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做了一辈子,何时退休最合适?在这篇文章中,美国乔治城大学教授吴建永分享了几个故事,描述有些科学家打心眼里喜欢科研和教学,因此纵使因为身体原因或基金原因受到学校冷落,但仍然甘之如饴,选择继续在实验台旁工作。周四上午听完一个研究生的工作报告,顺便去楼道另一端看望久病初愈的老友尼亚兹。他在疫情期间突发心脏病,后又中风,恢复了两年后才重新回到实验室。可是祸不单行,那年他的基金资助也到期了。中风影响了语言和思考能力,续申请未果。系里也按老规矩办——就是把他的两大间实验室收回,好像人也让退休了。这种做法有个正规温情的名字叫啥我忘了,但翻成粤语的意思类似于“炒鱿鱼”。但是服务了二三十年人情还是有的,系里在楼道另一端找到一小间屋,把他的主要仪器在蜗居中安置了。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满面红光正在重新装制调整仪器。见到我他很高兴,握手寒暄与健康人几乎无异,让我很欣慰。之后他话题一转,马上问我仪器设置的问题。尼亚兹的语言和思考能力确实受影响了,说了半天我才听清问题。我一看,不但仪器设置有问题,还有些电缆还插错了地方。然后他说,你帮我重新插一下吧,这才发现原来他中风后一只手没了力气,插几个插头也困难无比。从他那里出来我心情很难受,一直在想是什么力量让他退休之后还顽强地回来建设一个卑微的实验室呢?唯一的答案就是搞科研已经融入他的生活,虽说他没基金就应该腾退实验室,思维受了影响也确实不能胜任高度复杂的工作,但我们不应该剥夺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权利。把这个思路延伸,科学家到底什么时候该退休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应该有不同的答案。很多科学家在出名之后,正值盛年就离开实验室,华丽转身去研究机构当领导,或者去商界揾钱。有一位资深教授这样对我说:“刚当学生的时候一心想着出文章,文章出了以后一心想在顶级期刊上出文章,在顶级期刊上出了几好几篇文章之后,就觉得挑战性,刺激性都不够了,就想着去当所长,院长,去办公司。办了公司之后,就想着上市………” 这些人喜欢面对一个一个更大的挑战,而繁琐单调的研究工作远不能满足他们,因此盛年离开科研第一线更为合适。还有另外一大批科学家,把科研变成了生活。他们喜欢在实验台前日复一日地手工劳动。就像尼亚兹一样顽强生活顽强工作。健康,基金,实验室面积等等反而成了身外之物。这些人经常被看作是“科研强迫症”患者,很多人甚至抱着谁都不看好的题目死磕,就像唐吉柯德大战风车。那他们该什么时候退休呢?在现实中绝大多数这样的人最后都自生自灭了,但也有极少数修成正果,比如今年得诺奖的卡塔林,几乎和尼亚兹的经历一样,也是因没基金被大学赶进一个小屋(之后又被炒鱿鱼),也是身患重病后恢复了几年才重返实验第一线。而她的课题也是绝大多数人不看好的mRNA疫苗。荣获诺奖的人里有不少人经历过卡塔林的艰难,而绝大多数人则与尼亚兹类似,没有得诺奖的命,却都得了病。2023年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卡塔林·卡里科。图源:维基百科关于科学家何时退休,确实并没有标准答案。下面继续讲几个小故事,让读者了解一下这类人。我楼上的一位教授,服务学校三十多年。80多岁去世时还未退休。他多次拿过大笔基金,培养过不少好学生, 其中包括我们的前院长。但“老了之后”申请基金申请被连续被拒两次, 他于是一拍PG,说爷不陪你玩了。之后办个生物技术公司,做得挺大。同事嫉妒,坏话捅到学校。校方雇了四个律师来查他个底儿朝天。当然没查出啥“有营养”的东东,只好拉倒了。几年后公司正常运作,他就雇个CEO去打理,自己在学校里开了个硕士生班讲授生物技术。他说实验室里的那些稀松平常的技术,比如培养细胞、PCR、电泳、提纯蛋白质、DNA技术等,虽然会做饭的人一看就会,可是对于键盘前长大的年轻人来说,还是需要教的,并且还要从理论到实践仔细地教。他这个硕士班的主旨是为年轻人进入生物技术公司做准备,让毕业生进公司后很快脱颖而出,工资能比刚从大学毕业的菜鸟高好多。因之倍受欢迎,学费虽高,但性价比不错,申请者挤破头。七八十岁的他领导三个讲师教一百多个学生,十几个经典实验都让学生自己动手做一遍,个中虽然十分辛苦,他却乐在其中。每年还给学校创收几百万学费。