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年轻人应该花多少时间在语文上?
陈寅恪先生说,一个汉字的历史就是一部小的文化史。鲁迅先生说,汉字如结核,细菌都在其中。这两种看法截然不同,我等徘徊其间,只是觉得“一个青年不应该花太多时间在语文上面”。
我问过好几个学语言的朋友,汉语是不是最难学的一种语言,得到的答案莫衷一是,鱼能够对终身畅游其间的水说什么呢?然而,三四岁的小孩子,应该认识26个英文字母了,此后他要学的单词,都是由这些字母构成,你跟孩子讲一个英文单词,write,只需要拼出五个字母,他就知道怎么写了。但你要告诉他,“写”字怎么写,就比较麻烦,你得说出笔画,“点,横钩,横,竖折折钩,横”。小孩听着笔画,肯定写不出来,大人听着笔画,也未必能写出来。你只能拆一下,秃宝盖下面加一个“与”。
1925年,图书馆专家杜定友发表过一篇文章叫《民众检字心理略论》,开头讲了个小故事。一个小女孩问妈妈,“恋爱”的“恋”字怎么写。当时还是繁体字,妈妈回答说,当中一个“言”,左右两旁各有一个绞丝,下面再加一个“心”字。汉学家周文龙(Joseph R. Allen)说,这种拆字方法是中文的笔体学(graphology)或者元语言(metalanguage)。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口头描述一个汉字的组成部分,描述其结构,传递出这个汉字是什么,比如木子李、立早章。拆一个汉字,我们有笔画,有偏旁部首检索方法,还有这种“笔体学”的方法,不像英文,再长的单词也能用一个个字母拼出来。
《爱是欢乐的源泉》剧照
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在《汉语的本质和历史》中说,对于习惯字母拼写的人来说,写字就是分析发音,并把一串音记录下来,每个字都有它自己的符号,如s-c-r-i-p-t,用六个符号,这相当自然,简直一看就懂。这条原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特别适用于西方语言。汉字不同,汉字最初不是表音的,而是表意的象形文字。高本汉这本书是向外国人介绍汉语的。他的学生林西莉后来也写了一本书,向外国人介绍汉字源流,翻译成中文改头换面成了《给孩子的汉字王国》。林西莉开头讲,1899年夏天,《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到北京达仁堂中药铺给自己的朋友王懿荣买药,王懿荣患了疟疾,大夫开的药方里有一味“龙骨”,刘鹗在药铺里发现,“龙骨”上刻着字。等王懿荣病好了,刘鹗和王懿荣就把北京所有药铺里的“龙骨”都买下来,他们在这些“龙骨”上发现了1058个古老的汉字。当时中国人对自己文字起源的了解,主要来自成书于公元121年的《说文解字》,甲骨文的发现让人们对汉字起源的了解更加深入。1903年,刘鹗出了一本书叫《铁云藏龟》。
有一天我儿子放学回来,在白板上写了个字。他说:“我写了一个甲骨文,你猜猜是什么字。”我看他写下的那个字,说是“山”,他说是“火”。那三道凸起,的确像火焰。我儿子还会背诵课文,“二人从,三人众,田力男,日月明”,并且大声宣布,这就叫“会意字”。我想起我上高中时,老师才讲什么叫“会意”、什么叫“假借”,当时我认识的字不少了,害怕要通过“六书”来辨明每个字的来源,那可太难了。所幸的是,考试不会考甲骨文,也不会考“六书”。小孩子对甲骨文的那一点儿好奇,就在于那些字更像是画,“水”像是画,“目”像是画,“网”像是画,小孩子写汉字就像是画画。我儿子在上小学之前,写汉字的过程的确像画画,每一笔都神出鬼没,他不按照笔顺来写,每一笔都出其不意。上了一年级,写字作业要求一笔一笔写出笔画顺序,然后才写出整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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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位女士,她儿子也上一年级,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跟她说,你儿子写汉字,笔顺永远是错的。那位女士不以为意,说她的那些同事,笔顺永远是错的,不耽误工作。我也觉得,笔顺不耽误工作,但还是想弄明白笔顺到底是怎么来的。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会发一个写字本,通过二维码,能看到字帖,能看到汉字书写的小视频,那完全是书法的路数。我检索了一遍,发现在笔画和部首之外,还有一个名词叫汉字部件(Chinese character component),又叫字根或字素,是汉字书写的最小单位。有些东西,你不学,自以为明白,一学就糊涂了。笔顺(stroke order)、笔画组合关系(stroke combination),还有汉字部件,太复杂了。
