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女生直播跳楼离世：05后流行的“厕所文化”，究竟有多可怕？

今天这篇文章，我相信对于我们绝大多数读者来说都属于“打开里世界的大门”。

这是一群活跃在互联网匿名区的未成年少女，虽然她们人数不多，目前还只是个小圈子，但却有着极大的污染性和杀伤力。

你敢相信吗，就这么一群还在念初中高中的女孩子，在一个月之前甚至闹出了一条人命！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时也是瞠目结舌，觉得闻所未闻，于是花了很长时间去了解她们，包括她们使用的“社交黑话”，她们沉迷的所谓“亚文化”，以及她们的言行动机。

只能说，一片触目惊心。

事情要从“依奈”说起。

7月26日下午，一位用户名为AnkisHateLiar的B站up主*打开了直播功能。

*up主：会在b站投稿发布视频的内容创作者。

点进她的b站置顶动态可以看到，AnkisHateLiar自称“依奈”，她为自己设定的身份是“魔法少女”，平时偶尔会直播画画或者玩游戏，“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位优秀的虚拟偶像”。

看上去，是一个非常热爱日系二次元文化的女孩子。

（依奈b站个人主页的置顶动态）

（依奈的自设*形象）

*自设：自身在二次元的虚拟人设。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主页写着“想和任何人成为朋友，爱着这里每一个人”的小姑娘，在直播间众人的围观中，来到香港天水园一栋十几层楼的楼顶，用椅子和书本垫着爬上护栏，翻身一跃而下。

年龄永远停在了18岁。

（坠落的手机留下依奈最后的直播影像）

当天晚些时候，香港警方确认依奈身亡。媒体通报中一句“女事主有情绪病记录”让很多人以为，这是一桩典型的因抑郁症导致的青少年自杀事件。

可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

通过依奈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及其好友的讲述，我们看到了这起悲剧的背面，另一番残酷的景象。

在现实世界中，依奈的真名姓雷。她的父母都在深圳打工，而她自己则是跟着外婆在香港生活。

就像她b站主页那条置顶动态描述的那般，依奈是一个二次元文化重度爱好者，并且很难得的是，这份热爱驱动她自学了相关技能并坚持创作产出，小小年纪就已经自学掌握了不错的手绘和视频动画制作技术。

在她今年2月的一条手书动画*中，依奈告诉大家：“我终于开始用AE了，不过这次只拿AE弄了一点特效，下一个会完全用AE做。”

*手书动画：一种动画创作形式，用原创手绘素材制作的动画。

（依奈的手书动画作品）

点进她的历史投稿视频，也能看到不少播放量10w以上的动画短片作品，弹幕中很多粉丝称呼她为“老师”“太太*”“大触*”。

*太太：他们对圈内优秀创作者称呼为“大大”，太太是比大大更厉害“一点”。

*大触：在ACGN领域中有着高超技术的牛人，大手子。

（依奈的投稿作品列表）

这真的是一个学习能力和创造力都非常强的女孩子，如果我是通过这些动画作品认识的她，我会觉得她就是b站《后浪》演讲中所描绘的标准后浪形象，刚好她也是b站的优质用户不是么。

我为她的离世感到非常非常惋惜。

2020年开始，依奈喜欢上一款名叫“COMPASS（康帕斯）”的日本手游。

（COMPASS“康帕斯”）

游戏里，她给自己取了个id叫“拿不到金头就自杀”。

“金头”是指角色专属的金色头像框，想拿到它，需要玩家在游戏某次活动中将角色积分打到全服前10，难度很大。

当然，这种毒誓类似于大家平时开玩笑说的“不减20斤决不吃肉”“今年不脱单誓不为人”，纯属口嗨式自立flag的行为，怎么想也不会是真的要自杀。

最后依奈果然没有拿到“金头”，还发了条“说说”调侃自己。

结果就这么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事，为这个女孩子接下来遭受的一系列重创，拉开了序幕。

今年4月30日，作为“康帕斯”忠实玩家的依奈，通过微博账号“康帕斯隔空喊话bot”发布的二维码，误入了一个QQ群。

为什么说是“误入”呢，因为当时的依奈并不知道这个“康帕斯隔空喊话bot”属于什么性质，更不会想到它的QQ群内聚集着怎样一群人。

其实微博上的“XX隔空喊话bot”已经在ACGN领域里流行了有几年，比如下面这张截图，在微博搜索“隔空喊话”出现的关联结果，国乙=国产乙女游戏，谷美=动漫周边爱好者，电锯人=一部日本漫画作品，往下也都是二次元亚文化相关，不多赘述。

