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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萨哈林,他们奔向自由和祖国 | 人间

逃离萨哈林,他们奔向自由和祖国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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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逃跑,就是为了在外面游荡一个月、一个星期,有些人只要逛上一天就行。虽然只有一天,可这是自由的一天啊!


配图 |《鹳鸟踟蹰》剧照


前    言

1890年,契诃夫从莫斯科启程来到萨哈林岛(库页岛)——位于俄罗斯最东极的流放关押犯人的苦役之地。

为了了解当地的生活和当地人的命运,他在萨哈林岛做了详细的人口调查,获知了当地居民的家庭、劳动、思想等等情况。归来后,他写出了一生中唯一的非虚构作品《萨哈林旅行记》,于1895年出版。

这本书融汇了描写、议论、抒情多种笔法,包罗了丰富的一手和二手材料,并塑造了许多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看见同时代人避而不见的真实,表达了作家对当地普通民众艰辛生活的深切同情。不仅如此,萨哈林岛的经历,也治愈着契诃夫精神上的危机,为他和更多的俄国知识分子带来了新的对于社会和生命的看法。这次旅行后,契诃夫决定“生活在人民中间”。

本文节选书中第二十二章,讲述了萨哈林囚犯们的逃亡与求生群像。




著名的1868年委员会曾强调指出,萨哈林的地理位置是一个主要的和特别重要的优点。该岛同大陆之间阻隔着滔滔的大海,在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建成一座巨大的海上牢狱。可谓“周围是水,插翅难飞”,完全可以实现罗马式的荒岛流放,犯人休想从那里逃跑。

其实,萨哈林流放地自建立之初,就已经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海岛和大陆之间的海峡,冬季里完全结冻,夏季可以成为监狱围墙的海面,这时变得又平又光,像田野一样平展,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徒步或乘狗爬犁横越过去。即使是在夏季,海峡也不是完全不可逾越。

波哥比和拉扎列夫两峡之间的最窄处,只有六七俄里。而在无风的晴朗日子里,即使乘基里亚克人(编者注:当地土著居民)的简易小船,也可以顺当地航行上百俄里。即使是在海峡的宽处,从萨哈林岸边也可以相当清晰地看见大陆彼岸。雾气笼罩的大陆,连同它那美丽的起伏山峦,日日夜夜引诱着流放犯:那里有自由,那里有祖国。

除了上述的自然条件以外,另一个问题也被当时的委员会忽略了,或者干脆没有预见到。那就是,可以不向大陆,而向岛上腹地逃跑。这和向大陆逃跑一样,产生许多麻烦。所以,萨哈林的岛屿位置,根本不能产生委员会预期的效果。

但是岛屿的地理位置,毕竟还有其优越之处。从萨哈林逃跑并不容易。流窜犯本来都是越狱潜逃的能手,可也都坦率地承认,从萨哈林逃跑,比从卡利亚或涅尔琴斯克苦役地逃跑要难得多。

萨哈林监狱管理松弛,防范不严,还完全是旧式的管理体制,尽管如此,监狱仍然满员。逃跑的犯人,仍然不像典狱长们希望的那么多。犯人逃跑,是典狱长捞取“外快”的最好机会之一。官员们都明白,若不是犯人惧怕自然障碍,那么由于苦役地点分散和防范不严,岛上恐怕只剩下喜欢在这里生活的人,也就是说一个人都不剩。

在阻碍人们逃跑的诸因素中,海洋绝不占主要地位。不可逾越的萨哈林原始森林、山脉、常年的潮湿、浓雾、荒无人烟、熊罴、饥饿、蚊蚋以及冬季的酷寒和暴风雪——这些,才是看守人员的良友。

在萨哈林的老林里,攀越倒木纵横的山峦异常艰难,粗硬的藤蔓和竹林使人难以举步,沼泽和溪流深及腰际,蚊蚋逞凶——即使是吃得饱饱的自由人,一昼夜的行程也不会超过八俄里,而被监狱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犯人,在密林里只能以腐败的食物加盐果腹,并且不辨东南西北,一昼夜的行程不会超过三五俄里。除此之外,他不能走直路,只能东躲西藏地兜圈子,免得落入巡丁之手。

通常,逃亡在外一两周,很少能过一个月,逃犯就会被饥饿、腹疾和寒热病糟蹋得骨瘦如柴,被蚊蚋叮得体无完肤,腿脚浮肿带伤,穿着湿漉漉的破烂衣服死在森林里,或者强撑着向回挣扎,祈求上帝大发慈悲,让他碰上士兵或基里亚克人,押送他回监狱。




