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满罗网的历史天空里找寻道路” |《无极形》编辑手记

在中东生活，似乎更能感受到“built his house on sand”的真实含义。Elizabeth A.Povinelli 创造的 geontology（大地存有论）概念有三个形象，分别是沙漠、万物有灵主义者、病毒。在那个世界——沙粒的存有似乎比人类更本质。沙色的住宅区拥挤绵延，好像人群必须紧密依靠，才能支撑起文明起码的密度，将沙漠抵挡在外。有一次走去超市途中，听到远处被拦截的某颗炸弹发出的轰响，周围的人都没有加快一下脚步。

我在沙特的 OB 是位惊人美丽的巴勒斯坦女性，比我年轻三岁，在吉达接受高等教育，享受成功的职业生涯。我成为母亲的经历完全和她有关，她对我的年龄焦虑不置一词。和沙特人一样，她喜欢说 Inshalla，我至今非常怀念她说这句话的轻柔语气。她总是穿着医院两件套的白色制服，喜欢戴浅蓝或深蓝的头巾，手上的金饰和黑色的 Apple Watch 搭配妥帖，去迪拜出差的时候会穿上高跟鞋。

她是东部这座私立医院 OB—GYN 部门唯一的巴勒斯坦人。在编辑《无极形》的那一年，她的简介头像旁边那面在很多地方都不被承认的绿色旗帜🇵🇸，让我感到刺痛，也让我对她有种超越医患的温情。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在超市里刻意找寻 Made in Palestine 的橄榄油，这个在地图上趋近消失的国家，因为 Hanaa 医生和我有了直接的联系。

2021年5月1日，她在 Facebook上发了一张英语海报，Palestinianslivesmatter。PLM。那段时间一条让人愤怒的国际新闻是，以色列在犹太公民接种完成、新冠疫苗过剩的情况下，拒绝给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二等公民？）提供疫苗。五天后，巴以冲突急剧升级，确切地说是哈马斯和以色列爆发严重冲突。起因是以色列最高法院下令驱逐位于谢赫·贾拉社区的巴勒斯坦居民，将其住房交给犹太定居者，因为（按照以色列法律）有犹太人家庭要求索取在1948年以色列建国战争中所失去的财产。

萨义德的立场和选择当然不是“高贵”这个词可以解释。但作为朋友，希钦斯不满于（基督教家庭出生的巴勒斯坦人）萨义德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的模棱两可，比如，“他（萨义德）很迫切地强调，以色列曾频繁地支持哈马斯，利用后者来挫败法塔赫和巴解组织”。

这段友谊的深度终究没有敌过现实的复杂性——该怎么判决一栋房子的“合法”归属者呢？依据1880、1947、1967，还是公元前2000年的律法，还是一本自诩神圣的经文？巴勒斯坦人，作为“受害者治下的受害者”（victims of the victims），他们生存的正当性总会被“哈马斯，法塔赫，巴解”这几道如芒刺的考题消解（在希钦斯那里，萨义德就没有通过这道考题）。同一个朋友可能收到好几份不同的道德裁决。新鲜血腥的矛盾仇恨似乎总是对称出现、循环，没有终结。

斯玛达尔，犹太人，在耶胡达大街爆炸案中丧生，年仅14岁。她的名字取自《圣经·雅歌》，“当她还是个婴儿时，斯玛达尔就成了和平运动的代言人。她的海报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工会大厅、学生中心和集体农庄里。”

海报设计师是斯玛达尔的父亲拉米，一个厌倦战争的前士兵——

阿比尔，巴勒斯坦人，在东耶路撒冷被一名不知名的以色列边防军枪杀，年仅10岁。橡皮弹击穿了她的后脑勺，她当时刚刚跨过马路去对面的杂货店买了糖果手镯。她没法顺利抵达二十分钟车程之外的医院，因为“两个小时后，他们的救护车仍困在检查站。”她的父亲巴萨姆属于法塔赫派系，他因一系列手榴弹袭击而入狱七年，但出狱后成了坚定的和平主义者。

她想当一名工程师。你能想象她本来可以建造的桥梁吗？

阿比尔去世后几天，巴萨姆加入了“失子父母圈”，在那里他遇到了拉米。他们变成了一样的人，他们决定，为女儿复仇的唯一方法，只有和平。他们唯一的武器是自己一遍遍的讲述。

当你看到下面两段自陈，麦凯恩可能也并不希望你去费力辨别说话者是拉米还是阿拉敏·巴萨姆，这些都不重要。

阅读《无极形》最直接的后果，在于你愿意让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审判、双手掷不出石块，你将迷失在作者试图进入的“同时性”中——

