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涓

9月21日上午，数十名华人聚集在丹佛第十巡回法庭上，华人社区关注的是前堪萨斯大学教授陶丰(Feng “Franklin” Tao)的上诉案。陶丰案是美国司法部“中国行动计划”(China Initiative)的一部分，他的十项联邦重罪指控中，已有九项被判无罪或被法官撤销，现在仅余最后一桩虚假陈述罪继续上诉。

而在一个月前，南伊利诺伊大学(SIU)的应用数学教授肖明庆刚刚完成了他的上诉，他同样是基于“中国行动计划”被起诉，一系列以保护美国知识产权和国家安全为初衷的诉讼最终在进入实质性的庭审环节后，罪名纷纷被洗清。最后针对肖明庆的指控只剩下税务相关罪名，肖明庆在上诉法院得到了维持原判的结果，但他不会再被监禁。

在2021年12月的一份报告中，《麻省理工科技评论》确定了77起“中国行动计划”案件和150多名被告，其中绝大多数都有中国血统。综述发现，只有四分之一的案件实际上涉及间谍指控，而且似乎越来越多地关注研究诚信案件——包括陶丰和肖明庆的案件。 

学者们说，“中国行动计划”对学术界产生了寒蝉效应。

密歇根大学公共政策系副教授Ann Chih Lin在美国五所大学进行了一项调查。调查发现，近四分之三的华裔美国研究人员在美国感到不安全，或者对他们未来在这里是否安全感到不确定；许多人是因为政府的调查产生了这种不安。

四分之一的受访者考虑过完全避免申请联邦资助，而此举可能会影响学者们的研究项目。 

陶丰和肖明庆教授都因为这类诉讼而付出了沉重的职业和个人代价。陶教授失业四年，支付的律师费高达上百万美元。肖教授虽然已于2023年重返校园，但他曾牵线的美中高校学术合作已陷入停滞。

陶丰教授近况：继续上诉

陶丰出生在中国，2002年移居美国。他于2014年8月开始在堪萨斯大学化学和石油工程系担任全职终身副教授。他的专长是表面科学纳米技术，在堪萨斯大学期间，他获得了许多研究资助，并于2019年获得了大学学术成就奖，是仅有的四位获得该奖项的教授之一。

2019年，堪萨斯大学校长道格拉斯·吉罗德赞扬了陶的研究贡献，并指出他发表了175篇论文，被引用次数超过6000次。 

但在2019年的一天，他的学术生涯突然被画上了休止符：他从中国老家返回美国，刚从芝加哥下飞机时就遭到特工的盘问，随后在家中被戴上手铐拘捕。此时距离他获得校长表彰仅仅相隔几个月。

2022年，陶教授与妻子在堪萨斯州劳伦斯的教堂祈祷。来源：NPR

陶丰因为“中国行动计划”而被捕，该项目由川普的司法部于2018年启动，根据司法部自己的描述，该计划的目标是识别并起诉那些与某大国有关联的，从事贸易盗窃、黑客攻击和经济间谍活动的科研人员。关于该行动的种族定性和危险，可以参见正义补丁此前的文章：《被起诉的教授们、中国计划和种族定性，美国华人该怎么办？》。

2019年夏天，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告诉一名地方法官，该局从多个消息来源收到线索，指出陶是某大国的秘密特工。检方表示，有证据表明，陶丰隐瞒了他在家乡福州大学获得的长江特聘教授职位，以欺骗堪萨斯大学、美国能源部和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在检察官看来，这是他作为秘密特工的证据。 

但在起诉和审判过程中，有关“间谍”的指控迅速被剥除，很快只剩下了他未充分披露自己在中国工作的指控。而在庭审中，连这些指控也不再完全站得住脚。

2022年3月，在堪萨斯州堪萨斯城的美国地方法院外，陶丰的妻子呼吁对她的丈夫进行公平审判。来源：Kansas Reflector

去年4月，陪审团判定研究员陶丰犯有三项电信欺诈罪和一项虚假陈述罪。陶因电信欺诈罪面临最高20年监禁，因虚假陈述罪面临最高5年监禁。 

然而，美国地区法官朱莉·罗宾逊(Julie Robinson)在陶丰审判结束五个多月后做出了裁决，在长达61页的判决书中，罗宾逊罕见地逆转了陪审团判决。她在去年9月19日宣布，陶丰的三项电信欺诈罪无罪，只维持了虚假陈述这一项罪名。 

