台下。“难道他们能懂吗?不可能!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里只有一个人响应了号召,因为他是穷人,是孤儿。没有你们,我们照样干。”他愤怒地朝台下喊道。“我们才不来求你们呢,要你们这号人有什么用!你们这样的,只配吃机枪子弹!”他气呼呼地喊出了最后这句话,跳下台来,眼皮都没有抬,径直朝门口走去。
这简直就是无产阶级青年暴打资产阶级走狗的爽文,但是对于象牙塔中的学生们来说,没有体会过996和绩效考核,这些剧情恐怕都很难理解。所以说“大风”,必须要真正吹临到你身上时,你才能感受到什么是时代的强劲抽打与人在困境下所能积蓄和爆发的能量。莫言故事里的爷爷,乃至加缪、契诃夫、司汤达与奥斯特洛夫斯基,与当代年轻人生在不同的时代与不同的困境,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通过阅读,来寻求身处精神困境下的抗衡力量。文章的最后,用《双城记》的经典开头作为结尾吧,这个开头恐怕还可以伴随整个人类几百年、几千年的进程也毫不过时:“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我们的前途拥有一切,我们的前途一无所有;我们正走向天堂,我们正直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