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周期：上市银行发展的战略思考

2023-10-30 04:10

作者 | 吴卫军德勤中国副主席

来源| 吴卫军会计师

非常高兴参加中国银行业协会举办的上市银行发展论坛。我今天报告的主题是“穿越周期：上市银行发展的战略思考”。

我国银行业的发展，并没有经历过完整的经济长周期。改革开放45年以来，银行业的发展模式和风险管理方式，基本上都是在经济长周期的上行阶段中形成的。坦率地讲，对于经济长周期中可能到来的下行阶段，我国银行业的经营管理者，在各方面的准备都是不充分的。

公司治理的重点工作是战略决策。今天，银行经营管理面临的压力和挑战是空前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银行的治理层，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思考重大战略问题，从而更好地为银行“掌舵”，保证银行在复杂和不确定的内外部环境之下，始终走在正确的航向上。

我们有必要放眼长远，及早思考和谋划如何“穿越周期”，实现稳健、可持续的增长。我将围绕三个方面来谈谈协助中国上市银行“穿越周期”的几个关键的宏观政策抓手。

银行业必须保有必要的

支持风险定价的利润空间

衡量一家银行的核心竞争力，有许多维度和指标。在我看来，有两个指标最为重要，一个是净资产收益率ROE，反映银行的盈利能力，另一个是市净率PB，是资本市场对于银行投资价值的打分。当然，前提是银行保有一张干净的资产负债表。

截至2022年底，入围世界500强的25家境外银行，平均ROE为10.97%，最高为巴西银行，ROE为20.50%；平均PB为0.78，最高为加拿大皇家银行，PB为1.76。

2022年底，58家中国上市银行的平均ROE为9.84%，最高为成都银行，ROE为19.48%；平均PB为0.57，最高为宁波银行，PB为1.40。对比国际水平，我国上市银行无论是ROE还是PB，平均而言均相对较低，而PB的差距则明显更大。58家中国上市银行中，只有宁波、招商、成都三家银行的PB大于1。

全球范围银行业较低的PB值，意味着资本市场不看好银行业的发展前景，对于上市银行的投资价值表示怀疑，对银行未来的投资回报没有信心。这导致全球银行股票市场融资机制“断链”，对于银行的资本补充形成巨大压力。未来五年到十年，要提升银行的PB，形成银行外部资本补充的渠道，几乎不太可能。

因而，对上市银行，在货币政策上，在国家的经济管理政策上，要允许银行保有必要的支持风险定价的利润空间。利润是化解风险的第一财务资源，是银行资本补充的重要来源，是银行支持实体经济的基础。只有维持适当的利润，银行才能计提充足的拨备、维持较高的资本充足率和股东回报率，这对于银行维持信用创造、资本补充和风险抵御的能力是十分重要的。

改变信贷密集型的

增长模式

自从21世纪初开始股份制改革以来，我国银行业的资产总额一直保持快速增长趋势。2003年底，我国银行业金融机构资产总额约为28万亿；截至2022年底，这个数字增长到约379万亿。20年来，中国银行业金融机构资产总额增长了近13倍，年均增长率超过14%，显著高于同期GDP的平均增速。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我曾借调至英国伦敦金融服务局（FSA），在时任FSA主席阿代尔﹒特纳（Adair Turner）领导下学习金融监管。特纳先生写过一本很有名的著作，叫做《债务与魔鬼：货币、信贷和全球金融体系重建》，书中的两个中心思想值得我们学习。

第一个中心思想是，金融规模并非越大越好，金融深化也未必总是能够提高经济体系的资源配置效率，脱离实体经济的金融扩张对于经济发展和金融稳定是有害的。特纳先生的观点，可以用金融经济和实体经济的关系图来得到说明。

在人类历史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之前，金融经济相对于实体经济的规模是很小的，金融主要发挥实体经济运行“润滑剂”的功能。工业革命和社会化大生产，催生了大规模融资的需求，金融经济蓬勃发展，有效动员社会资本，用于支持生产性投资和创新项目，金融经济和实体经济的紧密结合和良性互动，助力人类社会实现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劲的经济增长。然而，纯粹以追求更高利润为目的的金融创新和相对滞后的金融监管，助长了金融经济自身的野蛮生长和“脱实向虚”趋势的越演愈烈。如今，金融经济按照名义价值计算的规模，已远远大于实体经济的规模，与实体经济之间的“断裂带”越来越大，金融危机发生的频率和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高。金融发展的历史提醒我们，金融经济不能脱离实体经济而存在。能够有效支持实体经济可持续发展、持续改善社会福利水平的金融，才是我们需要的金融，才是好的金融。

特纳先生的第二个中心思想是：偏离生产性投资、与房地产深度捆绑的信贷扩张，是现代金融体系不稳定的根源，也是导致金融危机的重要原因。特纳先生建议限制银行过度的信贷扩张，改变“信贷密集型”的增长模式。