罗宾逊说，当审判开始时，她本以为会听到陶的欺骗行为造成经济损失的证据，以及他以牺牲美国纳税人和三家机构为代价、向中国传递重要研究成果的证据——但没有这些证据。 

相反，有证据表明，陶在中国期间继续履行他对堪萨斯大学的职责，每周工作70个小时，并敦促他在堪萨斯的学生也这样做。她指出，他所做的基础研究在科学界是免费共享的。 

“这不是一起间谍案……如果是的话，他们绝对没有提出任何证据，”罗宾逊说。“相信我，如果当时是这样的话，今天的判决就会大不相同。” 

罗宾逊进一步指出，陶丰没有在一份“专门提交给人力资源部”的利益冲突表格上透露他被任命为长江教授，这是一种欺骗，但没有证据表明陶从这份工作中获得了金钱或财产，这是电信欺诈定罪所必需的。 

罗宾逊还表示，在陶的案件中，他的欺骗行为也不足以诱使能源部或国家科学基金会与他签订合同。 

罗宾逊写道：“没有足够的证据让一个合理的陪审团发现，如果陶说出真相，能源部或国家科学基金会就不会向他批准发放资助资金。” 

陶丰的律师团队指出，他们对判决感到欣慰，但他们仍然在积极为虚假陈述指控进行进一步上诉。他的律师们在审判中指出，陶在一些论文中列出了他与这两所学校的关系，这表明他并没有刻意隐瞒。 

作为司法部“中国行动计划”的首位被起诉者，陶丰受到了华人社会和美国科学界的广泛关注。他在被捕后在监狱服刑一周，从那之后，他一直戴着电子监控设备，并受到旅行限制。这起案件破坏了他的名誉、家庭的经济稳定和他杰出的职业生涯。 

2022年，著名的《纽约客》杂志采访了陶教授和他的家人，生动地讲述了一位学者在突然遭遇牢狱之灾后的痛苦，作者写道：“自被捕以来，陶一直吃不下多少东西，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运动夹克，松散地挂在身上。一个小壁龛里陈列着他赢得的奖项。他再也不能进入自己的实验室或办公室，厨房的大部分地方都摆满了电脑显示器和高高堆起的文件。陶不时撩起裤管，以减轻他戴了两年半的脚踝监控器的压力。” 

他的实验室已被关闭，他的大学工作电邮账户已被停用，他的学生也已散去。他关心的是实验室的机器不再有人使用，“浪费了很多钱。”而他的妻子彭女士作为一名影像技术员，为了赚钱在三家不同的医院工作。《纽约客》的报道说，他们有时会听到孩子们在房间哭泣。

数学教授的三年抗争

和陶丰一样，其他在“中国行动计划”的旗帜下遭到指控的学者从此也无法再获得宁静的生活。另一位最近案件有进展的是肖明庆教授。 

肖明庆自1991年以来移居美国，2006年成为美国公民。2000年起在南伊利诺伊大学卡本代尔分校(SIU)应用数学系任职，2007年晋升为正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应用数学，如微分方程、计算科学等。 

他撰写或合作撰写了100多篇同行评议的期刊文章、书籍章节和会议出版物，代表SIU获得了五项国家科学基金资助。值得注意的是，肖教授的研究成果已经向公众开放，而且不涉及敏感的知识产权。 

肖教授还每周为当地K-12学生组织和教授数学强化课程，持续了8年，直到2021年他被起诉，这个项目被迫结束。2020年，他获得了WSIU公共广播公司颁发的“好邻居奖”。 

肖明庆教授。

2021年4月，联邦政府根据“中国行动计划”起诉肖明庆，指控他犯有两项电信欺诈罪，以及一项在代表该大学提交的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申请中做虚假陈述罪。如果罪名成立，肖可能面临最高20年的联邦监禁和25万美元的罚款。

一个研究成果完全不涉及敏感知识产权的数学教授，怎么会被“中国行动计划”注意到呢？事情跟肖教授参与的美中联合项目有关。 

2015年，肖与家乡广东的深圳大学开始合作。除了在暑假期间前往深圳讲学外，他还在深大和SIU之间建立了一个联合博士项目。肖教授的努力在2018年秋天取得了成果，一群来自深圳的本科生支付了全额学费进入SIU。 

