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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西南政法78级的时代命运

一代人:西南政法78级的时代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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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78年10月之前,阮齐林在安徽省霍山县修水坝,张建田在东南沿海的军营里站岗,邓标伦在岭南大山里挥锤打石,邓文定是南昌电子管厂的车间主任,袁其国在宁夏平吉堡国营农场摇动着电影放映机,王云海则蜷伏在华北平原的绿野里,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苞米地。他们年龄悬殊,彼此没有交集。


1978年10月,他们从中国的22个省区来到重庆,成为西南政法学院78级学生。在4年后的毕业典礼上,有人用川音朗诵李白出蜀时的名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引得哄堂大笑。


40年过去,他们中间高密度地出现高级官员、大法官、大检察官、大律师、法学教授与知名的学者,甚至还有国家领导人。


著名法学家朱苏力曾经开出一张国内法学学者“大名单”,近乎一半出身西政,其中78级又居首位;在司法界,有一大批西政78级毕业生身居要职;西政78级被媒体称作是中国的“法界黄埔”,是“不可复制的神话”。


西南政法大学78级留影。


“七八现象”也并非在司法领域内独有。北京大学77级中文系出现了一批深刻影响中国传媒领域的总编辑与名记者;北京电影学院78级导演系、摄影系、美术系共同构成了“第五代导演”的群体;华南理工大学78级无线班的李东生、黄宏生、陈伟荣分别创办了TCL、创维和康佳三家彩电巨头,一度占有全国市场的40%……


不是每一代人都可与“大时代”紧密相连。77级、78级群体作为大变革开端的产物,他们是从2000万适龄考生中走出来的67.2万人,他们普遍有过底层的生活经历,见证了中国社会与个体命运的巨变,反思过深信不疑的教条,参与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他们的青春在变动中度过,身上总有光阴迟暮的紧迫。



歌乐年华


2016年11月20日,北京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张建田在书房里校订完了他的回忆录——《歌乐年华》。这部追忆西政七八级往事的书稿耗费他4年时间,共55万字。


4年前,他从中央军委法制局退休,卸下了肩上的大校军衔,开始着手他的“人生三部曲”写作,《歌乐年华》是第二部,也是最核心的一部。4年来,他得到了西政七八级十余位同学的支持,写信或送资料,悉数保留了数百张老照片。


2016年5月,张建田返回老校区收集资料,当年手植的绿化树已有参天之意,只是校道上人迹稀少,西政的大部分师生已经搬到了条件更好的新校区了。


体育馆被荒草包围,球场边的坐椅也掉漆散架,未变的还是当年的阅览室,只是课桌落满了灰尘,张建田欲推门而入,却被一把大锁挡住。


1983年,西南政法大学的校门口。


1978年10月,从全国各地赶来报到的学生汇集在西南政法学院的校门口,校门上是郭沫若手书的“西南政法学院”的大字,由几根钢筋,半个圆弧给撑了起来。


校园内的东山大楼是教学楼,是宿舍、还是食堂。老鼠在破败的门窗间穿行,大楼周边都还是土路,一到重庆漫长的雨季,学生们就穿雨鞋趟过一道道泥浆,并互相打趣,真是“稀烂政法学院”。


“稀烂”得以保留,并不容易。


1971年,全国的政法学院面临着裁撤。几位西政老先生出于护校冒险给中央写信,2年后,最高人民法院下达了西政“人员不动”、“校产物资不动”、“图书不动”的通知。同期的北京政法学院(中国政法大学前身)等其他4所政法院校均被裁撤。


1978年2月,国务院决定将西政列入司法部所属全国5所政法院校中惟一一所重点大学。并被批准提前于其他政法院校一年恢复招生。


1978年,全国法科专业招生729人,西南政法学院就有423人,占一半有余。“惟一”、“重点”、“最早”、“一半有余”的光环让西政78级得以鹤立鸡群,伴随长久的先机与荣耀。


大学复课,从狱中返回讲台上的教师们不仅用功教学,对学生也是格外体贴,每年暑假前的考试,老师们发完一张试卷,就在卷子前摆上一个放有冰棍的小碗,让学生缓解考题与高温的煎熬。


