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的女孩还能怎样？这部剧真解气

“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台湾作家林奕含如此写下了李国华的话，来自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诱骗话术。

林奕含“用很直观、很直白、很残忍的两三句话”来概括这部小说，是一个老师长期利用自己的职权，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纯净甜美的房思琪，被困在了这个巧言令色和自我欺骗搭建起来的噩梦里，没有人为她声张。

但总会有人记得。

林奕含逝世两年后，有人为这个故事写了一个新的结局。

背景换到古代，被老师欺骗、诱奸的绣花少女，勇敢地走上了一条为自己寻求正义的道路。

这条路当然很难，官官相护、权钱交易、人言可畏，为了讨一个正义的说法，少女最后为此献出生命。

多年之后，少女已故，但她的好友，连同七位义士，前后共九人为翻案而奔走呼告。

作者李薄茧在小说《九义人》的结尾，将这篇小说献给林奕含女士。

2022年，影视行业最冷的一年里，两位怀有理想主义的编剧点燃了一把火种，他们决定改编这部只有两万字的小说，搬上屏幕，会有更多人看到。

今年9月，剧版《九义人》在腾讯播出。

今日不为他人鸣不平，明日何人为我诉不公。《九义人》的故事关乎两个女孩之间的情谊，但更核心的主旨，是小人物面对强权的奋起反抗，是普通人之间守望相助的朴素侠义精神。

故事结局，恶人伏法，义士们各奔东西，却不会相忘于江湖。大结局后，南风窗跟《九义人》的编剧曹笑天和黄芬聊了聊。

在他们的讲述里，这部没有爱情主线、没有流量明星的小成本网剧，它的诞生跟这个故事一样，本身就是一次义字当头的联盟。

这是曹笑天和黄芬的第二次合作。

在此之前，两位编剧一起写了《江照黎明》，也是社会话题剧，关于一个女性如何在团团迷雾当中完成自我拯救。

这次，他们再次联手，把现实主义关照投向古代。

读到《九义人》原著的时候，黄芬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有社会探讨价值的故事内核，花了半个小时看完小说，她就知道自己想做这个项目。

原著小说里，少女蔺如兰被吴廉欺骗、诱奸，误以为那是爱情，她看向吴廉的眼神像单纯的小鹿，充满了爱慕与崇拜。直到她看到自己的好友孟宛被胁迫与吴廉发生关系，她才知道这座绣楼里每年女孩来了又走，无一例外都曾是吴廉的猎物。初初入学的女孩睡丝绸床单，而如兰、孟宛、其他受到侵害的女孩，只能铺麻布床单，就像她们被吴廉涂抹而又抛弃了的青春。 

如兰决定报官，她想让吴廉得到应受到的惩罚。小说里，关于如兰报官如何受挫、失败、最后牺牲了自己，整个过程写得比较简略，但是编剧团队决定把这一部分调整为七年前时空的核心叙事来展开。

作为一个女性编剧，黄芬深知一个故事的力量没那么大。但是每次看到与性侵害有关的社会新闻，她产生的情绪却那样复杂而真实，每一个案件背后，受害者维权从来都是举步维艰。她们的经历必须被知道。

为此，《九义人》的剧本决定让如兰上诉这部分故事比重占全剧一半，并同时大胆创新出一个堪称冒险的叙事结构——分上下阕，由黄芬和曹笑天分别编写。

每单数集为上阕，七年前，如兰为争取权利、伸张正义奔走；每双数集为下阕，七年后，孟宛潜伏七年，寻七位义士为如兰报仇。

曹笑天说，上阕是这个故事的魂。

《九义人》里，如兰是第一位义士，她的判词是“小女初长成，天地混不惧”。很多人觉得如兰自不量力——包括很多观众。但正是她的舍生取义，让原本联系微弱的八个人有了共同的目标，下阕的故事才有可能发生。