罪犯逃跑,而不是从劳动和悔改中寻求生路,主要是心中的生存意识尚未熄灭。如果他不是一个哲学家,在任何地方、任何条件下都能生活得很好,那么要他不想逃跑,既不可能也不应当。

首先,使流放犯急于从萨哈林脱身,是他对祖国仍存炽热的爱恋。只要听听苦役犯的谈话,就会知道,生活在祖国是多么大的幸福,多么大的欢乐!谈着萨哈林,谈着这里的土地、人、树木、气候,谁都免不了带着轻蔑的嘲笑、反感和懊丧。

在俄国,什么都是美好的,令人陶醉的。简直不能想象俄国还会有不幸的人,只要能够住在土拉省或库尔斯克省,天天看见农舍,呼吸俄国的空气,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上帝啊,让我们受穷、生病、又聋又哑、被人凌辱,但是让我们死在老家吧。

有个苦役犯老太婆,曾给我当过一个时期的用人。她对我的箱子、书籍、被褥一直赞不绝口。不为别的,就为这些东西不是萨哈林的,是来自祖国的。神甫到我这里做客的时候,老太婆不愿去求他们为她祝福——萨哈林怎会有真正的神甫呢?!思乡之情,表现为不断的追忆往事。这种时候,他们会流露出悲伤的、令人感动的深情,并且常常伴之以怨恨和泪水。有时他们会表现出不可实现的近乎癫狂的期望,其荒诞不经叫人大为诧异。有时干脆就是精神失常。

流放犯急于从萨哈林脱身的第二个原因,是对自由的向往,这是人人都有的,在正常条件下构成最高尚的品格之一的特征。如果流放犯年轻力壮,他总要尽可能逃得远些,到西伯利亚或俄国去。

一般的情况是,他会给抓住,送去受审,解回原苦役地,但是这都不能使他望而却步。在缓慢的徒步穿越西伯利亚的历程中,在监狱、难友和押解士兵的经常变换里,和在沿途的风险中,自有一种特殊的诗意。比起在沃耶沃达监狱或筑路工地,这种生活多少有些近于自由。

随着年老体衰,他会丧失对两条腿的信心,不再跑那么远了。他会逃到较近的阿穆尔,或者钻进老林子,或者逃到山上。只要看不见令人嫌恶的牢墙和狱友,只要听不见镣铐的叮当声响和苦役犯的谈话就行。

科尔萨科夫哨所有个流放苦役犯阿耳图霍夫,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逃跑方式是这样的:带上一块面包,锁起房舍,逃到离哨所不超过半俄里的山上。在那里坐下来,看林子,看大海,看天空。坐上三天之后,回到家里拿了食物再跑回山上……开始时,为此责罚过他。

现在呢,人们都在嘲笑他。有些人逃跑,就是为了在外面游荡一个月、一个星期,有些人只要逛上一天就行。虽然只有一天,可这是自由的一天啊!自由病,对某些人来说,具有周期性,倒很像酗酒癖和癫痫狂。听说,到一定的季节或一定的月份,就会发作。有些老老实实的苦役犯,觉得病期渐近,就赶快通知官长。凡是逃犯,通常不问情由,都要遭受鞭刑或树条抽打。

在萨哈林,医生们能够操纵惩处大权。他们可以决定是惩处还是赦免。在许多情况下,他们面对的不是什么罪行,而是一种病态。因此,他们必须注意,许多逃跑行为从头到尾都具有惊人的不合理性和不可思议性。常常有一些神志清醒的、朴实的、有家口的人忽然出逃。

他们出逃时不带衣服食物,没有目的,没有计划,明知会给抓住,会丧失健康,丧失官长的信任和自己相对的自由,有的还会丧失薪俸,甚至可能冻死在外,或者被枪打死。


终身惩罚,也是逃跑的普遍原因,例如,我国苦役犯最终只能取得定居西伯利亚的权利。被判苦役的人,离开熟知的人群后,毫无希望重返故乡。就是说,对他生长其中的社会来说,他好像是死掉了一样。苦役犯私下也正是这样说的:“一进坟墓,就再也别想回老家了。”正是这种毫无出路和绝望的心情,使得流放犯决心孤注一掷:逃出去,碰碰运气——反正死活都是那么回事!