我没有任何轻慢汉字的意思,就在我儿子给我写甲骨文“火”字那一天,我看到一位朋友晒他新买的书《史墙盘》,这是文物出版社出的一本咖啡桌大书。“史墙盘”是1976年出土的一件西周青铜器,盘子的口径有40多厘米,底部有铭文284个字,整理成书,每个字都很大,极具压迫感。我看到那些铭文就想知道写的都是啥。也许那些喜欢书法的人,对青铜器上的字更有兴趣,他们提笔写字,对汉字肯定有更深的感情。有位书法爱好者跟我讲王羲之的《笔势论十二章》——“夫作字之势,饬甚为难,锋铦来去之则,反复还往之法,在乎精熟寻察,然后下笔。”还有清代书法家朱和羹的《临池心解》——“夫逐字临摹,先定位置,次玩承接。”这说的都是笔顺。我还查到了元代的《书法三昧》、明代的《书法离钩》和清代的《习字秘诀》,都有笔顺的例字。当然,这都是繁体字。
我还在《中文打字机》一书中看到了意大利奥利维蒂打字机1950年的一则平面广告,画面上方是一块黑板,写满了商周时期的甲骨文和金文,画面下方是一排漂亮的打字机,广告语是“从古代到奥利维蒂”。显然,商周汉字代表着“古代”,新型打字机代表着文字处理的新时代。1900年1月,《旧金山观察家报》刊登过一篇小品文,说唐人街附近的一家报社里,存放着一台中文打字机,配有一个长达12英尺的键盘,其上共有5000个按键,需要一个打字员拿着喇叭发号施令,四个打字员在键盘上操作,才能打出汉字来。这篇文章还配有一张漫画,嘲笑“中文打字机”。那时候,世上大多数拼音文字已经有了从英文打字机改造而来的打字机,而“中文打字机”是一个讽刺性的比喻,是空想出来的一种极大极笨拙且效率极低的机器。也就是说,在王懿荣、刘鹗研究甲骨文的时候,洋人正嘲笑中文处理的笨拙。
《“字从遇见你”》剧照
我们的知识分子也意识到了这种笨拙。1892年,一个叫麦克法兰的人根据雷明顿打字机发明了第一台暹罗文打字机,也是在这一年,闽南的卢戆章完成了“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甲午战败后,卢戆章写文章倡导切音字,“用切音字能使国人读书无一不精”,是“变通中国之大急务”,环顾世界,除“中国十八省及无字之生番而外,自余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莫不以切音为字。是切音字为普天下万国之公理也”。这话的意思是,拼音乃普世价值。汉字的确是难,比如卢戆章这个“戆”字,我就是用“笔体学”的方式搜索而来,不知道它到底该怎么念。以今日的眼光来看,我不认同卢戆章的说法,但试想一下,那时候有电报了,有打字机了,然而电报处理中文要转译,打字机无法处理中文,做一个不恰当的类比,就像现在我们用电脑,却不能用中文,是会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我妈妈是一名中学英语老师,在上世纪80年代,每到期末,她就有一项工作是“刻卷子”,从学校带回铁笔、蜡纸和钢板,钢板垫在下面,铺上蜡纸,用铁笔写上汉字和英语,完成一份两三页的试卷,蜡纸刻好了,带回学校印刷,用老式滚筒油墨印刷机,滚一下就印出一张卷子来。铁笔、蜡纸有“北京牌”和杭州产的“双圈牌”,我上高中以后,偶尔会帮着我妈“刻卷子”。当时他们英语教研室里有一台英文打字机,像宝贝一样,我始终不知道能不能用打字机把英语直接打在蜡纸上,更不知道有没有打字机能处理汉字。我从来没见过中文打字机,中文打字机也从来没进入过“家用”的阶段。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党委宣传部,主要工作是出校报,学校里有印刷厂,有排版车间,有检字工人。我先拿到稿子,在版面纸上画版,然后检字工拿着稿子,一个个检铅字,把一版的文字排好放在一个铸铁模具上,然后印刷。我在“二外”那个小印刷厂干过检字的活儿,把一篇文章变成一个个铸铁的小字模,实在是磨炼心性。这道工序有专门的检字工人干,我不过是体验一下。更多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就在办公室里背英语单词。我背过刘毅的“四大本”,也背过俞敏洪的“GRE红宝书”。刘毅的“四大本”是这样分的——“基础词汇”“五千词”“一万词”和“22000词”,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词频”这个概念。那时候我利用工余时间,去某个夜校学电脑输入,小半年后,校报编辑部终于要用激光照排系统了。党委宣传部召开一个座谈会,题目是“从铁与火迈向光与电”,印刷厂的一位退休老工人被请来发言,老工人回忆起过往喋喋不休。虽然我们很早就学过“四大发明”的知识,知道活字印刷,可稍具常识就能推断出来,活字印刷更适合拉丁文字,打字机也更适合拉丁文字。等我多年后看了《以铸代刻》一书,便知道了中文活字印刷的来之不易。
