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医生:想自杀的人,最终死于亲友的安慰 | 精神科医生陈百忧18
大家好,我是陈拙。
每当在网上刷到一些抑郁症患者的帖子,总有人说这种话:
“你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还有很多人拼尽全力“安慰”对方,却只会表达一个意思,“你不能死。”
但有位精神科医生告诉我,这可能是阻止自杀的最差方法。甚至未能理解对方,就粗暴发言的行动,可能还会刺激到对方。
在她们精神科,有时认真倾听患者的自杀计划和想法,反倒有更大概率拯救一个人。
2023年,精神科医生陈百忧接收了一个试图自杀的老人。身边人越劝,他自杀的念头越坚定。
陈百忧是唯一一个没有劝阻的人,还认真倾听了老人的自杀计划。
与此同时,她还决定使用自己特殊的治疗手段,让老人分享出自己的故事,每次都要讲上一整天。
2023年4月初,南方早已春暖花开,东北却依旧寒风阵阵,树才刚刚露出一点点嫩绿的芽头。
外科请我去会诊一个大爷,申请单上写的是“对生活感到绝望,想结束生命”。
大爷的名字超然脱俗——我没办法再起一个更好的名字了,姑且叫刘脱俗吧,一下子俗气了很多。
下午我去外科病房看刘大爷,他蜷在床上,因为严重贫血而异常的苍白,瘦,神情疲惫。
病志上写了,刘大爷患有恶行度不算太高的肿瘤,需要手术切除,但刘大爷目前严重贫血,血红蛋白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
手术对人的消耗非常大,身体条件太差的患者勉强手术之后的效果还不如不做。
刘大爷贫血,需要先补血到基本正常水平才能手术。但刘大爷还是个是稀有血型,目前全省都没有备血。
那会特殊,人们“阳了”之后半年内通常不建议献血,别说现在,刘大爷未来几个月可能也等不到血。
我本以为刘大爷是忍受不了煎熬才选择自行结束生命,没想到刘大爷是非要做手术不可。
刘大爷了解到我是精神科医生,执意要坐着,挣扎了半天没起来,还是我和护工把他摇起来的。刘大爷几乎是哀求的说,“我确实是到了绝境了,我太痛苦了。”
他麻烦我跟主治医生求求情,就拿他做实验吧,让他做手术吧。
他明知以现在的身体状态去做手术是九死一生,结果要么是治好,要么就死在手术台上
刘大爷的语气虽然哀求,但震慑性很强,“我愿意签所有的免责书,愿意录视频证明自己真的是自愿的,我死了也不怪任何人。”
我观察刘大爷,他思路清晰,在择词尽量准确的表达意思。
只是他太虚弱了,说话又没那么坚定,说话时下巴会不自主的晃动,甚至无意识的用下牙去咬上嘴唇。
我把刘大爷挡回去:“这个伦理上是通不过的,你愿意医生也不敢啊。”
主治医生也应该拒绝过他很多次了。刘大爷突然很痛苦:“那我该怎么办啊?”
我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每天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工作,家庭,生活中具体的事情,而刘大爷每天在病床等不到血,考虑的是自己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刘大爷为什么等不及,非要一个了结,但他和很多我接触过的老年人一样,他们都不怕死。。
从医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老年人的情况和年轻人抑郁想死不一样,那种状态是“油尽灯枯”。
身体各个器官都功能衰退甚至衰竭,不完整的生理功能让他们极度痛苦,所以他们想主动加快死亡的进程。
我有见过有人特别不知天高地厚地劝这些老人:“你死都不怕,你还不敢活呀。”
说话这人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向周围的人求认同,但是我们都不认同他,这种话就不太适合拿来劝老人,因为他们确实不怕死,也确实活着很难受。
谁能来向这些老年人保证,活下去会变好呢?他们体会到的失能和痛苦,要怎么改善呢?
