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影像的作者介入:挑衅、拥抱或以身试法?
本文转自:渡口文化传播,作者郭熙志
重要的是培养一种感受
上一堂课大家看了河濑直美的片子,我看大家看得还蛮认真。河濑直美其实还有其他的片子,比如说《拥抱》,大家仔细地感受,因为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总共授课只有七节课,审片两堂课。审片也很重要,审片的时候看到大家的一些常见的问题,只有在成片中暴露出来。我们这个课程提倡导演研究,我刚才跟研究生说了这个问题,重要的是去培养一种感受。
如果你参加这个课程的话,抱着跟其他课程一样的这种想法,可能有点不对。其他课程都类似于讲授条条框框的知识,我们这个地方要了解作者。如果上文学课程,我会给大家推荐作者,不会抽象地说文学,或者抽象地说一个语文,我们会比较明确地讲,比如说现在要研究鲁迅的《故乡》,或者研究作者沈从文,是这样的一种学习方法,跟其他老师的知识生产系统教育完全两回事。我们第一是感受,第二是感受,第三还是感受。如果你没有感觉,这门课就白上了,因为你最终要有感受去拍片子,而不是用选题去拍片子。
我们这一堂课,跟大家先简单说一下大概的流程。今天授课就延续上一次课程的河濑直美的《蜗牛》,我看大家都还比较感兴趣,可能大家伙在以前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一类型影片。我在差不多99年,拍完《渡口编年》后,当时觉得自己很不错了,因为香港国际电影节挑走了。当时我只有 33 岁,这个片子拿全国金奖。我很快就接触到亚洲最重要的一个纪录片电影节,就是山形电影节,日本山形市办的一个电影节。因为我2000年去日本采访,见了他们放送协会的主席,就是他们广播电视局局长,山形电影节的一个官方的人物。山形电影节总部设在东京,当时纪录片有比较厉害的两个电影节,一个是法国的蓬皮杜艺术中心办的法国真实电影节,它有一个背景, 60 年代一个纪录片大师让·鲁什创立了一个真实电影学派。
真实电影这个翻译本身有问题,它其实是从维尔托夫电影发展而来。维尔托夫曾经跟苏联革命做一些新闻报道的,他们办了一个《电影真理报》。所以我讲的都比较抽象,你要是看到电影,就发现完全不是像描绘的历史那样。所以最重要的还是作品,像背景介绍、影评那些,我建议大家都少看,当然解疑释惑的可以看看。除了法国真实电影节之外,就是日本的山形电影节。在这两个电影节,我当时看到了一批电影,就是好像它突然变得比较小,因为《渡口编年》拍的虽然是家庭,但是我关注的还是所谓的知识分子的命题,就是社会转型中间的人性和人生,两者应该都是兼顾的,所以也一直能够兼顾下来。
我现在对这个本身,有一个思考,就是他切口比较小的电影,在日本那个比较大的时代。因为之前我也看了小川绅介的作品,或者是其他一些导演的作品,比如拍水俣病的一个老导演,他们的作品都是在一个大的背景下,关注人的命运和人的人生,关注这个东西。本来是这样一个趋势,然后突然又变成了很小的切口,比如说当时有些获奖的电影,韩国导演拍的《我的泡菜》。还有台湾一个导演,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拍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拍他一个学哥,就身边的人。《我的泡菜》很多是拍他家庭,包括他的祖父去世,他有一个堂哥睡懒觉没有及时赶到,然后他爷爷在临死之前说,“那个该死的,又睡过了,他竟然忘记给我见上最后一面了”。
他完全从自己的角度拍他家庭,一个家庭的或者身边的东西,这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感觉到一个公共的时代结束了,一个私人的时代开始。我当时对这个转变就是很难理解,我觉得就是大时代大概结束了,其实随时间的退移,我今天跟大家推荐的,可能更多是这种小时代的东西。
主题一:挑衅