谈起这些的时候,80岁的他两眼放光,说从来不怀疑自己作为一个老教授的价值,既帮助众多学生起飞到良好的前程,也能为学校揾钱做贡献。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讲师开会,当时我已知道他身患绝症时日不久,我就站在门口准备多聊几句,而他却不愿耽误开会的时间,盯着我问还有啥事可以为您效劳?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话,几周后就乘鹤西去了。像他这样的人并非少数。我身边经历过好几次。前几天看到楼道里放了一个大号垃圾箱,原来一位同事去世了,清洁工把伴随他多年的心爱书籍,墙上挂的奖状专利证书等等统统塞进了那个巨大的垃圾箱,为他的大学生涯画上个句号。原来他从得病到去世的几年时间并没有退休。我的一位医生也是工作到最后一天。这位可亲的老人秉承老一代医生的做派,看病时亲自到候诊室招呼下一位患者,寒暄之后领进办公室恭敬地让座,然后才开始诊病。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护士招呼患者,他说这样可以减少患者见医生的紧张情绪,也可以让他经常站起来走走。他的最后消息来自他助理的群发电邮“尊敬的患者,对不起您的预约被取消了,XX医生已于上周去世……”我觉得他们这样津津有味地干到最后一天,比起躺在ICU里熬过人生的最后时光要更轻松,有范。“蜗牛壳” 这词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艾克尔斯勋爵(Sir. John Eccles, 1903-1997) 说的,意指依仗进行研究的核心仪器。既然是蜗牛壳,就是可以随身搬走。艾克尔斯背着他的蜗牛壳到处行走, 50年代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做了诺贝尔奖的工作,得奖后到芝加哥干了两年。之后65岁又离婚新娶搬到了布法罗。蜗牛壳有什么用呢?当科学家人老珠黄的时候,经常会受到经费的威胁。经费威胁的主要是实验室的面积。在美国的研究大学里,实验室是很贵的,没有基金支持,肯定不能让你白住。但是,拿基金不等于科学,实验室大也不代表水平高。一个科学家的能力主要取决于他/她的执着信念和把信念变成结果的蜗牛壳。科学家到了暮年,保住自己的蜗牛壳就挺重要,就像需要一个坚硬的外壳保护住里面娇脆的理念。前面说尼亚兹在实验室被清空之后坚强地在斗室里重新设置仪器,就是要保住自己的蜗牛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些朋友可能会问,这些高级仪器肯定价值不斐,学校怎么可能让你带走呢?确实仪器很贵,您看艾克尔斯身后的仪器上贴的那个标签,说明每件都很贵重,属于学校的固定资产。但在美国一般学校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已经把他扫地出门了,蜗牛壳就让他带着走吧。我们都知道仪器的更新周期很快,新的几百万,过几年就不值钱了,有点豪车变二手的味道。学校收回实验室是为了给新的教授腾出空间。新的教授眼里是最新的仪器,并不在乎屋里的那一堆一堆破烂。与其进了楼道里的大垃圾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他带走。东西放对地方就是珍宝,放错地方就是垃圾。艾克尔斯在工作。围绕着他的就是他的“蜗牛壳”——电生理的核心仪器。尼亚兹和他的蜗牛壳有时不仅能帮助自己活下去,对其他人也可能有用。我们经常看到有些研究生干了几年成果不行,到了要吃抗抑郁药的时候,不温不火的老帮菜确实能帮着解套。换个思路换个方法不但能顺利毕业,甚至还可能有独具一格的惊喜。
科学界中喜新厌旧是常态,一个新理念,新方法常常在十几年后淡出主流,被更新的理念和技术代替。但另一方面是风水轮流转,旧理论旧技术也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新潮流。碰到这种情况,尼亚兹们就能帮助身边的新一代科学家迅速占领先机。尼亚兹的蜗牛壳,可以看出比艾克尔斯的先进很多,是20世纪末的新技术。很多仪器是21世纪初生产的。(作者摄)