我国目前的经济增长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信贷密集型”经济体系的特点，这种经济增长模式，是需要我们认真反思的。银行业的信贷资产，在社会资产负债表的另一边，是政府、居民和企业的负债，银行业资产规模的持续扩张，意味着宏观杠杆率的上升和金融风险的累积，我们对此应该保持足够的警惕。银行业资产规模的持续扩大，同时意味着经济和金融风险将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聚集。信贷资产规模越大，银行资产负债表上累积的信用风险也就越高，而资本补充的压力也会越大。信用风险的持续累积，最终会超过银行自身的风险化解能力。

我国银行业在经济长周期上行阶段形成的外延做大模式，即资产负债表扩张模式，亟待转变为“内涵做强”的发展模式。

作为一名从业30多年的专业会计师，我的建议如下：第一，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以放松信贷审核和风险管理的标准来实现资产规模的增长，信贷资产的质量，永远应该放在信贷资产规模的考虑之上。第二，如实地反映、揭示信贷资产的潜在风险，恰当应用预期信用损失模型，足额计提减值准备，维护一张干净、健康的资产负债表。面对银行庞大的资产负债表而不能看清其中蕴含的风险，PB是上不去的。第三，改变对于息差收入的过度依赖，逐步提升非息收入在收入总额中的比重，降低收入和利润相对于经济周期的敏感性。

爱护中国的

金融企业家和银行家

银行“穿越周期”的能力，归根结底取决于银行的人才实力，尤其是金融企业家的领导力。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今天中国的金融业，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一支强大的金融企业家队伍，需要他们充分发挥领导力，引领中国金融企业从简单地外延做大，转向高质量地内涵做强。

为了培养世界一流的金融企业家和优秀的金融人才，我谨提出如下几条建议：

第一，我们要爱护中国的金融企业家。金融是承担风险的行业，金融企业家要做的业务决策就是承担风险的决策。如果运用没有边界的问责制度来束缚金融企业家，这肯定会扼杀金融企业家承担风险的主动性，最后的结果将是削弱金融对实体经济的支持。

第二，坚持专业化、国际化的人才培养方向。没有国际化人才，很难实现资金链的国际融通，也不可能实现人民币国际化的远大目标。建议中国上市银行全面审视现有的国际化人才培养体系，构建先进的国际化人才胜任力模型，探索数字经济时代和后疫情时代更加有效的人才培养模式，让资本市场更好地看到是什么样的人在管理现在的中国银行业。

中国银行和中国工商银行在海外50多个国家和地区开设了经营机构和营业网点，它们为中国企业与世界经济的融合提供金融支持。中国银行和中国工商银行的海外金融牌照和网络资源是中国金融业改革积累的重要资产。在当前的国际地缘政治环境下，中国金融机构几乎不可能再在海外重要金融中心城市获取金融牌照。守护这些来之不易的海外牌照资产和网络资源，也需要加速培养国际化的金融人才。

银行要派最优秀的人才到海外金融中心城市历练，积累与国际监管机构的协作经验，建立沟通渠道，形成国际金融人才梯队。

第三，构建有利于吸引、留用和激发人才创造性的薪酬和激励机制。当前的银行，在人才竞争方面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潜在的竞争者，不仅来自金融同业，更来自于大型科技公司和科创型企业。为了赢得人才竞争，银行必须能够提供更有吸引力的薪酬和更为丰富的职业发展机遇。同时，薪酬激励也是商业银行最重要的风控机制，薪酬激励机制设计不当，就有可能诱发道德风险，或抑制创新精神。多年来，我一直呼吁建立更为市场化的、与潜在风险和长期业绩表现挂钩更为紧密的薪酬激励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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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结束语，我想与各位分享阿代尔·特纳《债务与魔鬼》这本书中讲到的一个故事。2009年春天，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造访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经济系，讨论金融危机，她提出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危机来临？”。几个月之后，在她收到的一封信中给出了一个答案：“许多聪明人丧失了集体想象力，未能将金融体系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风险”。

在今天这个会场的西南方向79公里，是我的出生地——桐庐县瑶琳镇高翔村。我的爸爸妈妈是不识字的农民，我能够从一个小山村走到杭州、北京，走到香港、纽约和伦敦，走到今天的会场，是这个时代赋予我的机遇。我第一次接触到金融，是通过村里农村信用合作社墙壁上的一条标语。这条标语写道：“积极参加储蓄，支持国家建设”。这条朴素的标语，解释了金融的本质，即金融是为了服务实体经济而存在的。

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中国金融界的一流人才，我也非常幸运，有机会作为中国会计界和金融界最高水平的专业人士代表受邀参会。我们都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眼中的聪明人。中国金融体系未来的发展，需要我们这些聪明人，发挥我们的集体想象力，深入思考金融的本质，探讨中国金融体系作为一个整体面临的风险和机遇，形成有助于预防和应对下一场金融危机的集体智慧。

穿越周期，预防危机，需要我们改变在经济长周期上行阶段中形成的思维惯性和业务模式，以长远眼光，开展战略思考，以战略的确定性，应对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

让我总结一下我的三个观点，第一，中国上市银行必须维持盈利能力，保有必要的支持风险定价能力的利润空间；第二，应当改变“信贷密集型”的发展模式，从外延做大，走向内涵做强；第三，我们要认真地、负责任地爱护银行家，爱护金融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