我们讲的私影像,就第一人称纪录片的私影像,在日本叫“私わ”的私影像,我们如果略微了解一点日本文学的话,就知道日本在它历史上有私小说,其实跟后来呈现的私影像还是不太一样。私小说偏重于心理,我们国家的作者郁达夫,他写的那种性的苦闷、焦虑,可能和日本的私小说有点相似,但整体上都起源于这种比较贴近自我的,贴近内心的东西,这样的一个潮流,就不是一个宏大的叙事了。那么这些年以来,在我的渡口文化里,我总结过关于私影像的知识,去年给研究生讲了三度,第一个是疼痛度,自我的疼痛度,第二个是镜头的温度,第三个是这种对时代的态度。特别是对时代态度,这上面它的私人性就显示出公共性。
摄影机其实放在家里,放在自己的宿舍里,可能有很多社会上的问题就跑进来了,它并不是说你拍私人就是拍自己两腿之间,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拍两腿之间,我们今天这个片子就有两腿之间,这当时在日本社会引起很大争议,但这个人现在是日本顶一流的大师了,很厉害的了,叫原一男。我讲的三部片子,就是今天放的《恋歌 1974》 和他早期的一部片子叫《再见PC》,拍的是一个脑瘫的群体。他去拍脑瘫群体,没有把他们当残疾人去拍,他先鼓动他们成为正常人,让这些脑瘫的人拿着照相机,到街上去拍正常的人。这是人类学颠倒,就像让·鲁什当年一样。
让·鲁什的人类学,它实际上是让黑人来丈量白人的骨骼,就是过去早期的人类学,白人都到非洲拍了很多照片,就是各种民族的都做过人类学记录,记录体型各异,早期拍的都是黑人。他们到所谓落后的民族、地方去做人类学,做田野调查。让·鲁什就颠倒过来了,他让黑人去丈量白人的长度、宽度,身体的各种器官。那么在《再见PC》里,他也是这种做法,实际上是让残疾人拍正常人,但这是一个由头,核心不是这些东西,核心是在这个拍摄过程当中。残疾人的家庭很反对拍摄,最后人家要闹离婚了,引起很多争议,他的团队也基本走光,然后他坚持把这个片子给拍完。在拍摄过程当中,被拍摄对象的夫人经常把东西扔向镜头,这是我们讲的,私影像中带有某种挑衅性的这一方面的表现。
那么我要列举,在《恋歌1974》中,这个片子本身也是有很挑战性的,他去拍他的前女友,前女友已经是冲绳的慰安妇了,跟美国大兵生了很多肤色各异的孩子。然后他有的时候拍着拍着会激动,那个女的会说一些话,类似于“你才是最不入流的”。还有很多充满着讽刺的情节,类似于这种颠倒式的,挑衅式的,在普通的影片当中很少见到。在我们那个一本正经的、好莱坞的《奥本海默》里面是不会出现这些东西,所以这些个纪录片导演,他们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就是带着强烈的边缘人心态。
原一男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我非常仇视主流社会,就是所谓正经的、普通的、正常的、庸俗的,他十分讨厌,甚至憎恶,甚至痛心疾首。所以这些人激进的想法,他们通过电影实现了。我们今天要讲的第一个主题,挑衅,它不仅仅是这几部影片的挑衅。这几部影片可以讲充满着各种挑衅,比如说《恋歌1974》本身就是拍一个女人生产的过程,他直接对着阴道拍的,没有停机,让孩子整个出生下来,所以这个影片当时在日本也引起了大争议。《再见 PC》 搞的残疾人家庭老婆抗议,大家伙摄影组的人也跑了不少。
《前进神军》拍的是一个调查在二战时间期间,日本士兵吃那些比较弱小的日本人民,因为最后没得吃了。在中国古代也有,中国古代特别像在座的女人们,打仗的时候经常被宰掉,当口粮吃掉,这个就是土地、金箔、妇女,这都是物品。你看像安史之乱的时候,唐朝没有部队,我们的老祖宗只带领一万人,然后他的部将反叛了。因为唐朝的皇帝很多是亲兄弟,比较狭窄,都怀疑大臣,因为安史之乱本身就是将军反叛了,所以怀疑。后来部队没有他们怎么办,就向回鹘就是我们现在的西域的那一块,新疆那一块借兵。他们的后人可能还在新疆,从汉以后西域一直设立都护府,就是有这种所谓军事的管理,类似于这个海外基地。我们现在也会到斯里兰卡或者其他地方搞一个杆,实际上也有这种全球大局观的意思,无非还是王朝的形态延伸。
那么汉以前也有类似的,就是一个传统的女人的概念。到今天放的恋歌,你们可以看到其实它里面包含着某种挑衅,就是女人实际上对男人进行挑衅,她是一个power,一个很强悍的女人,她自己一个人独立把孩子生下来,自己给脐带消毒,然后跟自己母亲打电话。她们这些妓女会组织一个互助家庭,比如自己生了孩子以后,再帮别人生孩子,在冲绳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