由于在2015年首次访问后，SIU无法资助肖的中国之旅，深圳大学同意报销，但需要他在深圳开一个银行账户。肖明庆使用TurboTax来报税，从未意识到他被要求勾选一个方框，表明他有一个外国银行账户，或者需要提交FBAR（外国银行账户报告，即华人俗称的“肥爸条款”）。

 2020年12月，联邦调查局突然来到肖家，对他进行了2小时20分钟的问话。他一直否认用这笔款项谋取私利的说法，而是先后解释了15次，坚定地声明这笔钱只是为了报销他的差旅费，而且由于新冠疫情和美中贸易战等原因，他自2015年以后只去过两次深圳。

最终他被捕并被指控犯有电汇欺诈、虚假陈述、未在所得税申报表上披露其外国银行账户以及未于2021年4月向财政部提交所需报告的罪名。由于这些指控，SIU给肖放了带薪行政休假。在审判期间，每天都有一二十多名肖的同事和社区成员驱车45分钟前往法院，表示对这位教授的支持。 

和陶丰教授一样，对他的指控被一个个认定为无罪或被驳回。最终只留下了与报税有关的两项罪名。美国政府要求地区法官斯黛西·杨德尔(Staci Yandle)对肖判处1年监禁。但杨德尔表示，监禁肖教授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构成再次犯罪的威胁，因此给予一年缓刑、免于监禁。她还罚了他600美元，远低于联邦量刑指南中建议的数万美元。 

肖教授的首席律师瑞安·波斯卡洛(Ryan Poscarlo)在宣判后的一份声明中直斥这类诉讼不公平、无意义，“这些税收指控更值得采取民事补救措施（如果它们值得采取任何执法行动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对肖博士的拨款欺诈指控，这些指控根本不会提起诉讼。”

在新近的上诉中，第七巡回上诉法院维持了对他的原判。虽然并未获得在法律上的彻底胜利，但肖教授已经重返讲台，学校允许他恢复教学和咨询工作。但他开创的美中合作招生和交流从此陷入停滞，他也为了诉讼失去了毕生的积蓄。 

寒蝉效应 

 “中国行动计划”虽然意在对抗中国的国家安全威胁，加强前总统川普的整体国家安全战略，但很快一系列案件显示出，这一举措主要是在积累针对华裔美国学者的起诉。 

与陶教授和肖教授的案件类似，政府在多数情况下没有以间谍罪起诉他们，而是只能找到更小的罪名，主要是他们在未能向美国雇主充分披露与中国的联系，在报税时未申报来自中国的账户。 

2021年秋季，学术界对“中国行动计划”表达了抗议。超过175名斯坦福大学教授给司法部长加兰写了一封公开信，指出了其根本缺陷，来自50个州的大学的2000多名教职员工、学者和管理人员支持了这封信。 

亚裔美国学者论坛(Asian American Scholar Forum)执行主任吉塞拉·佩雷斯·草川(Gisela Perez Kusakawa)表示，陶丰案引发了亚裔美国研究人员的担忧，他们担心自己会成为攻击目标，尤其是在一个对他们的偏见日益加剧的时代。 

她说，陶因填写不当而被定罪的披露表格非常模糊，应该有一个系统允许研究人员纠正这些错误，而不是让他们受到联邦起诉。 

“我们希望公众知道，亚裔美国科学家正在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草川说。“他们正是这个国家现在继续推进研究所需要的人。”

2022年2月，美国司法部在得出结论，认为“中国行动计划”这个表述“对在美国的华裔科学家产生了寒蝉效应”，并“助长了不宽容和偏见的叙述”后，放弃了该名称。美国政府表示，它仍然致力于阻止中国政府和其他“恶意”外国实体的经济间谍活动。但自宣布更名以来，司法部尚未宣布对学术研究人员进行新的起诉。

对于“中国行动计划”产生的挥之不去的恶果，华促会、美国华人联合会(UCA)、亚裔推进正义协会(AAJC)等民权组织一直在联同广泛美国亚裔社区给予批评和抗议，确保受害者及家属获得持续支持和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