John Cage 的音乐、Jorge Luis Borges 在耶路撒冷碰到的“巴希尔”（basir）、Mahmud Darwish 的犹太情人还有那首《丽塔和步枪》、Constantin Brâncuśi 的鸟儿雕塑、Sigalit Landau 用死海海水浸泡的礼服、法国前总统 François Mitterrand 死前饕餮的圃鹀、5世纪的禁欲主义者 Saint Simeon 在柱子上度过的37年、Daliael-Fahum 未完成的专辑《迁徙》……

这些对于我们理解斯玛达尔/阿比尔的故事重要吗？这不是小说必须回答的问题。但只有在小说里，你才可以同时是石头、大卫，曾经对以色列人掷石头的阿拉敏，“以色列人会从我们的石头中取出石头，将石头制成其他东西。我真想对他们说：别待在这里了，这样我们也不扔石头了。”你会是将橡胶子弹射向阿比尔后脑勺的以色列士兵——在法庭上，你认为阿比尔手里的糖果手镯是要砸向以色列人的石头。或者，当你厌倦了这些，你还可以遁入另一种抽离的视角：“据传巨人跌倒在地，被大卫当场斩首，但每个掷石者都会告诉你，当你用石头打敌人时，会发生的事是他会向后跌倒，除非石头砸中他的小腿。”

《无极形》的中文版，之前关于这本书的封面图片写了一些细节。中文版译者方柏林老师在 Facebook 上说，丹麦摄影师 Søren Solkær 拍摄的鸟群“又像炸弹，又像怀孕的妈妈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开小说的人会发现，鸟群是这本小说里最飞升和隐喻性的力量。世界上唯一能抹杀五亿只鸟的迁徙自由的，是人类，以战争、仇恨和国防的名义在天空制造的可笑罗网。

集中营官方乐评家维克多·乌尔曼说过，“每件艺术品的秘密都是通过形式消灭内容。”《无极形》对这句引文极致的肯定——小说一共 1001 章，从 1 到 500（也是书中最长的一章，犹太人拉米的自白），又从 1001 开始，然后从 500 回到 1。文本像从内外两侧同时编织又拆解的网，像极了《一千零一夜》——“向死求生的权宜之计”。

但小说又是对乌尔曼这句的商榷：内容应该被消灭吗？内容可以被消灭吗？

《无极形》中文版接近五百页，没有一个独一的叙述主导全书，前文列举的那些摹拟同时性的事实/故事/短章，几乎在每一页干扰“拉米/阿拉敏”雄浑而苍劲的故事。1000 章，数字和文字一直在纠缠，一切像从爆炸的原点同时迸发的碎片。

也难怪 Dwight Garner 在《纽约时报》上抱怨，《无极形》多么不对他的口味，“麦凯恩的碎片，如同没有勾缝的瓷砖”，读者几乎会在每一页从原有的叙述路线被驱逐，“被迫去看麦凯恩炫技式插入的各种‘碎片’（甚至还包括 Dextrose 的词根）”，不过他的各种致命攻击在我看来都是标准的“意图谬误”——

书中博尔赫斯那句“语言具有连续性：从本质上讲，它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冻结，因此无法捕捉到万物的同时性。”或许可以解释麦凯恩在这本小说中的野心和诚实，当然也可以说是软弱和无能。麦凯恩拒绝了线性的道路/逻辑/线索，放弃唾手可得的叙述主线——拉米/斯玛达尔、阿比尔/巴萨姆，这两对异族父女的悲情故事，就是想通过语言追求这种不可能的“同时性”，他开启自己的文献之旅，像鸟儿一样，在布满罗网的历史天空里找寻道路。在块状的叙事和回忆之外，他更希望我们从一些更简单的单词开始，“学习”暴力、灾难、诗歌的联系——

这条道路，对一些激进的西方人来说，显得太“西方”；对于以色列来说，更偏袒巴勒斯坦；对于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来说，可笑而冬烘；就如半岛新闻网的评论、巴勒斯坦女作家 Susan Abulhawa 认为这本书的出版是殖民主义在商业出版领域的一次“失误”，“扯脖子喊的和平呼吁，就好像凭借一部分人的善意和良好初衷可以解决一切矛盾。”

而如我一样，普通的读者，则被迫在这些陡峭的碎片上，踮起脚尖，开始发现“发现敌人的人性、敌人高贵的一面”，这确实是一场灾难——阿拉敏说，“那样的话，他就不再是你的敌人了，就没有可能把他当敌人了。”

阿比尔和斯玛达尔将永远活下去。“我们不会让其他人窃取她们的未来。”对于每本读到这本小说的人而言，这句话宛如一种道德律令，更是一种深刻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