原一男通过拍自己女朋友展现了这一幕,里面还有一些三角的关系。比如说他后面找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夫人小林,她是当录音师的,当时已经确定了关系。那么原一男很嫉妒他前女友跟黑人在一起,他前女友也非常讨厌他跟现在的录音师在一起。
在海边有一场戏,三角关系很微妙,互相扔石头,然后拍那种惆怅的背影。大家看这个影片,可能会颠覆你们曾经的认知,因为大家伙头脑里面充满了戏剧性,充满了对电影的一种固定认知,那么我所做的就是消灭你这种认识。所以在上完我的课程之后,很多同学就反映出上某个老师的课之后,我们都明白了,但是上郭老师课之后,我们都更加糊涂了。
这个就对了,人生学问从困惑开始,如果你都懂了,那等于塞了你一肚子知识,就像高考塞你一肚子知识,把它归类abcd ,小抽屉开来开去对吧?如果你打开你的可能性,你觉得这个电影或者文章还可以这样写,那这我觉得就是大学的事。大学主要的使命是培养你们自学,触发你们的人性,让你们重新活回来,变成一个有活力的动物,自己去找食吃。
因为我觉得大家伙通过中学教育,包括我们现在研究生教育,不再是我们的本科教育,其实还延续了中学那一套。他会有几十年不变的教学大纲,然后知识分类,这是一个知识生产过程,但这知识生产过程,我觉得也是有必要的。有些你还是要有基本储备,比如说我们要研究一门课程,像研究哲学的话,我们可以看哲学史,比如说卢梭会写一个西方哲学史,然后从亚里士多德到苏格拉底到柏拉图,一直到文艺复兴,再到近代 19 世纪,他会把一些他所认为已经定型的哲学家重新批判一遍,重新从他的角度写一本哲学史。
曾经有一个评者评我的纪录片,也是这样的,他说跟我聊天之后,他发现我首先看了纪录片。我上堂课给大家推荐的《世界纪录电影史》这本书,我大概看了两遍到三遍,发现它有个规律,就是研究作者。昨天我的研究生到我家,我介绍我的四柜子碟,我差不多是从这个大时代,录像带时代就开始搜集这些片子看,然后到DVD,又到蓝光,然后到盗版碟最盛的时代。我们有很多电影博士,在海外专门给盗版商服务,把那些最冷门的、最前沿的大师影片给收集起来。
其实要感谢这盗版时代,虽然侵犯了人家知识产权,因为实际上这没办法构成一个所谓的市场。所以当时我们很早就能看到,像塔尔科夫斯基,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这些,包括很冷僻的美国的先锋电影还有在很早以前没有发现的导演。比如说大概十几年前我就发现了阿彼察邦,泰国的一个导演,在美国芝加哥读的当代艺术。他把当代艺术和家庭的生活,以及泰国的佛教处理得非常像散文,非常漂亮。
我如果上写作课的话,会一直放他的《综合症和100年》这部电影。后来他在戛纳电影节获奖的是《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我不喜欢,所以很多东西我要通过自己检阅。比如说莫里斯,我比较喜欢他的不是《细细的蓝线》,这是它一个成名之作,我喜欢他的《弗农,佛罗里达》,这里面有区别。《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里面它有个新方法的发现,一个魔鬼采访法,他发现人们不断说话以后会进入一种癫狂,会把很多潜意识的东西说出来。他有一种采访技术,最后就通过不断采访,不断再现一个谋杀现场,发现作为杀人犯被抓进去的人是冤枉的。
最后真正的杀手给他打电话,他说,“该死的东西,他现在替我在坐牢”,后来是因为别的事发现了,把冤案给查了出来。即便像美国这么严谨的法律制度,它也会出现这种问题,所以这部片子非常厉害。但是我比较喜欢的就是他的《弗农,佛罗里达》,他采访了一些奇怪的人,就是一些拍飞碟的人,在美国佛罗尼达那个南部。美国的南部实际上很土,和纽约这边完全不同,美国南部一些农民比较保守,非常有土地感。有些人会把沙子放到瓶子里,他认为那个瓶子里的沙子会长的。还有一些人他认为看过飞碟,看过外星人。还有一些人打猎的时候,他发现他打的火鸟在他开枪的一瞬间,跟他的眼睛对视,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灵魂颤动的那种感觉,有跟他杀的动物之间的那种交流。我比较喜欢他那种采访,把人的非常浅的意识给表现出来了。