这类微博账号的经营方式，就有点像高校表白墙或某些微博树洞，都是由账号背后的运营者接收粉丝投稿，再匿名发出。

最大的区别是，“XX隔空喊话bot”的运营者们，从不对投稿内容进行审核。

“bot”，截取自英文robot，机器人。可以理解为，号主虽然是真人，但已经舍弃了真人的情感和辨别力，任何粉丝的任何投稿，它们照单全收、照单全发。在匿名保护下，就导致这些账号的功能逐渐由圈内人匿名交流对话的窗口，变成了发泄不满、攻击他人的渠道。

在一些正常网友看来，这里就好像是遍地排泄物的“厕所”。

因为匿名投稿人大多是14、15岁尚处于青春期的小女孩，她们就被称为“厕妹”。

这称呼真的很难听，但“厕妹”们完全欣然接受，毫不介意以此自居。她们好像已经习惯了一身戾气、随时摆烂，乐此不疲的继续在这些账号上口无遮拦，大多时候是表达厌恶。

至于厌恶的对象，可能是动漫和游戏里的虚拟角色，可能是圈内大手子，甚至可能是同处于一个小圈子里的同好，只要被她们“看不惯”，她们绝不会吝啬语言攻击。

回到依奈误入的“康帕斯隔空喊话bot”QQ群。很快群里就有人发现，原来依奈就是那位在圈内非常受欢迎的“太太”“大触”，也是那个曾把游戏id设置为“拿不到金头就自杀”的玩家。

带着莫名其妙的亢奋和恶意，她们开始把依奈戏称为“金头解”。

“金头解”就是“金头姐”。

在厕妹的语言系统里，故意用同音错别字可以表达羞辱、贬损的意味，如“小姐姐”是好感称呼而“小解解”则是恶感称呼，这里她们用“解”来嘲讽依奈。

这些刺耳的话语如同一个黑洞，把依奈卷入其中。4月30日晚上，依奈就退出了这个对她充满恶意的QQ群。

但退群后她却没有躲过厕妹的中伤，因为随后立刻有人在“康帕斯隔空喊话bot”上匿名投稿，说“金头解”当初“立誓”拿不到金头就自杀，如今她没拿到金头，怎么还没有去死？

“下注了又不实现，不死就是玩不起。”

几个厕妹带起一波节奏，立刻有更多厕妹加入到网暴依奈的队列当中。

对于社会阅历尚且不足的青少年，遇到一群鬣狗一样的同龄人，被他们集中抱团高频率爆冲，是要多坚强才能撑得住心态？

原本就有情绪问题的依奈崩溃了，她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更不会反击，无力地发出一条“我去死还不行吗”的微博。

但这没有让厕妹们收手，反而变本加厉。

（厕妹不断对依奈进行嘲讽、诅咒）

事情越闹越大，7月26日，“康帕斯隔空喊话bot”发起投票，内容是“是否要解禁和金头解相关的投稿内容？”

就连账号运营者发布投票都对依奈沿用了“黑称*”。

*黑称：对某人的恶意诋毁称呼。

依奈无法想象，如果解禁了议论自己的话题，她该如何面对新一轮的匿名攻击。所以投票开始后她就赶紧去b站发布动态为自己“拉票”，希望朋友们能帮忙阻止接下来的网暴发生。

“对不起大家又来打扰，希望大家可以帮忙投票到「继续禁」这一项目，我不想再因为这件事被继续骚扰了，谢谢大家。”

*厕妹喜欢相互抱团，图中“老公”是她们对彼此的亲昵称呼，并非指男性。

但依奈似乎已经失去了面对投票结果的勇气，她定时发布了一则“说说”：

“如果你看到这一条说说，证明该号主已自杀，如果没有死，号主会在后续删除该说说。希望来世一切平安。”

（依奈生前定时发布的“说说”）

随后她打开了生命中最后一次直播，从高楼跳了下去。

。。。

（依奈生前的书桌）

依奈的卧室床上放着“康帕斯”周边，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不少画笔。但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她在墙上张贴的“魔法少女守则”：