听多了这些老人的讲述,我甚至觉得我自己到了那个处境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在遇到刘大爷之前,我曾经在神经内科遇到一个经历非常传奇的老英雄,他对我笑着说自己活够了。
老英雄说话底气十足,声如洪钟,在楼道里我循着声就能找到他的病房。
一进屋,老英雄就跟我说他是个名人,还撩开裤管让我看他的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陈年的伤口。老英雄说这儿是被“袜子”打的。
刘大爷的女儿在旁边替他纠正。他曾经经历过(公交车劫持案),他成功的撂倒了(歹徒),代价就是这条腿被气枪打进去了几千颗霰弹,每次过安检的时候都会报警。
几年前,老英雄得了急性脑出血,遗留了命名障碍,说的名词都是乱的。
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以讲的时候尽量不用名词,改成很多拟声词和动作,女儿很了解他,在一旁补充。
讲着讲着,老英雄突然严肃起来,他说他活够了。
刚说出这句话,他女儿的眼睛就红了。说,你干嘛总说这个吓我。
老英雄很冷静的说自己现在就是在给孩子们时间,等他们准备好了他就行动。
连自杀步骤他都想好了。当初脑出血做手术拿掉了一块头骨,他脑袋上有一个地方是软的。他拉着我的手去摸他脑袋上软的那一块儿,然后拿起桌上的塑料叉子,比划着说我就拿这个从这里“pu”扎进去。
去掉颅骨的地方触感很特别。
一瞬间,我觉得我被他说服了。
我转头去看他女儿,她正仰着脸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样的对话应该已经进行很多遍了,女儿大声说:“我永远也准备不好!”
女儿不知道该怎么挽留父亲,只能赌气式的拒绝。
老英雄淡淡的回答,那我可给不了你太多时间了。说话又是他爽朗的笑声。
如此开朗、乐观、善谈的老人,他为什么着急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老英雄说,一方面他脑出血之后肢体活动不灵,走得很慢,必须坐轮椅。另一方面他近期查出来了食管癌,咽东西很费劲。
他又拿起桌上的筷子边做出往嗓子里捅的动作边说,总想用这个往里怼一怼。
老英雄动作很迟缓。他曾经是一个能挡枪子、和歹徒搏斗的“名人”,我一进门,他就和我展示自己身上勋章一样的伤口和事迹。
他让我想到了用猎枪自杀的海明威。
想要自杀的老人基本上分为两类,一类是坚定的执行计划,这种老人往往意志坚决,比如他们就想把自己饿死,给他们上了管子也要拔掉,拒绝一切沟通。我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另一类是在怕死和想死两个想法之间徘徊不定,还在自己的脑子里来回论证自杀的可行性,这一类老人特别愿意讲自己的经历和计划,我会认真的听他们说,这种老人对于自杀的态度不坚决,治疗好转的可能性很大。
老英雄不怕死,也不怕活着,他只想不想这么活着,一般人显然是劝不动老英雄的,哪怕是他女儿。
可是刘大爷不一样,除了不怕死之外,急切的想手术是刘大爷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我总觉得,刘大爷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性。越是急切赴死的人,越是像在躲着什么,要让他们慢下来,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荣格在自传里说:“在精神病学里,许多情况下病人来诊时都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一般来说都是无人知晓的。只有对这一纯属个人的故事进行调查之后,对病人的治疗才算真正的开始。”
干的时间越长越有这样的体会,每个症状背后都有一个没有讲出来的故事。
如果将那个可能连本人都已经忘记了的故事找到了,往往会达到意想不到的治疗效果。所以每次去会诊前我都会在办公室把患者的病历从头到尾的读一遍,不放过任何细节。
一个完整的大病志上有很多信息。从这些小症状开始,逐渐自然地调查这些无人知晓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特工。
在读病志的时候我了解到刘脱俗大爷是30年代末的出生的长春人,注定了他是很多历史事件的亲历者。
当时长春还是日本人的伪满洲政府首都。
于是我问刘大爷,你是不是会说日语啊?