如兰的经历让我们想起很多以卵击石的故事。

伊藤诗织，日本第一个公开姓名和长相的性侵案原告，她状告的对象，是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传记作者山口敬之。在案诉过程中，山口在传媒界的影响力，日本公众对性侵案的保守态度，都曾经给伊藤带来巨大压力；而他们之间曾经上司与下属、权威人士与求职者的身份关系，也让伊藤面临了更多的猜测与流言。

在如兰的故事里，她找来的讼师被吴廉收买，她信任的捕头被吴廉陷害，她被衙役不怀好意地审问，她找到的受害者不敢出堂作证，吴廉提出纳如兰为妾，于是最致命的流言也出现，对如兰最恶意的揣测是，性是她用以换取婚姻的资源。

这相似不是一种巧合。

在房思琪的故事里，“李国华发现，这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

剧中的吴廉同样受到整个社会的庇佑，他坚信那些女孩不会冒着名节被毁的风险出来指证自己，因为他深知他最大的“后台”，不是卫国公夫人，不是绣楼的万贯家财，而是一个社会对女性、对性的顽固观念。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结尾，伊纹姐姐对怡婷说，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

《九义人》的上阕，就是一种充满痛楚的表达，他人经历的，我必经历。

而弹幕和评论里，仍然有很多人在为如兰是不是恋爱脑、是不是知三当三、是不是自食其果而争吵，越是这样，我们越觉得，九义人的路还很远。

对曹笑天而言，这个故事的意义不仅在于女女互助。

“今日那些受害女子之仇终于得报，她们的血亲挚友终于了结愤懑仇怨。更重要的是，也让普天之下心怀恶意、图谋不轨之人目睹这一幕，让他们知道，无论位高权重，还是鸿儒硕学，抑或俗世中无名之辈，作恶多端者终将伏法，心存侥幸者终会落网，善恶终有报！”

曹笑天说，这是自己写过的“最出气”的一部剧。

七年潜伏大仇得报，有观众觉得这是爽剧。但是在编剧眼里，给这个故事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并不单纯只是为了“爽”。曹笑天希望用这段台词来 “恐吓”正在作恶和想要作恶的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有人在准备让你承受作恶的代价。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孟宛集结的七位义士，有命运多舛的妓女，有不拘小节的捕头，有曾为土匪的镖头，有挽起袖子的绣娘，他们都是小人物，结成的是一种似乎非常松散的联盟。

入局复仇的义士，有的是为公义，有的是因私情，但是因着与如兰之间的微弱联系，他们敢于去掀开权贵的一角。蚍蜉试图撼动大树，过程中他们失去了很多，三娘与秀才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最后大仇得报，这是一个爽剧的结果吗？

原著作者李薄茧给剧集提供了英文片名，“FAITH”，信念的意思。

这次复仇只是“信念”的结果，是惨胜。

我们都知道，现实中还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正在发生，而他们的命运没有编剧。曹笑天希望恶人的结局对作恶之人形成警示，但同时，对于受到欺压的弱势人群，这个故事是安慰也是鼓舞——正义的存在，是因为坚持正义的人总会站出来。

曹笑天一直认为，“我们大部分人生来就是弱者，我们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反复地受伤和等待伤口愈合，但很少敢于拿起武器去反抗不公和命运”。

他自己也有一个“草莽出身”。高中肄业，没上过大学，创作剧本之前，曾经在奶茶店打工，曹笑天写出的第一部原创剧本《屏里狐》就成功卖了出去，他是靠才华横空出世得到赏识的。

但是这句对他履历的简单描述无法概括的，是他曾经作为一个弱者冲出重围的过程中，切身体会到的底层艰辛。这个有点“愤青”的编剧，自言对小人物反抗强权的叙事格外能够共情。

“在故事里完成这些壮举，也像是一种自我的理想投射。”

