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唐诗里是有外语入诗的。
白居易“半江瑟瑟半江”,这个“瑟瑟”不是瑟瑟发抖的意思,而是外语,指的是绿宝石。
石头为什么叫“瑟瑟”呢?语言学家钱文忠老师说,瑟瑟就是古波斯语里的xiaxia,就是绿宝石的意思。
不但是白居易用过,杜甫等都用过,当然具体是哪种石头,还有些不同说法。但在各种史料里“瑟瑟”就是波斯来的宝石,没有什么疑问。有研究说,杜甫的一千四百多首诗里,有近四百首涉及外来文明。哪怕把擦边的都不算,打个对折,算二百首,那也很多了。唐代流行的音乐,天竺乐,安国乐,龟兹乐,疏勒乐,都不是本土的。还有乐器,唐诗里描写最多、最司空见惯的明星乐器,至少一半不是本土的,而是外来的。琵琶、箜篌、筚篥、胡笳、羌笛、横吹,统统是外来之物。琵琶,唐诗里的大明星。它最流行的种类,弯脖子的竖琵琶,是外来的。汉刘熙《释名·卷七》:“批把本出于胡中”,是南北朝的时候从波斯传入中国的,在唐代大流行。但外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白居易一样拿来写《琵琶行》。影响最大的竖箜篌,诞生于公元前两千年的古巴比伦,后自波斯传入我国。《隋书·音乐志》:“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非华夏之乐器。”横吹,乐府诗里的大明星,一种鼓吹乐器,也不是本土的,自西域传入。但凡喜欢乐府诗的,就知道专门有“横吹曲辞”,比如“横吹曲辞·关山月”。李白的《关山月》流传千古,就是脱胎于乐府横吹曲辞。筚篥,又一号唐诗中的明星,一种管乐器,是龟兹传入的,在唐代盛行。都熟悉高适有一首名诗叫《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个董大是谁?他名叫董庭兰,是当时一名音乐演奏家,最善于演奏筚篥。为什么高适说他“天下谁人不识君”?因为他是著名顶流乐手,当然人人认识。这里面就有筚篥的功劳。对于唐朝人来说,管你什么外来的东西,古埃及的也好,古巴比伦的也好,波斯的也好,拿来就玩,玩了就写诗。谁管这些音乐、乐器是哪里来的,爱是哪里来的就是哪里来的。我们只负责看好不好玩。舞蹈,也是唐诗的一大明星主题,至少一半以上是外来的。唐朝流行的三大胡舞,胡旋舞,胡腾舞,拓枝舞,红遍长安。这其中,胡旋舞出自康居,大致在哈萨克斯坦南部和乌兹别克斯坦中部,是哈萨克姑娘的舞蹈。唐太宗葬的昭陵中就能找到胡旋舞图。陪葬的德妃燕氏墓、俆懋功墓中都出土了胡旋舞的壁画。岑参说:“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指的就是胡旋舞。当时那些贵女都流行跳胡旋舞。胡腾舞、拓枝舞则出自石国,大致在今天乌兹别克斯坦。“拓枝”这个名字,我猜是和今天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一个源头的,“拓枝”就是“塔什”。在波斯语里,古石国就叫“Tash”,和“拓枝”一个读音。唐诗里专门有《柘枝词》,白居易、温庭筠都写过,写得很美,比如:白居易也不管这个舞是“传统”的还是“外来”的,喜欢就写了呗,还抢我的笔怎么地。有没有唐代后来不让跳了的外来舞?有,比如浑脱舞,最早源出大秦,自中亚传来。武则天、唐中宗的时候,浑脱舞风行一时。玄宗早期的公孙大娘,那是梨园顶流艺人,最擅长浑脱剑舞。后来玄宗不喜欢这个舞,到后期不让跳了,但是民间仍然有跳。李白杜甫照样把浑脱舞写到诗里,没有任何问题。什么是苏幕遮?也叫“苏摩遮”,本来的意思是波斯披巾,引申出来就指波斯乐舞。唐朝人也用“苏摩遮”指浑脱舞。后来它被吸收到了我们的词牌里。宋代范仲淹就用《苏幕遮》写过脍炙人口的词:在唐代,外来文化大盛,长安洛阳这样的一线城市里,大家穿胡服,吃胡食,听胡乐,跳胡舞,结交胡人,走到酒店里也是胡姬。外来的文艺到处都是,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人人玩得不亦乐乎,乃至唐太宗本人的陵墓里都是外来文化。说白了就是:今天被当成传统文化的东西,甚至是当成传统文化之精华的东西,在李白杜甫的时候都不是传统文化,而是妥妥的外来文化。试想下,如果当时唐朝人拿着放大镜,天天揪批诗歌里的“外来元素”,查“私货”,揪出这个不是传统文化,那个不是传统文化,要李白道歉,要杜甫道歉,要白居易道歉,那还有没有唐诗?一种文艺能够极大繁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因为它的土壤。昭君抱着琵琶出塞,没有唐朝人觉得这女人怎么拿个外来乐器,丢人了,应该抱着古琴出塞。杨贵妃跳胡旋舞,没有唐朝人说你这个身份怎么能跳这个舞,应该跳西周的六舞。唐朝人的态度是:管你是哪个疙瘩发源的艺术,来了我大唐,就尼玛是我大唐的艺术。管你这个玩意是哪里的传统,来了我大唐,就尼玛是我大唐的传统。所以《琵琶行》《箜篌引》《关山月》《柘枝词》《苏幕遮》,都变成了我们的传统文化,被纳入了我们文学艺术的汪洋洪流之中。所以唐诗才那么包罗万象、地负海涵,一千多年后今天的你才有得吹。鲁迅《看镜有感》里有两段话,很有趣,很好懂,也很辛辣:“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长安的昭陵上……还有一匹驼鸟。现今在坟墓上不待言,即平常的绘画,可有人敢用一朵洋花一只洋鸟,即私人的印章,可有人肯用一个草书一个俗字么?许多雅人,连记年月也必是甲子,怕用民国纪元。”是不是很有趣,鲁迅说,汉唐的人可不会拿着放大镜,揪自己的诗歌、美术、器物乃坟墓上有没有“洋花”“洋鸟”“洋纹”。可是到了鲁迅的年头,别说花鸟,大家纪年月都要用甲子,怕用民国纪元,唯恐被人扣帽子。“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奴的宝贝。”鲁迅说了那么多,无非讲透了两种心态:强者心态和弱者心态。老舍先生很抵触,特地写了个文章叫《西红柿》,说它“四不像”“不瓜不果不菜”“屁味儿没有”,并且痛陈:“文化的侵略哟,门牙也挡不住。”可是今天呢,问网上的人:番茄炒鸡蛋是不是我们的优秀美食文化?肯定是啊,谁要敢污蔑番茄炒鸡蛋,我们抵制他,坚决不让他进中餐馆。这是一个明明很简单,但又可能很难理解的道理:从来就没有什么“纯粹”“正宗”“无杂质”的传统文化,连汉代、唐代都没有,只有不断融合的文化。汉代的文化,必然比秦代多“杂质”;唐代的文化,又比汉代多“杂质”;所有朝代的文化,必然比周口店龙骨山的多“杂质”。很多事情其实早就有了标准答案,只不过许多人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