作家林语堂在纽约(TPG/amaly 供图)
洋人对汉字的认识,有三种手段,第一是统计字频,他们发现儒家经典《论语》,不过用了3000多个不同的汉字,中译本《圣经·旧约》全文503663字,但印刷所需的汉字是3946个,《圣经·新约》全文173164字,只有2713个不同的汉字,《康熙字典》中的汉字有4万多个,但常用的三五千汉字就足够写文章搞印刷了。传教士相信,把一套中文金属活字排布得更紧凑,就可以让排字工人在一步之内拾取所需的任何汉字,其中500个最常用的汉字放在一起,会极大地提高工作效率。最早的中文打字机就是以这个思路发明出来的,一个大圆盘,包含4000个常用字,中间一圈是最常见的700余字。后来商务印书馆开发的中文打字机,也是以常用字构建键盘。
另一个手段是拼合汉字,英文单词由字母构成,那汉字是不是由部首构成的呢?他们发现,部首并不是汉字的“字基”,而是一种分类成分(classifier),用来查字典可以,作为组字的工具却有很多不便。比如“明”和“昔”中都有一个“日”,但大小并不相同。欧洲的字体设计师和印刷工匠生生将汉字拆开再拼合,其结果就是太难看了。拼合汉字破坏了汉字书写的连贯性、整体性和美感。林语堂设计的“明快打字机”是最像英文打字机的中文打字机,只有72个按键,每个按键看上去都是汉字的一个“字基”,打第一下打第二下,都不会出字,打第三下,会出现8个汉字,要从中挑出你要打的那个字。这种交互模式不是“所打即所得”,中间加了一个“搜索”的过程,现在我们使用的输入法,其实就是这种交互模式。林语堂耗费巨资研究的打字机从未量产。
林语堂发明的中文打字机(视觉中国 供图)
有一位英国记者曾说,汉字不能用打字机,对中国的商务发展颇有阻碍。历史学家李思纯说:“汉字的其他劣点,且不必说。只是不能造打字机一件事,便可以作废汉字的一个最坚强最确实的理由。”也许,当年的电报,类似于现在的“信息时代”,国人感到汉字不适应“信息时代”。洋人处理汉字的第三个手段是“代码”。1871年,上海与香港之间开通了电报通信,两个外国人发明了中文电码,选取6800个常用汉字,按顺序编码为0001到9999的四位数,在电码本中预留将近3000个空位置,以供电报员根据工作需要输入一些不常用的汉字。莫尔斯电报用长脉冲、短脉冲组合发送字母和数字,中文电报由数字传输,再由数字转译,是天然“密电”,而不是“明文电报”。清朝在1880年设立了电报局,这套系统此后使用了100多年。清末以来就有人研究改革,希望摆脱“四码”制度。
上世纪60年代,周有光出了一本小书叫《电报拼音化》,他在前言中说,方块汉字不便在电报上传送。要把汉字转换为数码,用四个数字代表一个汉字,才能传送。这叫作汉字“四码”电报。收发双方都要翻查电码本,不能直接阅读,手续烦,速度慢,成本高,很是不便。周有光人送外号“汉语拼音之父”,其实,汉语拼音的“爸爸”太多了,希望将“四码电报”改为拼音电报的前人也有很多,但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公布之后,电报拼音化的可行性似乎提高了。周有光期望的是“所见即所得”。1983年,周有光还是主张“废除汉字,改用拼音”。到了晚年,他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我到如今还认为中国的文字不太方便,在电脑上使用不能跟人家竞争,我今天还主张要有一种很方便的中文。但是可以保留原来的困难的中文,让有时间的人去使用。应该有大家不要花太多时间就能用的语言文字。在新的时代,要学的东西多得不得了,你不能叫一个青年花太多时间在语文上面。”
《“字”从遇见你》剧照
汉字太有文化内涵了,陈寅恪先生说,一个汉字的历史就是一部小的文化史。鲁迅先生说,汉字如结核,细菌都在其中。这两种看法截然不同,我等徘徊其间,只是觉得“一个青年不应该花太多时间在语文上面”。你越努力学中文,就越应该努力学英语。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37期 参考书目:墨磊宁《中文打字机》;高本汉《汉语的本质和历史》;林西莉《给孩子的汉字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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