1978年,西政的馆藏法学类图书在全国政法院校中是头名。面对知识饥渴的学生,图书馆全面开放,本科生借中文书一次20本,外文书一次5本,研究生借书不限量。于是就出现一个79级的研究生挑着大箩筐去图书馆借书的景象。


在图书馆晨曦诵读,回宿舍挑灯夜战,对这些来自底层的“骄子”们,是习以为常的事。这既有他们先天不足的知识饥渴,也有勇猛精进的自我期许,还有今天人们无法想象的家庭与社会的重托。


1980年,诗人顾城为成长于变动中这一代人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诗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质疑与思辨使得这代人成为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青年引领者。


东山大楼通往食堂的土路边有一排墙壁报,学生们在这里辩论,张贴表达自己观点的大字报。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案”开始,到对雷锋精神的反思,再到全国性的人生观大讨论,《中国青年》杂志上署名为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他们兴之所至,甚至徒步走到重庆的解放碑,在人流中振臂高呼,大谈“中国向何处去”。


张建田回忆,“虽说是法科学生,当时我们却无法可学,无法可论。毕竟到1979年,中国也只有7部法律,我们是和新法一起成长的。”


1981年,中国颁布了《新婚姻法》,西政的学生们又多了一个大议题。这一年,琼瑶的《窗外》和《在水一方》风行大陆。新法中将离婚的必要条件改为双方感情确已破裂并经调解无效,“爱情是婚姻的灵魂”不仅仅只在琼瑶电影里显得崇高了。


著名的法律文化学者梁治平对搜狐号《后窗》说,“西南政法学院是破败而狭小的,但却保有开放、自由和平等的精神,无愧于大学之名。”


“新生活”


张建田找到了1978年10月13日学校制作的《1978级本科学员名册》,其中对新生的类别有详细的统计:留城青年10人,军人15人,应届高中生46人,基层干部59人,工人144人,知青则超过一半的比重,达到了229人。


今天,西政78级学生中产生了22位副部级以上官员,100余位厅局级以上干部,100余位教授与学者,还有100余位著名律师与商界人士。


显然,高考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张建田的父亲是南下干部,凭军功在福建山区的县城里做法院院长,张建田出生时,家庭条件尚且不错。


到了1966年,张父被打进了牛棚,全家就只有母亲一份收入,张家地位一落千丈,他的大姐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上了大学,但代价是与家庭划清界限。


作为长子,张建田白天要挣10个工分养家,夜里还要给牛棚中的父亲送饭,写检查。他想复制姐姐的轨迹,1974年下乡,却没有碰上学员指标,劳动局又命令他当上了造纸工人。直到1976年底,他被征兵办带走从军。


到了部队,他听说全团仅有一个高考指标,列兵不能参考。他的年龄却到了22岁。当他的得知获得指标的士兵准备弃考时,他跑到团机关的政治处,把政治处主任堵在门口,死缠烂打才争取到这个破格考试的机会。


对于西政七八级而言,超过半数的知青,阮齐林就是其中之一。


阮父在当年是高级知识分子了,195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系。1968年,阮父因无法忍受文革的迫害而自杀。


在上山下乡的背景下,阮齐林的哥哥留城,弟弟就必须要下乡去当知青。1975年,阮齐林勉强高中毕业,他要到安徽省的霍山县下乡。


农村确实广阔,年轻人下到田地里就不见了。阮齐林要负责改善土地肥力,他的田地在山头,坡高路远。农家的粪桶高,阮齐林个子矮小,又不会换肩,只能直挺挺的扛上山头。农闲时分,他还跟着大队去背石头,修水坝。


1978年高考,张建田凭借替父写检查的3年功底,政治考了93分。历史考试又遇到了孟良崮战役,他的父亲就在此役中立下战功。他特别熟悉,先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随后就滔滔不绝。


不过,张建田把作文缩写看成了“改写”,出考场时,幡然醒悟,几乎要昏厥。


也有考题正中下怀的。


1966年春,肖复兴就收到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他却被召唤去往北大荒。1978年,年纪压线的肖复兴永远记得中戏首试的考题,《重逢》。