那么我后面在自己的影片故乡里面,也用了这个手法。我拍了我们故乡的三个瞎子,这三个瞎子特有意思,一个是修理那个电动机,但他好像玩了不少女人,在一个酒席上面,他老婆突然控诉他,说他年轻时候玩过一个女人,突然他就哭了。周围的邻居都过来围观,然后他突然喊了一句,说我想小赵,就曾经跟他相好的女人。他老婆表示愤怒,肺都气炸,因为那时候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觉得你一个破瞎子,对你这么好你还这样。其实男女双方很难相互包容和理解,就是很难做到,这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还有另外一个瞎子,他栽了很多树,差不多 100 亩,我让他到上山栽树,上山时我没有在前面指引他,就发现他这个脚像眼睛一样,能在他曾经走过的路上脚步如飞,比我走得还快。我觉得这个事挺有意思,我用长镜头拍了很多他行走的状态。还有一个瞎子是写诗的,写的也很好。所以我用这种非常奇怪的人来表现故乡的性格,我所理解的故乡的性格,这些人都是特别有意思的,一方面我不想简单得表现那种所谓的乡愁,那种乡愁是廉价的。像“乡愁是一张邮票,乡愁是坟墓,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这种,很感人,但我觉得这个东西它不太符合我的理念,我不想美化这个感情。
所有的艺术家,我刚才跟大家讲的,你们会发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两个字,残酷。你们看原一男影片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它的残酷。我们今天讲挑衅,本身是带着某种残酷的,如果不构成残酷,就构成挑衅。那么我还要再举一个例子,这个没有时间放,有一个青年导演拍我们这些老导演的片子,名字是我骂他的时候,他受了启发取的,叫《我年轻时也打老虎》。他采访了几个我们纪录片圈里面比较有名的导演,用非常挑衅的方式,他到吴文光家里,吴文光在忙各种各样的事,马上要出去演出了,他说“你是不是完全觉得年轻人没有学习的价值了?”,吴文光说“我正在忙,你没看到吗?”,然后他就说“你让农民拍的片子挺好的,但是你自己现在拍的片子已经不行了,你完全失去了拍摄的才华”,他完全用这种挑衅的方式拍摄。
我们学新闻专业,学传播专业,我经常跟学生提出的一个小技巧,也是一个称职的记者的技巧。我们一般记者采访的时候,他有一个问题在哪里?经常顺着人家讲述,“你今天感受怎么样?”,“我今天感受很好”,就没了。他顺着人家的意识来,没有挑衅性。那么在采访的过程当中,你们只要加一点小技巧,这个影片这个采访的深度就立即会增加。这个小技巧是什么呢?就是你加一句话,“是这样吗?”一质疑,他马上呱唧呱唧滔滔不绝了,本来是整个塞住像便秘一样的。
就这一句话一挑衅,它就有很多的这个表达欲了,这个是小技巧,而且这个小技巧很关键。我有很多小技巧,我悟了很多年都没悟出来,比如说我们早期的磁带很有限,就是我们讲片比,拍一个片子画幅几比几,你片比越高越好。比如说你用一个7: 1画幅就能拍出片子来,没有废镜头,就很厉害。讲究片比,但这个也把我们害了。
还有我大概在电视上待到第七年,我才悟出来如何拍出有同期声又像电影那样的一个现场的感觉。其实这个很简单,我原来不知道,在省台待了一年,因为省台导演他原来跟中央台的一个导演合作拍片,他们早期就看了很多英国的BBC,或者跟NHK 一块工作过,所以他们知道一个技巧。
这技巧我现在告诉你,就不停机拍摄,你多机位的拍摄以后,一台机器一个人会形成一部电影,就相当于多机位。因为人们讲话会重复的,你一直延续拍,它会形成一个完整的空间出来,这是一个技巧。但是现在对你们来说,基本上要做到一点就是,练习你们的沉住气,每个镜头至少固定在那个地方,要给我拍 20 秒以上,如果你能更多更好,因为后期剪辑你要阅读素材,形成你的剪辑时,要花的时间更多。你要是有很多的素材的话当然更好,但是很多素材它又有一个毛病,就拍着拍着会不想剪,就像我拍的《渡口编年》,就剪了六年。
后来我招了一批同学剪,我自己看的时候,觉得素材特别精彩,感觉在空气里面有某种东西一直是存在的,你会看到时间在里面。但是你让同学剪,有些你在现场的重点他没剪进去,他不剪的话我会唠唠叨叨的一直说。比如说我最近出的片子叫《出窍》,是三个剪辑师帮我剪,但最后用的主要不是这个。