如果他跑掉了,人们就会议论说:“他跑去碰运气去了。”如果他被抓回,人们会说:他不走运,没交好运啊。只要存在终身流放,逃跑和流窜就是不可避免的。这甚至还像安全阀门那样不可缺少。如果迫使流放犯完全丧失逃跑的希望,使他完全没有可能改变一下命运,从坟墓逃回老家,那么他的绝望心情就会因为无处发泄,而用另外的,当然比逃跑更残忍、更可怕的形式表现出来。

引起逃亡的另一个原因,是侥幸心理,以为不会受惩,甚至以为逃跑是合法的,尽管实际上逃跑很难成功,会招致严厉惩处,并被认为是重大的刑事犯罪。这种侥幸心理由来已久,渊源于早年的较为宽大的时期。
那时,逃跑确实轻而易举,甚至受到长官鼓励。如果犯人不纷纷逃跑,长官或典狱长就会认为,这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只有当犯人成批逃跑的时候,他们才高兴。如果能在发放冬装的10月1日以前逃掉三四十人,那就意味着典狱长可以多得三四十件短皮大衣。据雅得林采夫说,那时的官长在接收新的犯人时,总要高声吆喝:“谁想留下,就领衣服,谁想逃跑,就别领啦!”
官长的行为似乎使逃跑合法化了。这种风气感染了整个西伯利亚的居民。至今居民仍不认为逃跑是犯罪行为,流放犯谈起自己的逃跑经过时,免不了要哈哈大笑,再不就是因为未能成功而高叫遗憾。想看到他们为逃跑行为感到悔恨或受良心的责备,那是不可能的事。

在我与之交谈的逃跑过的犯人中,只有一个病弱的老头为自己的多次逃跑后悔不迭。他因为屡犯不改,被判加戴连车重镣。但他也不认为逃跑是罪行,而只认为是干了糊涂事。他说:“年轻的时候真糊涂啊,现在只好受罪了。”


至于逃跑的个别原因,更是五花八门。例如,有的因为对监狱秩序和恶劣的伙食不满,有的对某官长的残暴不仁不满,有的因为懒惰,不会干活,有病,意志薄弱,受别人唆弄,或者为了追求冒险……有些成批的犯人逃跑,仅仅为了在岛上“逛逛”。

他们在游逛的时候,免不了要杀人越货,骚扰居民,激起公愤。有的人逃跑是为了复仇。例如,士兵别洛夫在追捕逃犯克利缅科时打伤了后者,并把后者押解到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克利缅科痊愈之后,再次逃掉。这次只有一个目的——找到别洛夫报仇。他故意落入巡丁之手。

别洛夫的同伴对别洛夫说:“你的人啦,算你走运,还是你去押解吧。”别洛夫照办了。一路上,别洛夫和犯人边走边唠。时值秋天,吹着冷风……他们停下来吸袋烟。趁士兵掀起衣领,点燃烟斗的机会,克利缅科夺下士兵的枪,当场结果了对方。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哨所。他回来后被捕,不久被处以绞刑。

也有的人是为了爱情。流放苦役犯阿尔焦姆(这是他的名字,姓氏我已记不得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原在纳伊布齐当更夫。他爱上了一个爱奴女人(编者注:当地土著居民)。女人住在纳伊布河上的一个屯落里。听说是两厢情愿。忽然,阿尔焦姆被怀疑有偷盗行为。为示薄惩,他调转到科尔萨科夫监狱。这样一来,他离爱奴女人就有九十俄里之遥。为了同情人相会,也从哨所出逃,直奔纳伊布齐。他径直跑着,直到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腿部。

逃犯有时还是诈骗的对象。这种勾当,既表现了对金钱的贪欲,又表现了最龌龊的叛卖行为。有些老流窜犯,一生就是在逃跑和冒险中度过的。如今已经头发斑白。他们在新来的犯人中窥伺着,物色那些有钱的犯人(新犯人一般都带着钱),接着开始勾引他们逃跑。要做到这点并不难。新犯人跑了,老流窜犯在老林子里将他杀掉,然后返回监狱。

还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诈骗勾当,目的是得到捕捉逃犯的3个卢布赏金。这要和士兵或基里亚克人勾通一气。几个苦役犯逃出监狱,到了约定地点,在老林子里或海边上,同押解兵相遇。押解兵把他们当作捕到的逃犯,送回监狱。

于是,按捕到的人数领到赏金。当然,这笔赏金要大家分享。当你看到一个矮小瘦弱的基里亚克人,手持木棍押来六七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这种情景当然会使你感到好笑。我还见过一个身体并不健壮的士兵,一次押来十一名逃犯。