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恢复招生,计划5个系招120 人,但前来表演系报名的考生就近万人,竞争激烈。初试是分析影片《英雄儿女》,30分钟后,考生田壮壮就交卷离场了,因为他的父亲田方是该片的主角。


1978年,全国610万考生只有40.2万人得以进入大学,其中年纪最小的只有12岁,叫张亚勤。40年后,他成为百度公司的总裁。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张建田还记得父亲打电话时的哽咽;阮齐林是那辆挤满考生的卡车上唯一的幸运儿,只是通知书到家时,阮齐林母亲的遗像已经挂上了墙头。


阮齐林在开学前夕找到了三个好友去照相馆合影留念,他们给这张照片取名为“新生活”。


阮齐林与好友的合影留念。


四人中,三人都上了大学,日后也各有成就。只有杨志太过了重点线4分,却没有被录走。十几年后,杨志太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就在当地的小区做了多年的保安。


张建田家的大学故事也还没有结束,张家兄妹7人中前后有6人上了大学,张建田说,这倒不是因为张家人聪明,因为这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


六弟一直在复读高三,第5次高考,因为压力太大,昏倒在考场上,父亲用担架把他抬出来,要他弃考。张建田从重庆发电报回家:再考不上,我就拿枪回来枪毙你。


第六次,六弟考上了南京林学院。90年代,他技术移民至加拿大,在枫叶之国,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林业专家。


“我曾领略一种高尚的情怀,这是我的烦恼”


1982年春夏两季,77级、78级接连毕业,在人才断档十余年之后,国家百废待兴,国家提出干部队伍年轻化。社会对这两级学生翘首以待,就有了“77金、78银”美誉。


今天,在中国的各行各业中,这两级学生里诞生的中坚与栋梁,不计其数。


西政78级的分配名单显示:1982年夏天,163人进入中央机关22个部门及其下属单位,191人分配到26个省、直辖市、自治区,35人继续读研深造。从区域看,去往北京与广东省的最多,达到了130余人。


阮齐林从西南政法大学毕业时的学位证书。



张建田的毕业证书。


阮齐林考上了北京政法学院(今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户口也迁到了北京。1957年,阮齐林就出生在这里,他随父迁到安徽省安庆市,又从城市户口迁到了霍山县的农村公社,最后因为高考的缘故,又重新回到北京。


作为中国著名的刑法学家,阮齐林不仅仅只是书斋中的学者。1996年开始,他就是《今日说法》的普法嘉宾。关注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在西政七八级的学者中同样是普遍的。近期,他从刑法的立场为“仿真枪案”写普法文章,为“刺死辱母者”鸣不平,刑法领域的诸多困境令他尤为烦恼。


1982年,一个军队的调令让张建田错失了最高检提供的职位,他回到了原部队当了排长。张建田从法理出发,发表了名为《部队还需不需要我们》的文章,这引起了军委的注意,文章甚至推动了军队的高考改革,他也被调入北京,在中央军委法制局任职,成为中国军事法研究的开拓者之一。


央军委法制局正师级法制员张建田。孙俊彬 摄


现在,张建田开始了下一部回忆录的写作,他希望能够体现出中国在军事法领域的发展脉络。张建田对说:“1979年,中国只有7部法律,现在有257部法律,几乎涵盖了所有领域,40年来的中国法治走的每一步,都可以看到西政78级的脚印。”


《歌乐年华:献给西南政法大学》张建田 著


一些晚辈觉得他写回忆录不过是上了年纪爱回忆旧事罢了。张建田不认同,他觉得那一代人的精神与风貌是有传播价值的,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退休后,他经常到高校给大学生上军事法的课程,他特别反感当今大学里弥漫着“利己主义”的气息,他说,“学生请我吃饭,一定是有事相求。他们当学生干部,入党,都有很明确的计算,他们把时间花在考证上,却不读书,不关心国家大事。我怎么说,他们都不理解,真是烦恼!”


正像歌德诗云:“我曾领略一种高尚的情怀,我至今不能忘却,这是我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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