按照《九义人》的叙事创意，单双数并进，总集数应该是双数，但是它最后上线有25集。全剧终之后，编剧给这个故事写了一个“平行时空”的大结局，“曲终人散意难平，黄粱一梦换人间”。九义人的惨胜让曹笑天忍不住想要在番外里为每个鲜活的人物补足人生的遗憾，如兰一直是一个幸福的少女，要嫁给情投意合的郎君，她的婚轿走过大街，与孟宛擦肩而过，她们相视一笑，只觉得对方面善，似曾相识。

剧本围读的时候，曹笑天想到，刘薪的脚没有瘸，娶了豆腐西施；单纯少女如兰不受侵害地长大，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这两个设想让他流泪了——一种“原本应该”的人生。

《九义人》是今年网剧市场上一个值得讨论的异类。

看外观，它实在没有什么稀奇，小成本古装网剧，每年批量生产。但正是这种普通造就了它的独特，在古装剧里，性侵题材罕见。在联系该剧编剧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的问题是，《九义人》好像开拓了一块新的表达空间，古装网剧的形式和古代叙事背景，会成为一块新的发声场，容纳各种在现实中可能受阻的讨论在其中展开吗？

在过去十年里，古装网剧，无论是玄幻仙侠题材还是悬疑武侠题材，拥有一个庞大的受众群，也创造了相对稳定的美学范式。

但是长期以来，古装剧领域出产的一直是看似纠缠实则中空的爱情故事，就算男女主角爱恨横跨了几千年上万年，甚至在师生恋这样的情感关系的叙述当中，也是只有浪漫，没有权力。

《九义人》在形式上符合了观众对一般古装剧的期待，它的节奏很现代，这个题眼要求几乎每隔两集都要抛出一个新人物，叙事必须是紧凑的；在其中出演的演员，甚至是片中取景的楼阁亭台，对观众来说非常熟悉，一些观众甚至能认出某个场景曾经在哪部古装热剧中被用过。

但是《九义人》往古装剧中引入现代眼光，它重新审视被建构为纯粹罗曼蒂克的情感关系，其中存在胁迫、诱骗、年龄和阅历造成的认知不对等，情感不再是无性的，而性关乎权力。

这个故事里，除了李秀才和田小玲之间，没有一条固定完整的爱情线。这完全反叛了古装剧建基于爱情故事的语法，两位编剧都说，这是一次冒险。

但是最后出品方支持了他们的尝试。来自演员的支持也让他们感怀，这部剧的诞生是不断寻找同路人的过程。

没有爱情主线，也没有绝对意义的主角，在这个群像戏里，演员们都不在乎自己的戏份多少，只在乎戏好不好，黄芬说这非常难得。吴倩和胡意旋是主创一眼认定的演员，而最终她们也完美演出了孟宛和蔺如兰，黄芬说这是编剧与演员的双向奔赴。

值得一提的是吴廉的扮演者乔振宇，他出演了一个没有人会喜欢的角色。曹笑天说，有剧粉曾希望在片尾加一句话：感谢乔振宇先生为本片牺牲的所有名节。

在曹笑天撰写的自述里，他提到，从与黄芬合作《江照黎明》开始，他意识到自己对现实主义题材有创作热情。《九义人》是他等到的另一个机会。他写古装奇幻言情剧出道，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创作受困于言情甜宠类型。编剧与小说家不同，小说是更纯粹的创作，而编剧除了完成艺术要求，还要兼顾影视剧的商业属性，他们不仅要完成自我表达，还要对巨额投资负责。

但是有时候表达与赚钱并不完全相悖，一个有现实意义的作品也会是有商业价值的，已经有很多好剧证实了这一点，《九义人》给了他更多信心。黄芬同样看好古装剧的表达潜力，它相对自由的表达空间，会吸引更多在当下仍有讨论价值的故事。

只是要坚持下去。

一部电视剧承担不了太多意义，但是曹笑天总是希望“能够通过创作，来让这个世界稍微改变一点什么”。

用有限的力量，减少一点点偏见，推进一点点理解，不放弃任何“一点点”的可能。

我们希望《九义人》就像孟宛点起的灯笼，顺着灯光，迎来更多同路人。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