刘大爷犹豫了一下,跟我说了几句,初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いたしま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然后又立刻解释说,自己没学好,早就忘光了。
我告诉刘大爷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学了一点日语,当时跟日本外教在学校附近的广场散步,不少老人都跑过来用日语跟外教打招呼,所以我知道东北很多老人是会日语的。
刘大爷不再对我设防,开始给我讲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爸爸就是在伪政府某局当司机,那个年代的司机是很了不起的职业,所以收入也相对较高。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四口之家非常幸福。
刘大爷说日本人不都是有钱人,也有很多穷人,经常有日本女人穿着和服木屐,脖子上挂着一个木头箱子,沿街推销她们自己做的粿子。
然后刘大爷又突然声音小了下去,说我有时候也买,还是很好吃。
他大概担心我说他为什么要吃日本人的东西,又补充说那个时候太小不懂事。
好像只要我不说话,刘大爷就会开始检讨自己的行为。他的犹豫和解释让我特别熟悉,和一些经历过特殊年代的人接触多了,经常会发现他们身上有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哪怕是很小的事情都让他们如临大敌。
刘大爷的童年很幸福,因为他有一个好爸爸。
日本人战败之后,国民政府接管了长春,刘大爷的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围城前把老婆孩子都送到老家农村去了,因此刘大爷全家人躲过了历史上很惨烈的“长春围城”。
后来怎么跟父亲相聚的刘大爷也没有说,我感觉刘大爷开始回避提到父亲。
讲以前的事情让刘大爷来了精神,和刚进去时看到的苍白虚弱不一样,他靠自己的力量坐直了,脸上甚至都有了一点点红晕。
对于上学的事情刘大爷倒是很乐意讲,他是大跃进时期上的大学,他说那个时候全是笑话。
一个女学姐来给他们交流经验,直接告诉他们自己什么都不懂,因为表现好被推荐上的大学。有一次让照着显微镜底下的切片画细胞,自己一不小心把细胞核画到外面去了。
刘大爷是正宗的工科男,在最好的工业大学上学,对于这种不学无术光喊口号的人是看不上的。
隔壁床的所有患者和家属都围过来听刘大爷讲故事,他声音也比之前大了很多。
这些年在会诊那些想要自杀的老人的时候,只要他们愿意讲,我都会尽量的听完他们的故事。
因此我去会诊的时候经常很长,有时候跟着我去的实习生会觉得患者总是在说些“没用的话”,问什么答什么不好吗?
精神科的病有特殊性,很多事情确实看不到明确的因果关系,患者反复念叨的都是他内心最在乎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些时候甚至会反映在身体上。
曾经有个老太太,总觉得食管里堵了一口气。是因为她小时候特别爱说话,喜欢在吃饭时和大人分享,每次说到兴头上妈妈都会制止她,要求食不言。
食管里的感觉和她小时候把话硬咽下去时是一样的如鲠在喉的感觉。当老太太终于说出这个故事,知道自己的病因后,她嚎啕大哭。
我也等着刘大爷说出他的那个故事。
就当大家都在兴头上的时候,我的手机不停的响,急诊有急会诊我必须立刻去。
我很抱歉的跟刘大爷说我得走了。
刘大爷一下子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开始做检讨,说自己尽讲些没有用的东西,耽误了我的正事。
连刘大爷自己都没觉察到,他总觉得别人在审判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检讨自己。
这个症状甚至严重到,后面吃了我开的药,能睡一会了,他特别高兴,又特别担心,高兴是终于能睡觉了,担心是怕自己活得更久了。
刘大爷总说自己是个不值得的人,不能总是麻烦医生。
我安抚他,听你讲故事就是我的正事。
刘大爷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不光担心麻烦医生,也怕麻烦护工。
为了不“折腾”护工,他很少喝水,他觉得让护工扶自己去上厕所特别对不起人家。不知道是他的这个心态让护工总是干活不积极,我经常都想指挥他动起来。
外科医生已经告诉他必须正常喝水,不然身体产生的毒素排不掉损害更大。
刘大爷也只是口头上答应医生,但也是渴了也只喝一点点润润嘴巴。
临走的时候,刘大爷的护工告诉说他护理快半个月了,加起来都没有今天说的话多。
刘大爷殷切的看着我,我说我明天还过来看你。
第二天我又去了刘大爷的病房,他的状态又成了半死不活。
他一听见我的声音立刻就睁开了眼睛。病房里其他患者的家属赶紧给我让出一个凳子。大家都想听他接着昨天的故事继续往下讲。
刘大爷并没有讲后面发生的事情,而是说他又求医生给他手术了,医生没有答应他,他感到很绝望。
他再次提到他愿意签署所有的保证书和免责声明,希望能尽快手术。
我去问管刘大爷的外科医生,刘大爷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刘大爷的病情并不复杂,就是膀胱癌第三次复发。膀胱癌在癌症里面不算严重,有些人复发十几二十次都很正常。还有些人从诊断出癌症活了40多年的。
刘大爷的问题第一是现在贫血太严重了,第二是没有备血。第三就是没有家属。
我从之前的聊天中了解到刘大爷老伴去世20多年了,他们有一个女儿。我说女儿呢?