我到现在为止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跟我夫人有一场冲突,她后来要从阳台上跳下去,我把她抱回来,这场戏的素材找不到,但我也没有追究了,因为有其他更有内涵的镜头取代了这个,说明这一方面的东西,我就妥协了。但一般来讲,像《渡口编年》这种,我一定要他们找到。
比如有一天雾天,我从长江上面坐了一条小木船过来,然后我迎面拍的等船,渡口上站满了人,我感觉到有一种到世纪末或者说世界尽头的感觉,那群人看着我的镜头,没有声音,我觉得很棒,一定要用上去。就是你拍过的一些经典镜头,你一定会提醒他用,所以我在课堂上跟大家说的这种感受力比较重要。
主题二:拥抱
我们第二个主题还没展开,第一个主题是挑衅,《我年轻时候也打老虎》那种挑衅,就是“你没有才华了”。我第二个主题讲的是这个抚摸,拥抱。大家那看上一个片子《蜗牛》,你们能感觉到她那种情感的介入是很深的,她母亲对他养母的感觉,是恨不得过去把她搂住的,就是这种抚摸的感觉。抚摸通常在女性拍自己的祖辈,或者拍自己的母亲的影片当中比较多。
我突然又想到挑衅,要补充一个台湾的一个小伙子拍的,叫《阿濞》,他是拍他父母在家里吵架,阿濞的意思是他家里的环境给他的感觉,有点像是地狱,阿濞是地狱中间最深的一层,地狱中的地狱,所以他最后拉着他父母去离婚。最后父母虽然离婚了,但两个人生活还是比较受限制,还是住在一起,不过就是分居,又回到那种屋檐下的日常生活,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消耗。他那是挑衅式的,拉着父母去离婚,这个就是很极端,我想在座的恐怕都做不出来,但这就是男性的电影,男性的私影像,男性的第一人称电影它有这个特点。
那像女性的这个特点,她喜欢抚摸,这是比较符合女性的那种母性特点,或者女性的温柔特点。我们上回看的片子,里面很多她跟它的祖母,跟她生母在一起的时光,她印象中生母在喃喃自语,日常生活中间的各种和蔼可亲,记录了这些东西。
我们还有一部片子没时间放,是一个在日本的朝鲜人,就是在日本比如说大阪或者东京,有一块朝鲜的生活区,这些人专门帮金家王朝去赚外币的。他们特别爱国,在 60 年代也是非常左的,被日本的警察抓过无数次。他们一直忠于他们的党,忠于他们的这个大元帅。他是拍他自己父亲,从父亲开始过年,他给父亲包红包开始,一直到父亲最后死亡,他就开始叙述整个过程,很不容易。他妈妈持家,也参加游行,一旦孩子成年还要送回朝鲜,给朝鲜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做贡献。然后他们在这种邪恶的资本主义之下,竟然拒绝腐蚀,他父亲回国授勋,等于是朝侨。他一直到他父亲死,临死之前跟他的父亲说,“爸爸,妈妈这辈子为你坐过牢,为你生了这么多孩子,你是不是要感谢妈妈?”但这个老家伙仍然口风很紧,在临死之前,他没有感谢他的妻子,他只说了一句话,“加油,平壤!”就倒了,死掉了。
作为东亚的男人,他对妻子的感情肯定是有的,当然一般他不会流露出来,包括对儿女的感情也是有的。但一般儿子,像我儿子不一定理解你的那种方式,他认为别人对他态度好。这个电影拍的就很深了,就是家国政治全部在里面,私人感情一直在他叙事里,女性的叙事也非常温柔,这部电影我称之为拥抱式电影。
那么去年我们三位研究生同学专硕,其中有一个同学拍了她的公公。一开始拍的也不错,镜头各方面气氛都感觉也挺好,但是总觉得少点东西。后来我就跟她开导,我说你现在拍出的感觉,老师去拍也能拍出来,但你这里面要有你一个身份在里面,就是私影像的作者介入的身份在里面,要体现一种拥抱的姿态,对不对?你爷爷对你这么好,你肯定要有一种拥抱的姿态,所以后来添加了很多,比如说跟爷爷撒娇,挑衅爷爷,说我不准备嫁人了,说一些假话,跟爷爷形成一个互动。那么这个片子一下子色彩就变了,就是我们说镜头的温度,也就是我们说的这个“拥抱”怎么达成的。