“友善对待他人，不骂人不人身攻击。”

“不自残不自杀……学会自信，爱自己。”

（依奈自己写下的“魔法少女守则”）

我想但凡情绪积极健康的孩子也不至于把“不自残不自杀”挂在墙上，但反过来说，能把这句话挂在墙上的孩子，即便从小有情绪病记录，也一定是想过要好好生活。

去年3月，依奈投稿了一条个人翻唱视频，在简介里她写道：“希望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rorochan出现。”

rorochan曾是一名Niconico*的直播主，她于2013年11月24日在直播中跳楼，希望“成为一个传奇”。

*Niconico：日本的弹幕视频网。

2022年7月26日下午，依奈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跳下去的那一刻，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墙上的“魔法少女守则”，和自己一年前的许下的心愿呢？

你以为厕妹们好歹会开始反思，为自己逼死了一个人而自责吗？

并没有。

当依奈站上天台的时候，这些网暴她的厕妹还在直播间发布诱导自杀的弹幕，在匿名群组中叫嚣着“好似好似”“开香槟喽”。

“似”是死的谐音，她们通过故意打错别字来掩饰自己的恶毒。

当悲剧酿成之后，她们又在匿名群组中抱团取暖，互相开脱着“老公*你没错，是她活该”，甚至抽奖庆祝。

*老公：这里的“老公”也是她们对彼此的称呼，并非特指哪一位男性。

依奈自杀事件在主流媒体中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但在二次元圈子中影响巨大。事情发生后，微博大量“XX隔空喊话bot”不是改名避风头就是暂停接受投稿；而厕妹们却致力于“建设”新厕所——

在“康帕斯隔空喊话bot”被注销后，一个名为“撤硕隔空喊话bot”（谐音：厕所）的账号新瓶装旧酒的开始运营，这些厕妹回怼为事件义愤填膺的网友，认为“把她的死推到我们厕妹身上是不合理的”。

她们用戏谑的口吻描述这件事，甚至满怀嘲讽的把依奈称为“奈圣”，用文字和图片造出没有底线的地狱笑话。

我相信看到这里，所有人都忍不住要问：

为什么能这么坏啊？

为什么就这么恨啊？

明明只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啊，她们和依奈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不是吗？

。。。

接下来就要说到与厕妹高度重合的一群人——“惨圈女”。

以我们读者的年龄层，可能不太了解这个群体。

她们自认为很惨，并且认为“惨”也能形成一个圈子。相对的，她们认为三次元生活幸福的现充是“幸福圈”里的人。

一个典型的惨圈女可能年龄在14岁左右，自称有心理疾病，因此健康的人会被她们嘲讽为“健人”。

她们中的许多人挣扎于中学学业，有的连上高中都困难，所以女大学生（她们会称为“女大”或“女大生”），也是经常被她们diss的对象。

她们会“嗑药”。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堂而皇之地在个人社交主页大聊特聊“嗑药心得”时也吓得差点报警，但后来发现她们嗑的通常都是止痛药、感冒药、润喉药或褪黑素。

她们会将overdose这个词简写为“od”，并当做嗑药的意思来使用。

相当一部分的惨圈女都有自残自毁倾向（或至少对外表现出了自残自毁倾向），库洛米*是她们的精神图腾，看到过有微博上的惨圈女用尖利物在身上划出库洛米的图案。

*库洛米：三丽鸥公司的卡通形象，是个思想偏激的小恶魔，属于是HelloKitty的“后辈”。

（库洛米）

这种故意曲解生活中词语原意，将自己营造成病弱且浑身戾气的暗黑少女形象，应该是从日本地雷女*那边学来的。

*地雷女：原本用来形容二次元人设属性，指“乍一看挺正常，一旦和她产生联系之后，就会发现她有着很糟糕的另一面的女性角色”；后被日本年轻女性模仿到现实生活中，指“幼态、攻击性和软弱并存、如同二次元的病娇角色一样的女性”。

（一个典型的“地雷女”漫画形象）

就像上面说的，她们认为自己很惨，一般会自述被家暴、被霸凌等等经历。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部分惨圈女在说父母对她们不好的时候，其实说的是，“爸妈给我买了一柜子小裙子，但是不愿意再给我更多钱买偶像梦幻祭*的徽章，啊啊啊啊啊好恨”。