“女儿不太正常,没有办法签字。”
我问不正常是指什么,外科大夫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讲。
刘大爷说过,他担心没人给自己“收尸”。
他刘大爷的矛盾之处显而易见。
刘大爷总说自己是个不值得的人,对待别人总是异于常人的小心翼翼,却在折腾自己这条命的时候又不遗余力。他急着去死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有“善终”,对得起自己这条命。
我突然想起刘大爷的病床下面有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都装在一个大的塑料袋里。他在这儿住了很久的院。
刘大爷把塑料袋都能归置得那么好,却安排不了自己的去处。
我问他退休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自己虽然是60年前的大学生,也进了很好的单位,但他立场不够坚定,从来没有牵头做过任何项目,也没为国家做出什么贡献。
刘大爷告诉我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医学做一点贡献。女儿是完全指望不上一点了,讲到这里刘大爷表情很痛苦。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刘大爷父亲既在日伪政府工作过,又在国民党政府工作过,理所应当挨了批斗。
刘大爷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咬着牙说,他们要求划清界限,我心里害怕,就写了揭发材料。
说完这个,刘大爷反倒轻松起来,接着说弟弟比我能干,上学也比我成绩好,他就没写,后来被人揪住了什么把柄,坐了8年牢。
每次听到这一段历史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段的历史伤痛可能需要几代人才能消化。
兄弟俩因此反目成仇,几十年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说到这里,刘大爷舔嘴唇的动作更频繁了。
那个动荡的年代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讲道理,刘大爷写举报书自保,所以他顺利上了大学,当了工程师。
但刘大爷妻子连生了三个孩子都夭折了。
刘大爷将其视作命运对自己的诅咒。刘大爷说自己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真的会在心里求菩萨保佑。
好在唯一的第四个孩子保住了。
可是这个女儿小时候身体就特别弱,受了惊吓,得了癫痫。现在女儿四十多岁,身体比父亲还差。情绪非常不稳定,犯病的时候会不停的骂父亲,各种难听的话都骂。甚至动手打人。
听护工说女儿来了之后就指着爸爸的鼻子骂他不是人,都是报应。
我理解刘大爷总是欲言又止了,也理解外科医生说的刘大爷没有家属是为什么。
刘大爷非常痛苦的说女儿为什么不能体谅爸爸呢?
