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浅浅写了什么诗?谈谈诗歌、语言和意义的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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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蝈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贾浅浅写了什么诗?还真的挺难说。
她的诗歌饱受争议,被人总结为——通篇“屎尿屁”、滥用回车键。其相关“代表作”《黄瓜,不仅仅是吃的》《日记独白》《朗朗》让大众不适。但这也不是她全部的诗,她也有写的挺好的诗,至少在我看来是挺好的。
比如,有一首《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片段):
我在寻找白天进入夜晚的房子,
像日光携带着墓碑上的字进入泥土。
那温热而金黄的生平故事,
溢满了人间的壮阔和莽荡,
也有嫉妒和虚荣。
这所有的一切又归于寂静。
但有时,
夜晚的房子,会忽然醒来,
像一只不知所措的猫蜷缩在树荫下,
等待惶恐和意外的反扑。
打开白天的房子:
里面栽种着川芎、当归和覆盆子。
在文人鼓舌、游侠仗剑的嘈杂背后
——是日月山川的此消彼长。
这首诗意象丰富瑰丽,至少很像是我所理解的现代诗。所以,仅仅用“屎尿屁”来作为一个女诗人的标签,是很狭隘的。不过贾浅浅争议太大,跟其家庭背景、社会影响有关,人们现在最在乎的是体制和公平,显然,她让大家的不公平感增强了。9月2日,中国作协书记处认真听取各方意见后,研究决定不将贾浅浅列入2022年新会员名单。
今天是周末,想和大家聊的是诗歌和生活。诗歌、文学,都是主观性很强的事物,以至于很多人认为,诗歌是一种只属于小众精英的文化。但是作为一名深度文学爱好者,我觉得诗歌是一种生活,就像音乐一样,慰籍润泽我们的心灵。
首先,诗歌是用来“理解”的吗?
我认为,诗歌是很难被头脑理解的。
诗歌是文学的最高级形式。它有两个特点:一是叙事,二是审美。好的诗歌作品,定然二者都能完美结合,缺一不可。光有审美没有叙事,是一种空洞;光有叙事缺乏审美,那是流水账。而二者能水乳交融,需要强大的情感能量来胶着。
因为诗歌语言的高度精炼、追求韵律,叙事是被埋在“水面之下”的,意义往往不太好被理解。这在我们古典诗词里也是一样,比如李商隐的诗。他的诗歌意象华美,却都难以被理解。比如,这首十分著名却无比晦涩的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的韵律十分和谐,意象也很丰富,好像一个接一个的镜头切换在我们面前。现代自由诗也常有这种情形,意象转换就如电影蒙太奇一样,但要一个一个探究其中的意思,要深入考据,却很难的。就像欣赏交响乐,旋律打动人心,但要说那段音乐讲述了什么,却似乎很难,也没有必要。
所以,对诗歌,不一定要理解,但需要去感受。寻着它的节奏、语调、想象力、方向、联想路径,去感受它的每一个转折、递进、凝聚、放任,去想象诗作展开的画面,就像聆听一首音乐、欣赏一幅油画。感受一首好诗,就能滋养我们的心灵。
再比如,我很喜欢柏桦的一首诗《在清朝》。
在清朝
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
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科举也大公无私
货币两地不同
有时还用谷物兑换
茶叶、丝、瓷器
在清朝
山水画臻于完美
纸张泛滥,风筝遍地
灯笼得了要领
一座座庙宇向南
财富似乎过分
在清朝
诗人不事营生、爱面子
饮酒落花,风和日丽
池塘的水很肥
二只鸭子迎风游泳
风马牛不相及
在清朝
一个人梦见一个人
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
而朝廷增设军机处
每年选拔长指甲的官吏
在清朝
多胡须和无胡须的人
严于身教,不苟言谈
农村人不愿认字
孩子们敬老
母亲屈从于儿子
在清朝
用款税激励人民
办水利、办学校、办祠堂
编印书籍、整理地方志
建筑弄得古香古色
在清朝
哲学如雨,科学不能适应
有一个人朝三暮四
无端端的着急
愤怒成为他毕生的事业
他于一八四零年死去
我很喜欢这首诗,首先是它的格局——清朝,一个巨变的大时代,既有康乾盛世,也有火烧圆明园;既有人文教化的昌明,也有鸦片战争的屈辱。恍恍惚,大厦将倾。然而诗人在整篇诗作中,没有进行“宏大叙事”。前几段,诗人从平淡、稀松、日常开始,“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牛羊无事,百姓下棋”“山水画臻于完美/纸张泛滥,风筝遍地”。无数个小人物,无数个小日子,无数个用冷静的口吻、琐碎的笔触、丰富的日常,来构建起一个清朝大时代。
而到了“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风格开始转折,慢慢有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气味,随后几段急转直下,最后一句“他于一八四零年死去”,更带来了一丝惊悚的韵味。
但你说作者是什么中心思想,表达什么立场,对历史有何洞见?我也说不上来,不光是我,很多批评家也说不上来。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这首诗的喜爱和欣赏。
审美高于意义,叙事大于立场,我认为这就是文学的价值。贾浅浅“屎尿屁”的诗歌之所以饱受争议,一是无法产生“审美”;二是缺乏完整的叙事,二者但凡拥有一条,也不会令人如此失望。
这些缺乏审美,也没有完整叙事的口语诗,不要说朗读,还让人看不下去。在这些诗里,不再有语言提炼的艺术,而是日常生活简单粗暴的概括。用微距一般的镜头放大生活细节,把语言严重干化、降解,既不艺术也无思想。
相形之下,另一位女诗人余秀华,她的诗歌要好很多,但我也不太喜欢。可能因为她的诗歌太过痛苦。痛苦,也是诗歌的本质,却是我们急于去逃避的。
我们还需要诗歌吗?
