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是没有界限的
又一档独特的看理想节目完结啦!
由上海师范大学世界史系副教授康昊主讲的《另类的共同体:海洋中的东亚世界》,正式更新完毕。
不知不觉,在二十多期的节目里,我们从人、物质、情报、秩序这四个角度出发,对东亚海域世界的这个“另类”的共同体展开探索。
这一大片冷热多变的区域,割裂与差异并存,暖昧与创伤同在,这个节目就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卸下国族叙事的有色眼镜,来重新认识东亚的历史。
今天的分享,我们从几个核心问题出发,对这个节目的内容做一个总结,并从更为广阔的时空角度,回顾这片海域多元共生的历史。
讲述 | 康昊
来源 | 《另类的共同体:海洋中的东亚世界》结语
01.
海水是没有界限的
第一个问题,与东亚海域世界的空间有关。
这个节目讨论的东亚海域世界,其区域范围究竟是怎样的呢?我想,这个问题可以从广义和狭义两种角度来思考。
广义的东亚海域世界,应该包括从东北亚到东南亚海域这一广阔范围,它的核心是东海海域和南海海域,实际上就是环中国海世界,或者索性称作“东部亚洲海域”。这种思考方式,可以将人类在东南亚和东亚海洋的活动看作一个整体,来开展宏观的考察。比如葛兆光的《亚洲史的研究方法》,桃木至朗编写的《海域亚洲史研究入门》都采用了这种观察方式。
而另一种角度,是狭义的东亚海域世界空间。这一种思考方式,实际上关注的是以东海、黄海、渤海、日本海的海洋空间为中心的区域,可以说,这是“环东中国海世界”和“环日本海世界”。
其周边有朝鲜半岛上的高丽以及后来的朝鲜王朝,有中国大陆的宋、辽、金、元、明、清等政权,有着日本列岛上的中央和地方政权,以及一度处于贸易枢纽地位的琉球王国等等。比如,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教授榎本涉的《东亚海域与中日交流》就采取了这个相对狭义的范围。
这个节目讨论所涉及的东亚海域,在大多数时候更接近这种狭义的空间设定。
在这片区域里,华人海商的活动在大多数时候占据核心地位。并且,华人海商的这种核心地位确立得非常早,本节目也把华人海商的核心地位,视作这个区域世界的一项指标。
正如节目开头几期所说,从新罗商人手中接过接力棒的唐朝江南商人、宋朝商人,他们在东亚海域的频繁往来和住藩贸易使得繁荣的宋商贸易圈兴盛起来,日本列岛、朝鲜半岛和中国之间出现了庞大而密集的交易网络。
这与华人海商和阿拉伯、印度商人的船只势均力敌,各国海商势力竞相发展的南海贸易很不一样。宋元时期,中国与日本列岛、朝鲜半岛之间的贸易路线、港口和商人群体,与当时南海贸易的状况存在一些差异。因此,自成一体的狭义东亚海域世界空间,具有着区别于其他区域的历史特征。
但是,我们并不需要对狭义和广义的东亚海域世界作严格的区分。实际上,对东亚海域历史特征的思考应该是动态的,应该把空间放在时间的水流之中。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随着宋元以来长距离跨境贸易的发展,特别是15世纪初的郑和下西洋,以及15世纪下半叶、16世纪初开始的“东南亚的贸易时代”,东海贸易和南海贸易的商路连接更加密切,界限变得越发模糊。
可以说,东亚海域的范围随着海洋之上的人、物质和信息活动的扩大,本身也在不断扩张。海水是没有界限的,东亚海域本身也不会存在明晰的界限。
02.