刘大爷告诉我,他已经捐赠遗体,打算为医学做一点贡献。他也不知道除了把遗体捐了以外还能怎么办。
又隔了几天,我又去看刘大爷,他屋里正好走出来好几个人,老老少少的,边走边跟刘大爷说再见。
刘大爷脸上挂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等人都走了刘大爷告诉我说这些都是他的亲戚。他还有能力的时候帮着他们找过工作,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主动来做血液配型,看看能不能给刘大爷捐血。
正常情况下血液都需要专门的部门统一采集统一调配的,但刘大爷这种特殊血型可以自己想办法。
当然,从刘大爷的表情我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了,全都没配上。
我内心总觉得人不能被困住,所有的事情不能只是为难,还是有解法的。
但是刘大爷这种情况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
我走的时候,刘大爷非常认真的给我道谢。
他说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都说出来,以前总是一提就吓得不得了,这一阵就这样口无遮拦的说出来了。说完他还笑了一下,感觉他比平时放松了一些。
道别完之后,我内心暗暗决定,只要刘大爷还在住院,我来这个楼就顺便再来看看他。
历史上的大事件在发生的时候也是普通人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刘大爷的经历和他现在不停的自责的样子让我有点心疼,他就像一个无措的小男孩,需要安慰。
虽然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可是当时的很多事情是讲不清道理的。
过去那么久了,内疚那么多年了,当事人也全都去世了,他也应该释怀了吧。
我经常去公园跑步,看到有些树身上有很多的结疤,鼓出来像一个一个的大包,里面的木质异常的坚固。
人也是一样的,曾经的创伤往往被一层一层的防御机制包裹住很多人的创伤也就像树的结一样,被一层一层的防御机制包裹住,异常的坚固。
可是,85岁的人生不该再有解不开的结了。
没几天就到了五一,过完小长假我到医院,看见会诊申请单上又有刘大爷的名字,上面写着“割腕”。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去了解情况。
刘大爷在床上躺着,一脸的内疚和虚弱。
看到我之后,还没有说话就开始舔嘴唇。他是嘴实在太干了,如果不润一下估计都很难顺利张开。
又是熟悉的那种带着内疚的苦笑。
刘大爷还是在不停的自责,他说当那些亲戚都配型不成功之后,他打算绝食而死。但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意志力不坚定,饿了几天之后实在挺不住了,喝了点罐头里的水。
喝完整个人都不好了,又陷入了深深的抑郁里。他唾弃自己的不坚定,想起自己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因为意志力不坚定,写了举报父亲的材料。
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就抓起来往使劲的划向左手腕。
水果刀并不锋利,其实割腕自杀的人很少能真的死掉,刘大爷感觉自己已经用了很大的劲,但是没流多少血。
正好有医生过来查房,刘大爷怕被发现,又抓了一个毛巾把伤口盖住。
刘大爷的护工看着老实本分,但真的不怎么用心。刘大爷吃没吃饭他不知道,割腕了他也不知道。
就这样,伤口被毛巾一直捂着,直到护士量体温的时候发现发烧了,进一步检查才看见已经化脓感染的伤口了。
也许是刘大爷知道至少几个月之内都不可能手术,所以他不想等了?
还是实在没办法面对自己曾经做出揭发父亲这样的事情没办法原谅自己?
刘大爷说,护士长告诉他,如果是自杀的话遗体捐赠中心不会收他的遗体。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后悔,现在愿意配合治疗。不再做傻事了。
我受不了一个老人总是把我当判官似的不停的检讨。我经常能遇到一些老人告诉我说自己抽烟喝酒打牌碰都没碰过。我说,那现在开始学一点打麻将吧。他们立刻摇头说打麻将是不好的行为。
我说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让你去赌博,打麻将锻炼思维预防老年痴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甚至有时候觉得他们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某几个应该。人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
我想起博尔赫斯写过:“如果我能够重新活一次,我将试着犯更多的错误,我不再设法做得这样完美,我将让自己多一点放松……”也许这种洒脱的老人也用不着看精神科医生吧,他们不会陷入过度的反省和内疚里。每天都在后悔,每天又在做明天会后悔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我对刘大爷说,“说说你有什么优点吧,你总是做对了一些事情吧?”
刘大爷沉思了很久,我在想,他是不是在等着我批评他呢?