我们这个时代还需要诗歌吗?好像不需要,毕竟过日子,没有诗也一样过。但好像又需要,因为心灵的干渴、焦躁、抑郁病症越来越多,诗歌是最好的药。诗歌是一种药,不是因为它有多鸡汤疗愈,而是它让我们在工业化、流水线一般的城市生活中,再次触动起麻木的神经,激活大脑的灵感。
灵感,重要吗?我觉得,很重要。否则,拿什么去和漫长无涯的时间抵抗呢?它是一份对生活的创造力。诗歌,就是一种创造。尽管,这种创造有时看上去很微小。它就像一只古老的蜗牛在一个加速度的快车道上缓慢逆行。
脑瘫诗人余秀华,爱爱恨恨,轰轰烈烈,和她的诗很像。
她的代表作《我爱你 》: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哪怕她写《我爱你》,我读来也觉得痛苦和残忍。但痛苦和残忍,何尝不是生活的真相。就像《在清朝》里的诗句,时代巨轮下,人人被碾压,但你还能牛羊无事、饮酒落花。没写苦和惨,反而写下了“安闲和理想”。其实,这样的好诗当代还是挺多的,诗人柏桦、北岛、欧阳江河、万夏、于坚,他们的诗句都曾照亮过我那些蒙灰的日子。
诗歌、语言和意义的瓦解
今年5月20日,“王左中右”曾写过一篇《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并用“绝绝子”“YYDS”等流行词汇来说明中文变得越来越贫瘠和低幼化的现象。
早在2020年2月,日本某事务所捐赠给湖北口罩等防疫物资,外包装的标签上写着八个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句诗歌当年还上了热搜,我们为传统诗句的优美深深折服。但不少人也认为,轮到我们自己只会说一句“赞”,或是发几个表情包。
语言多样化的消失,是一场全球化的宿命。不仅仅是汉语,比如阿拉伯语,曾有上百种词汇来描述不同时刻的月亮,现在常用的也就几个了。根据联合国相关组织统计,全世界平均每两个星期就有一门语言彻底消失!按照这个速度,专家预计至本世纪末,全球50%~90%的语言将会消亡。
据统计目前全世界共有六千余种语言,而这些语言的使用情况差异极大。其中,96%的语言其使用者数量之和不到全球人口的4%,只有不到20%的语言在学校和互联网上使用。在这些语言中,有一些由于使用人数极少,面临着变成“死语”的危险。研究显示,全球有近2500种语言处于濒危状态。
我们的信息越来越多,词汇量越来越大,概念越来越多。但语言的情感和审美却日渐衰落。在一个加速的时代,信息爆发,信息的及时、准确要高于诗意、情感和审美。中文语义的多元化,甚至会成为传递信息的干扰。人们索性使用起了“666”“YYDS”极其单一简洁的符号。并且,数字已经崛起,即将成为一门新的语言!
在这个效率至上的时代,一切诗意正被瓦解。传统多样性的地区语言正大片消失,这是一场漫长的死去,历经持久,又无处不在。比如说,我的家乡吴方言苏州话。苏州话非常具有审美,它对事物的描绘具象生动,很多还是三个字、四个字的,比较繁复。比如绿色,可以叫“碧绿生青”;黑色,叫“墨腾赤黑”;灰色叫“灰毛落拓”;白色叫“格愣死白”。
苏州话还有很稚嫩可爱的一面,比如叫鸡为“鸡咕咕”;叫“鸭”为“鸭连连”;叫“猪”为“猪噜噜”。这种带点童稚的语言,在当下的环境中正快速地死亡 。
不只是苏州话,中国的方言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和美感。古人写唐诗宋词的时候,并没有普通话,我经常想,他们的诗词,当时是不是就是用方言读的。比如苏轼是四川人,他的词如果用四川话念,是不是更有趣一点。很多方言音调是不止四声的,最古老的吴方言就有7个声调,后来演变为4声8调。以前人说“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这是因为吴方言的语音语调更加和缓,语气丰富,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而粤语则是9声6调,所以粤语歌很好听,因为它自带韵律的。
虽然我在情感上,为地区语言的日渐消亡感到惋惜,但理性上还是理解这种消失的,因为方言太复杂了,不够简洁不利于传播,将导致信息利用的低效化,不利于社会分工和协作,降低效率。
普通话的推广,就是一场语言的工具化,让语言更好为政治经济服务。为了效率,语言需要不断被简化。但这样的后果是,语言的简化,带来了人们认知的单一,人们越来越习惯用标签和概念去理解人和事了。
人类不仅是生产、合作的组合,更需要大量的感情、社交生活啊。在精神情感的层面,诗歌的作用就是巨大的,它是情感的共鸣器,并让我们拥有了一种超越日常的精神生活。
这两年有很多新闻都报道,讲外卖小哥写诗、小卖部老板写诗、家政保姆写诗。这种报道里编辑用的是一种诧异的口吻,不知是太高看了诗歌本身,还是太小看了我们普通人的创造力。
本来,诗歌跟音乐就是一样的,不论古典音乐、流行音乐,它都是音乐,听听音乐,朗读诗歌,读多了自己写几首,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尼采曾说有两种痛苦: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过剩,另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贫乏。人们越来越远离诗歌 ,或许是对痛苦的逃避或不自知,每天都有大量工业糖精般的快乐被制造出来,人人迫切想要快乐。好的诗歌有时并不疗愈,反而是一种疼痛,因为它让我们的神经越发敏锐甚至脆弱,这是效率主义者不喜欢的。
我也不喜欢这种脆弱,但我喜欢真诚的诗歌。就像余秀华,她的诗很痛苦,但她的真实令我肃然起敬。
作者:个人公号,过蝈的小宇宙。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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