前不久,监狱统计工作几乎没有注意逃犯问题。但是至少可以肯定,那些老家和萨哈林在气候方面差别特大的流放犯,逃跑的最多。例如,高加索人、克里米亚人、比萨拉比亚人和小俄罗斯人。

此外,毫无疑问,无期徒刑和长期徒刑犯人,比第三类犯人逃跑的要多。住在监狱里面的,比住在监狱外面的,逃跑的也要多。年轻的和新来的犯人逃跑的也较多。女犯比男犯逃跑的要少得多。

对女人来说除了逃跑的困难实在太大之外,还因为她们在苦役地很快就会形成牢固的家庭羁绊。对妻子和子女的责任感,一般会使男犯人放弃逃跑的念头。但是也不尽然。合法夫妻比同居者逃跑的要少。我有时到农舍里去,问那些女苦役犯,同居男人到哪里去了。她们常常回答说:“谁知道啊?无影无踪。”

除了平民出身的流放犯外,特权阶层的犯人也有逃跑的。我在科尔萨科夫警察局翻阅犯人名单时,发现有个前贵族犯人,因为在逃亡途中犯有凶杀罪,被判八十或九十皮鞭。杀害梯比里斯文科中学校长的赫赫有名的凶手拉吉耶夫,流放来此之后,在科尔萨科夫当教员
他在1890年复活节之夜,伙同神甫的儿子——苦役犯尼科耳斯基以及另外三名流窜犯一起出逃。复活节后不久,传说有人看到三个身着“文明”服的流窜犯沿海岸向穆拉维约夫哨所方向逃去。但是却没有看到拉吉耶夫和尼科耳斯基。估计可能是流窜犯们串通年轻的拉吉耶夫他们二人逃跑,行至途中杀害了他们。目的是得到二人的金钱和衣物。

某大司祭的儿子因凶杀罪流放来岛,后逃回俄国。在那里又犯杀人罪,并被遣回萨哈林。有一天清晨,我在某矿场附近的犯人群里看到了他:骨瘦如柴,佝偻着腰,两眼无神,一身破旧的夏季大衣和褴褛的裤子。他大概刚刚睡醒,清晨的寒意使他瑟瑟发抖。他走到我身旁的典狱长跟前,摘掉制帽,露出秃头,开始请求什么。


我举一些我搜集到的数字,说明逃跑行为在什么季节最多。1877、1878、1885、1887和1889年,共有一千五百零一名流放犯逃跑。

按月份计算,上述数字的分布情况是:1月——117名,2月——64名,3月——20名,4月——20名,5月——147名,6月——290名,7月——283名,8月——231名,9月——150名,10月——44名,11月——35名,12月——100名。

如果画成浪线,高潮在夏季月份和最寒冷的冬季月份。显然,最适于逃跑的时刻是在暖和的天气里,监外役作季节,鱼群洄游期,老林子里野果成熟期,以及移民栽种的马铃薯成熟期,再就是海面结冻,萨哈林不再是岛屿的季节。春秋两季有大批的新犯人到来,也是造成夏冬两季逃跑高潮的原因之一。3、4两月逃跑者最少。因为这两个月河流解冻,不论是老林子里还是移民那里,都找不到吃的东西。移民自己在春天也得挨饿。

1889年,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的逃亡数占年收容量的15.33%。同年,杜厄和沃耶沃达监狱的逃亡数占6.4%。这两座监狱看押犯人,除看守之外,还有带枪卫兵。特姆区占9%。

这些数字只是一年的统计数。如果从岛上全部服刑的苦役犯来看,逃跑过的犯人可占60%以上。就是说,您在狱中或街上看到的每五个犯人中,就有三个人是逃跑过的。我同流放犯谈话时,得到的印象是:大家都跑过,很少有人在自己的苦役期里没出去度过“假期”。




通常,在来萨哈林的途中,即在轮船统舱里或在阿穆河上的驳船上,苦役犯就开始考虑逃跑了。那些从苦役地逃跑过的老流窜犯向年轻的犯人介绍着岛上地理、萨哈林制度、监狱管理情况以及从萨哈林逃跑可能尝到的酸甜苦辣滋味。

如果在中转羁押监狱里和在船上,把那些流窜犯和新犯人分别监管,可能新犯人就不会那么急着要逃跑了。新犯人通常很快就开始逃跑。甚至下船后,刚刚办完交接手续,就逃掉了。1879年来到的一批犯人,头几天就有六十人打死了士兵,出逃了。