我继续等着。
终于,他开始说,他孙子还挺优秀的。
刘大爷的老伴因为接连三个孩子的夭折而受不了打击,身体一直非常差。生下最后的小女儿之后身体更差了,基本上干不了什么活。所以刘大爷除了工作,家里的家务也基本上都是他做。
女儿从小就有癫痫,小时候真的让他们两口子吃尽了苦头。女儿刚成年还没结婚老伴就去世了。
刘大爷又给女儿张罗婚礼,忙前忙后各种事情。好容易女儿生了个孙子,刘大爷非常喜欢,就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之后,刘大爷的女儿癫痫发作比以前频繁了,治疗的效果也很不好。
刘大爷那个时候也刚刚从研究所退休,几乎完全承担起了照顾孙子的事务。
一方面孙子可爱懂事让人欣慰,另一方面女儿的病情日益严重,父女俩的芥蒂越来越深。
孙子今年考上了爷爷当年念的大学的研究生,这是刘大爷最欣慰的事情。
再回顾刘大爷的一生,我总觉得很不容易。小时候出生在战争年代,虽没有经历战火,但身边也总有很多悲惨的故事发生。
成年后因为运动被迫和父亲划清了界限,从此跟弟弟母亲父亲都断了联系,结婚后连着三个孩子夭折,最后的女儿又因为癫痫和误解,比仇人更恨自己,一辈子到最后只有一个孙子跟自己还算亲。
这么多的打击只能叫做命运吧。
刘大爷断断续续的讲完了他的故事。他就这样一直在医院里住着,我就偶尔去看看他,明明没有什么处置,我觉得他的精神反而越来越好了。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不想过去的那些事了,一天一天的活着就好了。
甚至有一天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在看书,他居然能坐着看书了。
我问外科大夫,他的手术没有做,为什么人反而好起来了呢?外科大夫说,他这个肿瘤一般都在浅表层,很少转移,虽然一直尿血,只要还没有梗阻不会特别影响生活质量的。
而且刘大爷痛觉不太敏感,痛苦程度也没那么大。
更神奇的是,当他开始没那么焦虑和内疚之后,胃口也好了不少,甚至稍微长胖了一些。复查时血红蛋白升到了70左右。
时间很快到了7月,刘大爷居然跟我说他要出院了。他开始跟我算账,请护工一天要多少钱,自己退休金一个月有多少,孙子上学一年要花多少钱,他少住几天院,就能给孙子省出来不少钱。
他总是想着再给孙子留一点钱。
刘大爷说如果没有我的鼓励,他可能坚持不下来。
最后出院的时候我没有亲自见到刘大爷,我心里还是会常常惦记他。
在听刘大爷讲话的时候,我脑子里经常会对应我阿公(爷爷)在给我讲话。
小时候我是留守儿童,从几岁开始一直到高考前,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跟阿公一起生活。
他是1919年出生的,当时已经七八十岁了,我出门必须要经过他的房间,他总是想跟我说话,但我都不想听,每次都飞快的从他的身旁跑过。
高三的时候阿公去世了,埋在祖坟所在的竹林里,阿公的弟弟,给我们讲了很多他们小时候的经历。
他说阿公的爸爸当时从镇里往成都挑酒,每天一大早就去,有活就干,没有活就歇着。酒厂的酒是可以随便喝的,但是不能带走。
所以有时候会喝很多酒,回家的时候就醉倒在路边。运气好被熟人看到就送回家,不然就等酒醒了自己回去。很年轻就去世了。后来搬家的时候还是阿公去捡了骨头背到现在这个地方的。
叔公还指着其中一块土堆说,那是他们的堂哥,也是一个医生。
每年清明节我都跟着上坟,从来都不知道那些人的故事。
那天叔公说了很多,都是阿公一直想告诉我但是我躲着不想听的事。
我忍不住想,如果这些故事,是阿公亲口给我讲的,他的语气会是什么样?
刘大爷给我讲的这些事,回家之后,会被他爱的人听到吗?
我永远记得在竹林里的那个时刻,我突然能听进去,并且记住了那些人,他们不再是一堆堆的土,仿佛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即使是精神科医生,也有很难理解的选择,有体会不了的处境。
对于刘大爷,陈百忧一开始有无力感,如果说生命是权利而不是义务,那医生能做什么,该阻止什么和不阻止什么?
她只能选择去安慰。
听过这么多故事,我越发意识到人与人之间不是相同境遇,就没有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
但意识到自己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时刻和理解同样珍贵,因为它意味着尊重,而爱源于尊重。
我突然想到电影《阿凡达》里的那句“I see you”,它的翻译有很多种,可以是“看见”,可以是“理解”,也可以是“感应”、“接纳”……
它在反复形容,人们开始贴近的那个时刻。
今天刊发这篇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原因——2023年10月10日是第32个“世界精神卫生日”。
历年的节日标语中,“老龄”“儿童”“女性”之类的关键词被反复提及。危机无可避免,这样的故事被越多人看到,我们获救的机会也许就会变多一点。
编辑:猴皮筋 小旋风 火柴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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