“东亚海域世界”的开始与终结
第二个问题,与东亚海域世界的时间有关。
时间本身是延续的,不可能截然分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对东亚海域世界的历史进程做一个大致的历史分期。毕竟历史分期可以帮助我们思考,理解每个特定时代区别于其他时代的历史特征,最终让我们更好地把握历史流动的脉络。
比如,节目将9世纪以前视作东亚海域尚未成为一个整体区域世界的时代,因为这时候还没有出现像新罗海商集团这样的大规模、长期稳定从事跨境贸易活动的海上势力,与此同时,海上的交往是以国家政权之间的外交活动为主的。
接着我们可以将9-14世纪上半叶看作另一个历史时期,为了叙述方便,我姑且将9-14世纪上半叶称作东亚海域的“中世纪前期”。在这个时期里,随着海商们大规模的跨境移动和贸易往来,东亚海域内部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了,真正成为了一个整体的区域世界。与此同时,各国相对宽松的出入境和贸易管理制度也促进了这种联系的加深。
进入13世纪,蒙古帝国在亚欧大陆崛起,亚欧陆上和海上的商贸路线被连接起来,出现了一次全球化的盛景。
14世纪下半叶至16世纪初,我们可以视作又一个历史时期,为了叙述方便,我姑且把这个时期称作东亚海域的“中世纪后期”。在14世纪下半叶东亚海域动荡不安的局势下,明朝开始实施与海禁政策一体的一元化朝贡制度,禁止华商出海,并向朝贡国发放勘合符,与此同时,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中也出现了类似的依靠贸易凭证来管理贸易主体的制度。
虽然,海商做主角的时代因此在东亚海域暂时中断,但长距离的跨境贸易却也出现了新景象,15世纪的郑和下西洋,这使得东北亚、东南亚大多数地区被编入到以明朝为中心的朝贡体制下,外国使节的朝贡活动一度达到高潮。
最后,我们可以把16世纪上半叶以后看作是东亚海域世界的新时期,也可将其称为东亚海域的“近代早期”。可以说,16世纪是东亚海域的一个分界点,随着15世纪中期以来朝贡体制的衰退和海禁的松动,海上贸易量激增、社会急剧流动化、海盗与倭寇活动显著增多,与此同时,欧洲人开始从南亚、东南亚进入东亚海域。
特别是白银这种贵金属,在近代早期源源不断地从世界各地汇入到东亚,使得一个繁荣的白银贸易时代出现了。
可以把几个重要的时间点看成是东亚海域转折的标志性事件,1533年日本石见银山白银精炼开采成功、1567年明朝“隆庆开关”,以及1571年马尼拉的建城和“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的启航等等。
前者使得东亚海域白银贸易正式开启,跨境贸易活动在白银的诱惑下大幅增加,崭新的贸易时代开始蠢蠢欲动,而后三者则使得在美洲发现的大量白银能够直接跨过太平洋抵达东亚,将全球的白银贸易网络连为一体。
伴随这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东亚海域世界也进入到一个剧变的时期,随后,在17世纪,各国接连建立起新的贸易管理制度,华人海商、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重新被纳入到东亚各个统一国家政权的贸易管理体制之下。
在近代早期的东亚海域世界,欧洲人来此仍然要遵从东亚海域世界自身的规则。除了因为东亚陆地上的统一政权仍然具有极强的威慑和统治能力之外,也因为东亚的商品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和优势。欧洲人仍需要用来自日本或美洲的白银,大量采购东亚、南亚的商品。而此时欧洲本土生产的各种手工业品,对于东亚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这样的情况也在发生着变化。19世纪,英国已经发生了商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并开始在全球推行所谓的“自由贸易”,以炮舰外交乃至领土兼并的手段,强行把贸易推广到世界各地去。这样一来,英国庞大的新兴制造业才可以获得更广阔的市场,这就和17-18世纪亚洲商品主导的时代很不一样了。
于是,英国人先是派了全权大使马戛尔尼访华,希望通过签订协约扩大和中国的贸易规模。在被拒绝之后,英国终于还是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之后,日本、朝鲜半岛也相继开放了门户,设立了更多的通商口岸。因此可以说,东亚海域的既有法则并没有变,但欧洲人变了。这使得东亚海域世界自成一体的历史走向了终结。
03.