*偶像梦幻祭：一款女性向偶像养成类手游，简称“es”，是惨圈女相对浓度较高的一个二次元ip。

她们对“幸福圈”里的人抱有非常病态的嫉恨，举个例子，之前小红书上一位高中女生晒出照片，说全班同学每个人都送了自己生日礼物。这一条被惨圈女截图追着骂了几百上千条，转发包括“想铜丝（捅死）”“她偷走了我的人生啊啊啊qs（去死）”等等偏执又恶毒的话。

“偷人生”也是她们经常挂在嘴上的常用语。惨圈女的另一个标签是“8k*”，她们十个有九个是精神北欧人，问其原因则会回答是因为不爱社交，社恐。

*8k：此前有一篇槽点颇多的文章，称只需要8000元就能办理好一切必要手续加买机票，飞去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移民久居。她们参与玩梗并对梗进行解构重塑，至此8k在她们的群体中拥有了更耐人寻味的解释。

她们痛恨有钱人，有的会毫无顾忌在网上大骂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穷。我想这就是依奈被她们像附骨之疽一样追着撕咬的原因，毕竟依奈一是在网络上真的很受欢迎，二是定居香港，三是透露过家里有保姆。虽然依奈只是和外婆住在香港的公租房里，但惨圈女显然是顾不了那么多的，在她们看来，这就是幸福的，有钱的，“偷走了自己人生”的，“健人”。

惨圈女主要的活动地点就是微博各个二次元亚文化隔空喊话bot，由此有了厕妹的诞生。

除了围绕偶像梦幻祭等大热ip，也衍生出许多专供她们吐槽三次元现实生活的bot。通过这些bot，可以窥见她们现实生活的一隅。

比如她们会将爸爸妈妈戏称为“豹豹猫猫”，常发诸如“想在学校饮水机投毒”这样犯罪预告一般的言论，像网暴依奈的康帕斯匿名QQ群中刷屏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用死获得大家的关心”这种话，在这个极端病态的圈子里，算是非常典型的心态。

（被厕妹骚扰网暴的另一名受害者）

总之，惨圈女这个群体仿日本地雷女在国内冒头，在二次元圈子中得到发展土壤，通过匿名的社交平台聚集成毒瘤厕所文化。

直至现在，已经有向各个亚文化甚至低龄一些的主流文化圈子（比如内娱、体育、美妆，甚至地域）迅速扩张的趋势，哪怕是完全不了解这些背景的小孩子、年轻人，有的也沾上了“铜丝铜丝”“紫砂（自杀）算了”这样的口癖。

（按地区地域划分的互联网“厕所”）

我知道，每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是从幼稚的“中二期”过来的，在我上学时，同龄人中流行着一种亚文化叫“非主流”，他们也会解构文字语言，比如专门发明了一种“火星文”用以内部交流，也会刻意彰显厌世、焦躁的消极情绪，然后影响到着装风格和生活习惯，极端者甚至也会自残。

厕妹、惨圈女就好像是当年非主流的升级版，她们建立社交网络的速度更快，价值观更偏激，思想更二极管。

要知道青少年本就是最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群，一方面，他们的能量越来越强，不再是可以凭借喜好就能犯浑犯错的年纪；另一方面，他们接触到的信息越来越多，也不再是依靠家长保驾护航就能免除一切危险的年纪。

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不能被原谅。

有些悲剧，一旦发生便无法被挽回。

这真的是非常令人担忧的现象。

说实话，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有过诸多担心。因为这篇牵扯的群体确实小众，涉及的圈子对大多数读者来说非常陌生，阅读门槛不低，但大家的阅读需求却可能并不高。

但正如日剧《3年A班》里的柊老师所说：

（柊一飒的呼喊）

只要有一个青少年读到这里，或能打破信息茧房，反思自己在一些错事里所该背负的责任；或能从被网暴、被霸凌的伤痛里跳出来，过好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情绪裹挟着走向极端。

只要有一个家长读到这里，能了解到这样一个潜在毒圈和人群特征，识别出孩子的异常表现，从而进行有效的干预引导。

我想，这就是这篇文章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