拥抱不是说你拍亲人都能拥抱上的,像河濑直美的这个《拥抱》,它就是反拥抱。讲自己被抱养,然后大三就开始去这个寻找她父母,拿着照片在父母经过的地方絮絮叨叨,就是类似的追怀。可是真干了一个尝试,找出了父母的时候,那确实尴尬,没有拥抱。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显得有点像一个外人,问她怎么知道他电话的,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也另外组织了家庭,她那个拥抱是未遂的拥抱,两个都没有拥抱成,但这种也是一种拥抱。如果纯粹客观记录,像跟踪父母走过的地方,那感情深度达不到的。
所以里面它这个拥抱,有一个痛点在里面,由此而引发我们去年另外一个同学拍的。去年我们三部电影都还可以,送去一些青年电影节,应该是可以入围的。还有一部影片也是讲被抱养的,他拍自己的养父母跟自己的生母,然后他到生母家里以后,有一个问题就问出来了,她说我到底是应该叫你阿姨呢?还是叫你妈妈?她发现她都叫不出来,这就是整个影片的核心所在。这种影片为什么厉害?他找到了最后的解决办法,拥抱。我们简单说一下,把拥抱也给打住。
主题三:以身试法
第三个方法,就是我们讲以身试法,或者文雅一点,我曾经作为一个主题讲演过,有一个社会学者向飚,他出过一本书,叫《把自己作为方法》。很时髦的,现在研究生有点学问的都看过这本书,我把它总结,就是以身试法,把自己作为一个方法,通过自己的遭遇可以形成一个私影像的纪录片。
我拍了一部片子叫《出窍》,从 08 年我在电视台被排斥,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下岗,我就开始记录,一直记录到深圳大学,然后有各种奇怪的遭遇,甚至比电视台还更加严厉,我不便明说。你们以后都会有这种所谓个人与时代的冲突,我们现在遇到的一个几千年遇不到的时代,可以讲是荒诞到极点,我也不好说。你们现在涉水很浅,不像我们涉水深,就是你涉水一深,你会发现荒诞的不得了,经常会有些麻烦会找到你,根本就跟你无关的,甚至很平常的,它会一一下达很多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把整个空间变成一个毫无活力的、一个管理的空间。
你们感觉生活挺好,小确信,小满足,各种吃喝,饮食男女,感觉自己挺幸福的,明天会更美好。在爸爸妈妈的支持下,可以买个小房子,让夫妻生活过起来。但是这后面你会有很多凶险,在职场上面,反正肯定会面临着很多次被折腾,要换单位,每换一次单位可能就是一次折腾。这个本身可能就包含了很多政治在里面,就是小的方面,大的也很奇怪的,就会牵涉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里面,这就是以自己作为方法。
我觉得这个片子可能要有一定的勇气,也需要一定的积累。你拍一点宿舍里的男男女女,就是同寝室的那些,可能很多同学都这样拍,那其实不行,你们这里面没有我讲的那个温度、痛点,或者你的态度,没有这 3 点,你以自己作为方法也不行的。
作家是关注人类的这种无形的痛苦,真正的导演,如果你不是商业片导演,不是为了卖座,你肯定会关注这些真正的痛苦,很深的痛苦。这是一个我认为的第三种方法。时间的原因,我们不能再讲了,现在马上放片。
其实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除了每个镜头的感觉,每个人的天分不一样,结构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我刚才在底下看,她生完孩子之后,为什么拍了那么多那一群小孩?就是说他实际上是一个生命阶段,对吧?前面生孩子的过程,大家可能有点难以忍受,我看有好多同学就走了,其实你们没有看懂,它是呈现出一种女人的独立性,就是他完全是靠自己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把孩子生下来,然后跟母亲报平安。
这个我觉得很厉害,在整个生产过程当中,也是我们能够思考到女性世界的不容易。他们要承担的孕育下一代的使命确实非常伟大,而且也艰巨。你可以看到整个影片的结构,一开始的时候她们为了活下去,跟男人睡觉,整个为了活下去的过程,过程当中有两个女人之间那种野蛮的冲突,不仅是女性,可能男孩子估计也是有点不对付,反正他人即地狱。
我在大学也这样过来的,除非你是一个愿意把生活变得很美好的人,把它美化或者粉饰掉,那个是另外一种,或者你会化解,用幽默化解。这就表现了人与人之间那种奇怪的、既相互帮忙又相互排斥的关系,为了活着,男女之间开始形成这种羡慕嫉妒恨的关系。
