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浅浅,是深是浅?
写出“手捏一块屎从床上下来了,那样子像一个归来的王”的西北女诗人贾浅浅,今年43岁,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近日,在中国作家协会公示的2022年拟发展会员名单上,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再次掀起了“贾浅浅进作协靠爹”的质疑。
贾浅浅的父亲——贾平凹,曾任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先后有20多篇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比如曾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秦腔》。
8月24日,中国作协作出回应:994名拟发展会员,都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且“征求各团体会员意见”。
言下之意,谁来申请,都是他们的权利,你有信心你也可以申请。
贾浅浅招致争议的根源,严格来说,并不在于“贾平凹之女”的身份本身,而在于她的诗文水平究竟如何。
2021年,《文学自由谈》刊物登载的一篇文章《唐小林:贾浅浅爆红,突显诗坛乱象》传播甚广。
唐小林
此文毫不客气地批驳贾浅浅的诗歌是“肮脏的垃圾文字”“基本的文从字顺都没有达到”,甚至攻击其“变态、污秽、猥琐平庸”……
时隔一年,贾浅浅重回风口浪尖。
一夜之间,无数网友从贾浅浅身上学会了写诗。比如这一首:
没尿出来,假(贾)的
尿冰上了,平的
尿雪上了,凹的
还比如一首“出名”的《雪天》:
我们一起去尿尿。
你,尿了一条线。
我,尿了一个坑。
这不得不叫人感慨:文学源于生活,艺术精于讽刺,世界之参差,流行之荒诞,社会秩序之明明暗暗、深深浅浅,皆为素材。
“屎尿屁”都是诗
贾浅浅的诗,不好评价。
说它通俗,俗得一马平川、一览无余,非要从一句大白话里抠出什么底蕴,就像非要在平地上滑雪橇一样荒谬。
说它有何意蕴,用诗歌品鉴的传统方法去审词炼句,不是全部,但拐个弯就能遇见她对“屎尿屁”的执着——在床上要“拉屎”,在雪地里要“尿尿”,手上还要捏块“屎”。
而在搜索引擎里搜索“贾浅浅”名字,关联第一列的竟是“黄瓜”二字,是指其诗作《黄瓜,不仅是用来吃的》:“寂寞的时候,黄瓜,无疑是,全天下最好的。”
这是想坦荡地表达女性的情欲,还是借以“女性主义”为创作外壳,贾浅浅的诗叫人摸不着头脑。
贾浅浅
事实上,不少现代诗人都会在诗中用“性”有关的意象去表达,但大多不会停留于浅表的生理感受,而会延展到其他更深、更广的意蕴里。
海子在《生殖》里表达的是对生命延续的恐惧和怨恨:“ 血液的红马车象水/流过石榴和子宫”;
智利诗人聂鲁达的“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用春之生机包裹情欲;
木心在《我纷纷的情欲》里何尝不露骨:缀满树枝窗棂/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
就说与贾浅浅同龄的余秀华,其成名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大大方方谈“睡”与“被睡”,其余都是爱,是活着的情感、跳动的灵魂。
余秀华
形式上而言,评价贾浅浅是“回车体”倒是相对客观的——几乎每一首都可以算作一句话拆开来分段。
而这分段,既谈不上节律多么雅致,也谈不上内容有何审美与深刻思想。
诗歌以凝练的语言抒情达意,咏物言志,人们从中感获的审美魅力,大多出于一种情感与智性的有机结合。
不论是民族或个人的、现实或荒诞的、痛苦或欢乐的,好的诗让读者从中获得层次丰富的美感体验,聪慧且触动人心弦。
《死亡诗社》剧照
虽然审美是主观的,诗歌品鉴却不能完全脱离一定的基本度量,即有美感。
贾浅浅本人曾在2019年的一次访谈里回应外界批评:“我的诗作篇幅都比较短小、语言力求精粹清丽,我追求以醒目的意象、鲜活的喻指和诗境的营造,来形成我的个人特色。”
有“懂行者”则指出,贾浅浅的诗是“梨花体”,是一种有律可循的诗歌体裁。
所谓“梨花体”,这一称法源自十几年前一个名叫“赵丽华”的诗人,“梨花”就是其名“丽华”的谐音。
赵丽华
说是诗人,因为这位赵丽华曾在《诗选刊》《中国诗选》等多家专业诗刊上发表作品,她还是中国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诗歌评委。
她的代表作像是:“我坚决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大便后/不冲刷/便池/的人。”(《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
又如另一首“中国诗歌学会奖”的作品:“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
有意思的是,2006年被称为“赵丽华诗歌年”,网上出现“万人齐写梨花体”的壮观场面。当然这其中包括恶搞和讽刺,但也不乏大量真情实意的仿写和狂欢。甚至有评论家说,1916年以来,中国诗坛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指出:“诗是天资聪颖者或疯迷者的艺术,因为前者适应性强,后者能忘却自我。”不仅是诗,几乎整个人类的文学与艺术,都需要依赖一种启自本我的精神原动力。
勤奋和技巧,让文字保持流畅鲜活,但思想的深度和审美的锐度,让作者臻于想象、甄选与炼字的准确。
准确,是美感的点睛,是塔尖上的明珠。对文学艺术的追求,奔着“准确”二字,生生不息。
研究爹
