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原上的范雨素:命若菜籽,落处生根
我没有去过黄鹤楼。
记得幼时,堂屋里的中堂画是松鹤图,堂屋里供奉的是仙鹤。小学五年级,课本里有一首古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前两句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时觉得好亲切,孟浩然住过的鹿门山就在我们镇,站在家门口能看到那座山。我的两个哥哥在山下上过学,亲姐曾在这里教过几年书。
襄阳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小学二年级读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只觉得是隔壁邻居家老爷爷写的诗。写《枫桥夜泊》的张继也是襄阳人,距离我们村远一些,有几十里路。
或许是受这些影响,我们那里的人特别重视教育。听我大哥说,当时一个同龄人读到初一,不想读书了。他的父亲靠贩米赚钱,挨家挨户收大米,绑到自行车上,到城里叫卖,赚取差价。听到自己的孩子不再上学,他立刻没气力骑车了,因为赚钱没动力了。
1985年,我上初一,好多同学在鹿门山玩的时候,看到一些日本人来寻访孟浩然的古迹。那时候鹿门山就是一座秃山,特别穷,没有景点,镇上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饭店,后来就没啥人去了。张继写的寒山寺成了热门景点,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叫“网红打卡地”。
我的大哥比我大10岁,喜欢诗词,热爱文学。八十年代文学热,到处都是文学青年,很多人觉得好像写篇文章就能改变命运似的,我大哥也是这样。他买了好多好多书,很多人不理解,问我妈。我妈说,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他这个年纪喜欢看书就看吧。
后来,楚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家乡,去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经商打工。九十年代初,我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学校的一个女老师经常接到邮局寄来的汇款单。在广东打工的两个弟弟每个月把钱寄给她,再由她转交给父母。他们那个工作,每次能给家里寄好几百,我羡慕极了。我舅舅家有三个孩子在福州打工,二伯家大姐的老大从兰州大学毕业后,在湛江找了一份公务员的工作。
我大哥高中毕业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考上大学,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还是回家种地,给人修过自行车,卖过手扶拖拉机。后来大家都出去打工,拖拉机卖不出去了。他离开家乡,到重庆修地铁,干了十几年。
1994年,我也来了北京。因为性别的原因,基本上是家里人把你像水一样泼出去了。九十年代末,我住在东三环的十里河,三环还是城中村。经常经过的马路上,有一个小饭馆,起的名字叫“原上草”。我没有去里面吃过饭,但每次骑着小三轮车经过那里,都会觉得特别亲切,想起《敕勒歌》里说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想起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早在我四岁的时候,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就教我背过这首唐诗。那时我们小孩子睡在一张床上,她没事就在被窝里教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当时我经常在天桥上摆摊卖旧书。那时候年轻,没有恐惧,没有焦虑,不仅每天都干,而且特别有信心。大家觉得一定能挣到钱,想着能在北京买间房,两眼放光。当时这个目标并不难,工地上的广告牌,晚报上的房屋广告,几万块一间。摆摊的时候,每天都会遇到很厉害的人,没有人会说你什么,大家态度都非常好,不会去区分谁是底层,谁是高层。
路边的工地上挂着红布,写着“首都图书馆”。我当时天天想着快点盖好,这样就可以经常去看书了。后来图书馆终于建好了,我也搬走了。后来我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一个人带孩子,成了单亲妈妈,一年要搬两三次家,就想起“离离原上草”,想起“万里悲秋常作客”,“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宋僧有偈诗:“俱胝一指头,吃饭饱方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和尚说,如果人一直保持着人之初的本来面目,饿则食,困则睡,就可参禅。但少年的人都有数不清的理想等着完成。要腰缠十万贯,要挣大钱,要衣锦还乡。要骑鹤下扬州,名扬海外,得道成仙。
现在我50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人的命运跟植物的生长规律大概是一样的。古人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二十几岁的盛年,会把一切想象得很美好。当你想到自己是菜籽命的时候,已经是中年了。就像陶渊明写的,“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
我觉得“离离原上草”写的就是我。以前我说“人生是颗菜籽命,落到哪儿是哪儿,落到肥处是颗菜,落到瘦处是根苔”,野草和菜籽是一个意思。
现在整个中国变了,大家离开了土地,都是流动的状态。每个人都成为一个飘萍,不就是跟野草一样吗?按照物理的说法就是,每个人都“粒子化”了,能确定的只有自己。
我希望自己有野草那样的生命力,总也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6年前,因为那篇《我是范雨素》,我混出了点名气。现在,我的生活还是很简单,也不用处理任何人际关系,租的房子比监狱还安全,只要糊里糊涂能有口饭吃就行了。每个人好像都很忙,很少见面。现在租房子,昨天的邻居是小张,明年就是小王,谁也不用认识谁。
今年1月,我的新书《久别重逢》出版。我觉得故事还行,就是文笔太差。因为这本书,跟很久以前的一些朋友联系上了。有个朋友,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了。他年轻时在工厂工作,八十年代文学热,一个报社让他去工作,工厂不放他。他后来辞职做买卖,成了老板。我们电话联系后,很快就见了一面。
我常常想起唐诗里的那些离别与团圆。以前我当民办教师的时候,带一年级和二年级。每天要早读,必须坐在教室里,小孩读书,我也读书。我读的最多的是唐朝诗人李頎的诗,《还珠格格》里乾隆让小燕子背的那首《古从军行》就是他写的。印象最深的是李頎写送别友人陈章甫,“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后来,我也会教我的女儿读唐诗。大女儿3岁的时候能背80首唐诗。我教她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诗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邀请友人相聚,把酒言欢。大女儿一遍就记住了这首诗。她看到有人举杯喝酒的时候,就在旁边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今年春节我是在武汉过的,带我的女儿,和我姐姐的孩子一起过了年,去了湖北省博物馆,还有水果湖。但还是没有去黄鹤楼。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讲的是送别。黄鹤楼以前临靠渡口,古人驿站赠别,离亭相送,“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日暮乡关”,村子里的炊烟,总在黄昏时升起,凝聚成一束孤烟。现在交通工具变了。大家坐地铁、高铁,比“飞人”刘翔的速度还要快,朝发夕至都不准确,得是“朝发午至”了。
今年9月,我参加了抖音短视频版《唐诗三百首》项目,讲我理解的唐诗,还有那些离开黄鹤楼到全国各地打工的楚人们。视频底下,有将近三千条留言,带着不同的地域标签。那些评论我都看了,大家讲述自己的打工经历,或是写打油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鹤楼,这或许是我们需要共同面的处境。
过了两天,听说我所居住的皮村来了一波湖北老乡。他们是在珠海打工,正好来北京,看到抖音上我的视频,就约了几个湖北老乡来找我。虽然没见到他们,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很高兴。这也说明空间没有障碍了,朝发午至。
很多事情都在改变,但乡愁仍在那里,和黄鹤楼一样。
少小离家的人,鬓毛衰时,大概总是要回去的。黄鹤楼里的那只仙鹤,在默默佑护着每一个离家的人。故乡的云在召唤游子,故乡的风吹来泥土的芬芳。村头的大树,在等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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