带着蜗牛壳离开,还要甘之如饴,这有点像玻璃渣堆里捡糖块吃,要感恩自己目前的状态——人虽然被扫地出门,但还活着,还有擦得锃亮的蜗牛壳,说不定还能帮学生助推,有个好前程。甘之如饴并不是老年科学家的专利,年轻时代就有,能够帮助坦然面对眼前的各种不公,把心思聚焦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上。我身边甘之如饴最好的例子是我的博后导师。记得1980年代还没流行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人们一般通过电话互相问候。他一般拿起电话听到how are you这样的客套问候时会放声大笑,认真答曰“over admired, over paid, and enough sex"。他29岁开始在耶鲁当教授,得到的条件是一间小屋5000块启动经费。这在当时并不算多。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在耶鲁干了二十多年,提起当年的条件他仍然说,条件太好一辈子不会跳槽,就准备在那买块墓地了。在他五十多年服务期里,他每年夏天租上廉价的搬家卡车,把仪器运到几百公里外的鳕鱼角,海洋生物研究所。他的蜗牛壳都装在有轮子的19英寸仪器架上,所以运起来特别方便。在鳕鱼角,每天中午他会拿着午饭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和同事一起传播业内的闲言碎语,当然还有那代人的特色,黄色笑话。在很多人心目中他都是个宽和的老人,有重大的科学发现也有精彩的人生故事。读者如有心情可以去读读他的悼词【1】。他于今年(2023年5月)去世,没有退休,并且是为工作半夜驾车事故而亡,终年83岁。耶鲁大学网页上对他的评价是:“世间聪明人很多,但是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能改变我们认知。”我的导师Larry Cohen(1939-2023)前面的故事有的比较灰暗,好像科学家老了只能感恩学校扫地出门。但现实世界中还是有大量皆大欢喜的故事,就是老科学家被别的学校当宝贝招过去。我所在大学招过一位老教授,时年79岁。之前他在耶鲁服务过10年,斯坦福服务过30年,到我们学校又好好教了十几年书,很受学生欢迎,出口就是经过时代历练的经典故事。直到了九十多岁他才逐渐淡出。从欧美大学退休后挪到世界其他国家任教的就更普遍了。举个我大学时代第一次接触的“外国人”尼可斯为例,他早年服务于牛津,哈佛,耶鲁,斯坦福和巴塞尔大学,也因为科研成就被英国皇室封为勋爵。69岁时他从巴塞尔大学退休后去了意大利当教授。他非常喜欢上课,学生也非常喜欢他的课。他退休后辗转亚非拉各国开各种课程和短期培训班,81岁(2010年)被授予美国神经科学学会的教育奖。他的书《从神经元到大脑》广泛被各大学用于研究生的标准教科书,最后的修订版在他83岁的时候完成。他于今年(2023年9月)去世,享年百岁。老科学家跳槽开口要啥条件呢?当事人一般都不太在乎,靠自己退休金已经足够生活,跳槽只为寻找另一个精彩生活而已。例如我导师75岁跳槽的例子。当时他已经在耶鲁服务了40多年,忽然跳槽去了韩国。原来是韩国组建了先进科学院,招募了一批国际上比较有名的科学家。由于没有年龄歧视, 年老而德高者反而有较强的竞争力,他们也已经走过职场风云, 一般不会狮子大开口要条件, 所以被招收的成功率也较高。我导师得到的条件是:工资打给美国所在的学校。实验室300平方米左右,启动经费一百万美元,每年在韩国工作三个月。额外的惊喜是依山傍水的校园, 走路上班, 宿舍不收租金,还有一两个韩国学生作助手。美国二战后加强科学教育, 积累了一大批精英科学家, 到了2020年后,老龄科学家在人山人海,而竞争基金申请又比较激烈。在此形势下,经济高度发达但科学正在发展的国家就成为老龄科学家有吸引力的跳槽选择。美国自二战后开始平权立法,限制对种族、肤色、宗教、性别或族裔的歧视。20世纪60年代后期立法反对年龄歧视,大学也逐渐废除了70岁硬性退休的规定,转而以教学能力和研究能力来评估教授是否胜任。现在大学经常会用得到基金的多少作为衡量研究能力的标准,就造成无数尼亚兹那样的故事和错把诺贝尔奖获得者扫地出门的喜剧。科学家们对此种常态要平常心看待,甘之如饴。2023霜降时节于乔治城,恰逢基金申请被拒,哈哈。相关资料:
1. https://www.cell.com/neuron/pdf/S0896-6273(23)00507-X.pdf本文封面图来自 Credit Score Geek/Flickr。作者简介:
吴建永,美国乔治城大学神经科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