“说起来有父母的名分,实际上我是我,她是她,她早不崇拜我,我也无法控制她,何况诗是她的,与我毫不相关。”实际上,对于女儿作诗,贾平凹并不持明确支持态度,并且,他似乎已经很难干预贾浅浅的所做所为。
贾平凹在《写给女儿的一封信》里解释道:“(浅浅)从小就喜欢写诗,我只觉得好玩,但从不鼓励她将来要当作家诗人。文坛上山高水远,风来雨去,人活得太累,并且我极不爱听文二代之说,这样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丑陋,又硌得脑袋疼。”
贾平凹
这话算是说得坦诚,是一个父亲考虑问题时会采取的立场:文坛复杂且飘摇,“文二代”的帽子并不好戴。
至于女儿的诗本身,贾平凹则将评价埋在了委婉的慨叹中:“人真是奇怪,受了鼓励,就像火山爆发一样,虽然这火山上冰雪覆盖。这一点上她有点像我。”
“像他”,这是亲子代际的自然规律,性格上相似不足为奇,但才华与志向绝对是完完全全个人的事,与血缘无关。
不论任何领域,自古就不乏父子相承、昆仲齐名的先例。国内的建安三曹、北宋三苏,国外的大小仲马、勃朗特三姐妹,一个家族内精于一业,结合一定的时代环境、教育氛围来看,并不稀奇。
三苏指北宋散文家苏洵、苏轼、苏辙,其中苏洵是苏轼和苏辙的父亲,苏轼和苏辙是兄弟
但这绝不会成为普遍。
头脑、志趣究竟是否能遗传,科学上也不能给出解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不过是一句民间作乐的调侃。
文二代,并不是一个污名。从文义上,它仅仅指代一些成就颇丰的文人作家晚辈。
每提及此,总有几个名字被当作参考系。比如,去年才因身为文坛泰斗后代而倍感压力的鲁迅之孙周令飞。
他自称从小到大就被期待要会写作、写得好。但事实上,周令飞志不在此。他后来从事了媒体行业,弟妹们也分别投身商界,或做了摄影师,皆远离文界。
周令飞与祖父鲁迅和父亲周海婴合照
外界总有一种错觉,仿佛作家之子不写作,就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实际上,在父辈影响下走上文学道路且颇有成就的作家,大多都不是单纯地靠家庭因素影响,而是均有着自己独立的动因和热情。
比如,李锐之女笛安,她早年写过一些作品,但也有其他工作。她曾在采访里坦言,“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影响,就是家里书比较多,我从小得以看了很多书”。
在诗作“出名”之前,贾浅浅一直是从事文学研究的。
她研究的对象也很固定,几乎每一篇论文都围绕其父贾平凹,研究他的作品、文学理念等等。
贾浅浅个人履历及作品(图源:西北大学官网)
无论贾平凹的文学素养具有怎样的争议,他也算是中国当代文坛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如果利用身份之便,贾浅浅能研究出旁人不可获得的新鲜东西,则算是为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作出贡献了。
可至此,一个矛盾的点出现了:既然贾平凹说女儿“早已不崇拜自己”,贾浅浅又如何靠研究“贾平凹”的项目结果申请入作协的呢?
对贾浅浅而言,“父亲”可能已经不是引路、榜样和权威的存在,而更多成为某种“好用”的经营工具。
她对“经营父亲”的热情和坦率,正如她对“屎尿屁”的热情和坦率。只不过,不论是作协,还是作诗,贾浅浅对文学的敬重和诚意,都模糊难见。
是我们不懂诗?
历史和社会鼓励资源充沛的精英子女去做研究、做教育,把个人拥有的热忱发光发热。在充足的物质环境支持下,二代投入心血,假以时日,小有成就并不难。这未尝不也是一种“创造”。
但诗歌艺术的“创造”,完全是另一回事。
严肃一点来说,脱离群众和生活的诗歌创作者,是整个文学界与艺术界的悲哀。而更大的悲哀是,这样的创作者在整个圈层里的占比在增加,甚至几乎掌握了整个生态的大部分话语权。
比如,当年“梨花体”的鼻祖赵丽华就在退出“诗坛”后,开始卖画、搞社群、弄直播、办培训班,还号称自己的画“将来可能值一个亿”。
赵丽华退出“诗坛”后,做画家、教学生、直播、开办“梨花公社”
当然,这是“少数人”的命运,不具有代表性,也不具备普适性。
对“多数人”有影响的,是来自被定义的“权威”,来自可以左右大多数人生活的规则和秩序。
比起一个贾浅浅,中文诗歌的生态,是否会在这种“强制审美”和“官方回应”里崩坏,才是更值得担忧的。
当作为奖项的荣誉标尺都应允承让了这份模糊的时候,人们对“二代”的厌烦,就不出所料了。
贾浅浅入作协的争议发酵后,8月25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员荣光启回应称:贾浅浅在诗歌方面的造诣是够资格进入作协的,“她写诗的水平在当代女诗人中是比较优秀的”,至于那些只看到“屙屎屙尿”的读者,多为“以偏概全”罢了。
贾浅浅
这样的回应令人后脊一凉。
我们不是诗人(不会自称“诗人”),却很难不被来自“权威”的声音影响,而后短暂地陷入自我怀疑:真的是我才疏学浅不懂欣赏吗?
别怀疑。
“美感”是第一位的,就像小婴儿出生后都知道对着妈妈笑痴痴傻乐,也辨得出基本的冷热明暗。
如果一首诗让大多数人眉头紧蹙而专业权威又不可质疑的话,那或许只能说:针对全民的艺术熏陶和审美教育,还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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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煎尼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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