秩序之内与秩序之外
在极为粗线条地,以空间和时间脉络对东亚海域历史做出概括后,我想来探讨最后一个问题:东亚海域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区域世界呢?
首先,大家应该可以看到,东亚海域世界存在许多强有力的国家政权。譬如中国大陆的元、明、清王朝,日本近世以后的德川幕府,朝鲜半岛的高丽、朝鲜王朝。陆地上这些强有力的国家政权对海洋并非不干涉的态度,相反,国家政权试图介入海上贸易、消除海上不稳定因素,乃至控制海上贸易的意图在不断增强。
这使得东亚海域呈现出有序的一面。想要在东亚海域合法地做生意,就必须加入,并且遵从这个秩序。并且这些政权还试图把对外贸易的管理与对内的统治相结合,上演“万邦来朝”的景象。被称作“朝贡体制”的礼仪制度,在东亚也被日本、朝鲜乃至琉球不断复制,用来构建属于自己的内外秩序。
但另一方面,东亚海域始终会出现游离于官方设定的秩序之外的人。
他们是海禁之下的私自下海者、走私商人、海盗和倭寇,他们活跃在官方秩序鞭长莫及的灰色地带,与周边国家的中央和地方政权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和冲突。这样的灰色地带时而扩大,时而被压缩,但中央政权很难真正消除这种灰色地带,并且,在灰色地带活跃的人们,在官方对海洋的干预衰落时会迸发出极大的能量,成为东亚海域贸易真正的主导者。我们一开始提到的张保皋,以及大家熟知的郑芝龙,都带有这样的特征。
而且,秩序之内的海商和秩序之外的人们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他们时而互相转化,时而融为一体,或者,二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身份。
这些海商们兴盛的跨境活动能带来东亚海域贸易的繁荣,推动各国、各民族间交流互动的增加,特别是在国家政权干预能力减弱的时候,海上呈现出近乎“自由贸易”的景象,跨境交流达到高峰。
但是,与此同时,威胁海上安全的因素也会相应增多,东亚海域贸易最繁荣、最便捷的时代,往往也是海盗最活跃的时代。
我们可以发现,中国的历代王朝一直是东亚海域秩序的主导者,每当中国的对外贸易管理政策发生变化,东亚海域贸易就会为之一变。但是,日本列岛实际上也在东亚海域世界的历史上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且特殊的角色。
在日本的“中世”,也就是大约11-16世纪,日本列岛处于“小政府”的统治之下,地方权力体十分活跃,社会处在多元、分权的结构之下。这使得11-16世纪的日本列岛本身成为了一个流动化的程度很高,统治者的管理十分宽松的地方。夸张点说,日本列岛本身就像一个很大的“灰色地带”。
这使得日本,特别是日本的边缘地区更容易成为海盗、倭寇活动的根据地。即便是徽州出身的倭寇头子王直,后来也是跑到日本的平户和五岛列岛——这两块“灰色地带”落脚,并从这里一度驰骋海上。
东亚海域历史上曾经上演过许多精彩的戏份,闪现过无数海商、僧侣、使节们的身影,在东亚海域秩序之内、秩序之外来回穿梭的群体中,有新罗和宋朝的海商,有高丽和日本的僧侣,有倭寇、海盗和朝贡使节,也有琉球的“闽人三十六姓”,还有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和耶稣会的传教士等等。
尽管我们说华人海商在大多数时候是这片海域最为活跃并占据着相对核心地位的群体,但这并不代表其他海上力量就是东亚海域之上的配角。每一个原本处于边缘地位的小角色,都可以引领跨越海洋交流往来的潮流,这就是“多元共生”的东亚海域。
东亚海域世界的漫长历史,就像海洋本身一般浩瀚无垠,我想,我们关于这片海域历史的探索,现在才刚刚起航,就让我们继续带着种种的疑问和思索,继续航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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