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心路独舞

本计划去国家公园hiking一段比较难爬的trail，这几天陆续准备了食品、高能饮料、信号枪、报警哨、胡椒喷雾等等，结果今天醒来都是绵延小雨，那段trail的最后一段需要爬陡峭的岩石，这样的天气会很滑，不安全，只好不甘心地放弃，早上起来跑了家门口的trail全程，却意外地发现，同样的地方在不同的天空下，也有不同的风景。

（好奇这两周我在干什么的人，可以搜索我在「心路独舞2」中的更新）

慢跑一路在听的中文小说，用的配乐却是Bob Dylan的著名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中译：答案在风中飘荡），很有一点不伦不类的感觉：小说里是大陆职场上的花式尔虞我诈，音乐中诠释的却是「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 /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能听见身后人的哭泣……)，内心一凛，答案也许并不像歌曲名字一样在风中飘荡，但是，我却说不了什么。

我们食堂的甜点

去年陪丫丫离家去MIT报到之前，我一直在寻找一位Dog Sitter能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照顾狗儿子。狗儿子老了，不想再送它全托，这两年我们旅行的时候一直是找Sitter每天来家里两、三次遛它喂它的。以前用的孩子不久前毕业了，新的一直没找到，有人就推荐我去ROVER网站看看，说有很多Dog或Cat Sitter在那里注册找工作干，有过往的顾客推荐留言，也有网站帮助审查站台，可以找到可靠的。

于是去了，果然发现很多我们学校的学生在那里注册找活，意外地发现一个名字很中国化的M，姓氏却是美国的，看照片是个亚裔的小伙子，以前的用户对他各种啧啧称赞，其中还看到一位用户是我认识的我们学校的老师，边打电话过去问了一下，得到积极肯定的推荐之后，我给M留言请他和我联系。

很快约好到我家见见猫狗，也算是我们确定雇佣之前对他的面试。

M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不说自己大学四年级的话你会猜他是高中生的那种，典型的中国男孩儿的样子，说话很轻，对狗狗很温柔，不到几分钟就和我家狗儿子打成一片。其实养狗的人都知道，狗有一种天生的禀赋，对人是否真正喜欢它有很敏锐的洞察力，所以狗子喜欢，我们基本上也就确定了下来雇用M。闲谈中知道，M在大陆出生，但不会说中文，襁褓期就被美国妈妈领养后带到这里，所以会有中国名字美国姓氏，M在我们学校已经读到大四，妈妈给付学费，他自己支付租房和吃饭的钱，M准备将来做一个social worker（社工），去帮助有需要的妇女和小朋友，我和丫丫对他印象很好，事情基本上就定了下来。

只是，我内心一直有一个不好问、不能问、却始终难以找到答案的问题，那些年从中国领养来的基本都是女婴，难得有男孩子的话一准儿是有残疾的，多数时候还是比较严重的残疾，很显然M健康聪慧，怎么也会被父母抛弃最后被领养到美国了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M是一个很好的Sitter，这一年多来我离家出差、度假、或去看丫丫每一次都是请他照看狗子的，他已经开始读硕士，虽然很忙，但每次约他的时候他都尽量安排好自己的时间接我们的活儿，人不在的时候把狗儿子和整个房子交给他是一个挺让人放心的事情，他也会顺手把信件、包裹什么的都拿回屋子里，有时候我们途中安排有变，回期延后，他也从不抱怨，我们给他涨了工资，每次也给他丰厚的小费，圣诞节什么的也会给他包个礼物，我们庆幸找到了一个让人信赖的sitter，M也说我们是非常好的雇主。

事情到此为止，就是一个典型的大圆满结局。

只是，圆满这个词，在真实的人生中，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某天无聊的时候翻Facebook，看到推荐好友（平时我很少看这个）一栏的照片中有张依稀很像M，点开一看果然是，典型的Facebook网页，不多的几张照片，感觉很像我的脸书页面，一副不怎么用心经营的样子，直到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突然间看到照片里的M竟是个十足女孩子的样子，我赶紧仔细翻M的脸书，发现自己之前竟然忽略了他Bio里面有个GoFundMe的捐款页面链接，里面的故事，竟是为变性手术筹集资金寻求亲朋好友帮助的。

我愕然，原来M生来是女性，手术变成了男性。

好多当初没有的答案的问题，此时瞬间都找到了归位。

我给丫丫发了个短信，问她是否有所察觉，她说开始有点感觉，只是不敢确定。自从开始在MIT读书以来，丫丫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了不同背景、不同性取向、不同政治观念、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也渐渐学会了包容和尊重，于是很郑重地嘱咐我说：妈妈，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你的成长背景来说接受起来会有点挣扎，如果觉得不自在的话，不用提起就好，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如果你觉得可以包容的话，愿意帮助他给他捐款也行，毕竟他放在社交网站上就没打算瞒着谁；但是不管你最后打算怎么做，千万不要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不管M是女孩也好，是男孩也罢，他是个好人，好sitter，变性与否与这些无关。

想一想也是。

但读了几遍他在GoFundMe捐款页面的故事之后，我却隐隐地感觉到了他的一种挣扎，那是一种没有在故事中说出来的挣扎，让我心生同情，涌出一种想帮助他的冲动，但我不想在捐款链接里捐钱，因为网站会拿走10%左右，我毕竟认识他，有其他的途径。

八月我去波士顿帮丫丫搬到新宿舍，回来的时候Venmo给M他照看狗子的费用，之后我又另外Venmo了他一笔钱，跟他说：我知道你有需要的地方，这些钱就算我的帮助吧。

M没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再三谢了我，然后给我讲了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故事。

M不大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从中国领养来的了，之后有个事情就一直缠绕着她的思绪，那就是为什么父母当初放弃了她，答案很快就变得显而易见，那就是她是一个女孩子。这个纠结灰暗了她的整个青春期，让她一直恨自己的性别，一直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是男孩子的话父母就不会抛弃他了，尽管养母对她很好，但是在这个问题上M在自我纠结中却怎么也无法走出来，一直发展到了觉得只有变成男性才能释怀，在看了几个心理治疗师之后M的念头始终不改，最后自己开始付诸行动，大学第一年，她开始到处兼职攒钱，因为保险不支付变性的费用……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傻孩子啊，你知不知道你被生身父母抛弃了并不是你的错啊，更不是你性别的错，明明是一对成年人的错误，一个时代的悲哀，却让一个孩子去肩扛了这样的痛苦，可我又能说什么？都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对很多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我们身边其实从来就不缺少悲剧和不公，但我们独独忘了去关心一下自己，更何谈去追究一下根源，问一下为什么？付诸行动去解决一下身边的不公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写到这里，实在不想说什么了，窗外已经下了一天的雨，降温了，我起身去把壁炉点燃，跳跃的火焰中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冒出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这句话：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