逃跑虽遭严令禁止,并且不再被官长纵容,但是当地的监狱生活、管理和苦役条件,以及那里的地势特点,都决定了大多数情况下不可能防止逃跑。如果今天没能从监狱敞开的大门里跑出去,那么第二天,混在仅有一名士兵看押的二三十人里,在老林子里逃跑也还是可以的。在老林子里没能跑掉,那么不妨再等上一两个月,趁派他伺候某个官员,或者到移民那里当帮工的机会再逃,也不为晚。

事先充分准备,蒙骗官长,撬窗子,挖地洞等等,只是少数人才需要做,即那些戴重镣的、坐暗牢的和沃耶沃达监狱的犯人才要这么干。也许还包括在矿井里干活的犯人,因为从沃耶沃达监狱直到杜厄,沿线岗哨和巡丁遍布。从那里逃跑会遇到危险,但是仍然几乎每天都有可乘之机。多数情况下根本不必乔装,只有那些有冒险兴趣的人才爱这么干。

多数逃犯都向北跑。奔向波哥比和拉扎列夫两岬之间的狭窄海面。或者再向北,那里人迹罕至,很易躲避巡逻队。还可以得到基里亚克人的小船,或自己动手造筏,渡过海去。如果是冬季好天气,两小时就足够跑到对岸。渡海位置越靠北,就越接近阿穆尔河口。就是说,冻饿而死的危险就越小。

阿穆尔河口处,有许多基里亚克人村落,尼古拉耶夫斯克市近在咫尺,往上还有马林斯克、索菲斯克和哥萨克军屯。到了那里,可以打一冬天的零工,甚至在官员中间也有人愿意向不幸者提供安身之地。也有些逃犯因为不辨东南西北,只是在原地兜圈子,结果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出发地点。

不少逃犯企图在监狱附近横渡海峡。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特别幸运的机会。尤其是要积累多次经验,痛切知道向北穿越原始森林路途的艰难和危险。从沃耶沃达和杜厄监狱逃跑的老流窜犯,都是在离开监狱后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就立即下海峡横渡。他们根本不考虑海上是否有风暴;即使是淹死,也总是死在自由的天地里。通常,他们在杜厄以南的五—十俄里地方,朝阿格尼沃渡海。他们在那里造成木筏,毫不犹豫地向浓雾漫漫的对岸划去。

此处海面宽六七十海里,波涛汹涌,海水寒冷。也有乘平底小驳船或小船逃跑的。但是无情的大海,不是把小船击碎,就是把它们抛回岸上。有一回,苦役犯偷乘属于矿业部门的快艇渡海。还有的苦役犯干脆潜入他们往上装货的大船逃走。1883年,苦役犯弗兰茨·基茨藏在凯旋号轮船的煤仓里。当发现他时,把他从煤仓里拖了出来。不论问他什么问题,他只是回答:“给我水,水,五天滴水没进了。”

逃犯们勉强到达大陆之后,都要继续西逃。一路上,或乞讨为生,或受雇于人,或偷窃一切可能到手的东西。他们偷牲畜,偷蔬菜、衣服,一句话,偷一切可吃可穿可卖的东西。抓住他们以后,总要关押上很长时间,经过审讯,带上罪行记录,被遣回原苦役地。
也有许多人能够到达莫斯科,并在那里鬼混,甚至跑回老家。在巴列沃屯,面包师戈亚奇对我讲过他怎样回到老家的事。他是一个天真坦率的人,看样子很是善良。他讲了在家里怎样见到妻子和孩子,又怎样被遣回萨哈林。现在他的第二次刑期也快满了。
人们传说,报上也登过,说是美国捕鲸船收容俄国逃犯,带回美国。当然,这是可能的,不过我没有听见过实例。美国捕鲸船通常在鄂霍次克海作业,很少靠近萨哈林。它们在荒凉的岛子东岸碰上逃犯的机会是很少的。
按库尔布斯基先生的说法,在密西西比河右岸的印第安区有成伙的前萨哈林苦役犯。这些人如果实际上是存在的话,他们也不会是乘捕鲸船到美国的。很可能是经日本转道去那里的。

另外,还有可能不是所有的人都向俄国逃亡。有少数人会逃往国外,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早在20年代,我国的苦役犯已从鄂霍次克煮盐场逃往“暖和的地方”,即散得维齿群岛(译者著:即夏威夷群岛)。


(本文选自《萨哈林旅游记》,略有删减




[俄] 契诃夫 著 | 刁绍华 / 姜长斌 译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2年1月


契诃夫

俄国作家、剧作家,

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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