原一男他后面拍了两部,一部社会运动,还有一个是日本水俣病,含汞的海水对人体侵蚀的一个社会问题。很多电影导演这辈子都拍过,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因为不是轻易凑起来的,他没有达到一定深度,他不会拿出手的,这些都是用生命积累起来。他跟商业电影,像王宝强搞一个《八角笼中》完全两回事,不是可以把优质资源集中在一块,搞一个假的真,看上去写实的,实际上鬼扯淡。
它这里包含了很多残酷,这种残酷是难以言喻的。其实我们生命的启示就来自于生命本身,类似于宗教一样,生命的纯真相不是说通过说出来,或者通过表演掩盖,放大,他没有通过这些东西。他的取舍呈现出非主流的价值观,显然是愤世嫉俗的。然后他对这些女性的态度应该是诚恳的,他不是有某种俯视,有某种谴责,有某种不屑,那恰恰构成纪录片一个巨大的、我们对人类的和解本身,对人类理解本身的一个贡献,就是我们真正地理解人,这个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包括理解那些堕落的人,理解那些为社会所鄙视的人、非主流的人。
我曾经看过那个日本另外一个导演森达也拍的,拍日本的一个黑社会,一个我们称之为魔鬼社会的奥摩真理教。奥摩真理教大家都知道,他进去以后跟那些学生、研修生一块拍,才发现其实那些人在日本这个类似于我们现在这种价值观之下,他们要逃避社会的主流价值,因为社会都是希望他们每个人成为公务员、成为经理人,成为成功的人,然后他们这批孩子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概念,所以他们组织了一个宗教去研修,就是修炼自己。就像我们研究生一样的,或者我们大学生一样,很安静,里面的人没什么特别邪恶的,大家都非常和善,非常日常。
那个纪录片叫《A》,你看不到里面那种最后在地铁放毒气弹的理由,他为什么要放毒气弹?好像他们无非是不想干公务员,不想去考公务员那批人,就像咱们在座的大学生这样。所以他通过真正接近那些被污名化的人,来达到社会沟通,让你去真正去理解一个社会。无论再邪恶的人,除非他精神不正常,一般来讲他都有非常正常的一面,而且甚至值得敬佩的一面。
你看这个片子,她不仅自己生孩子,还帮助她们整个社团生孩子,最后养了一大群孩子,成为一个母系社会。我在看到它全景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回到了母系社会,这又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社会形态。我们不需要你们这些臭男人,我们自己组织自己的社会。其实人类在最原初的时候,比如说“姓”这个字,为什么是女字边?为什么还有个生命的生?其实我们现在叫的“性”是私,“姓”实际上是母亲的姓,母亲的姓该放在前面的,对吧?所以我们通过汉字,能够了解很多。
我上第一堂课的时候,问你们纪录片的英文词根是什么,其实可以追溯很多词,比如说纪录片,比如说英文里的“看”, Look, watch,see,这些你追溯到词根的时候,发现人类的思维是语言形成,它在语言形成过程,这个思维形成了它的源头,而这个源头你可以就追溯到很多真相和本相,就是事情的本相。那么这个时候你已经取得一种哲学的态度,你观察社会、观察生活、理解别人,你既有一种生命的态度,又有一种哲学的态度,这个就是我们讲的稍微有点深度所在,而不是简单地强调真实。
在这种电影面前,你的真实、客观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客观,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片子了。我前面跟大家讲拍爷爷那个,她一开始客观,就成了别人的爷爷了,不是你的爷爷了。所以我们强调私影像中间的温度,也就是从这一点开始出发。好,今天课就讲到这。
END
编辑/排版 | 李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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