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主义”时代,正在生产隐性抑郁症
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在短篇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中讲述了艺术大师弗朗霍费的故事。弗朗霍费花了十年时间,想画一幅名为《美丽的诺瓦塞女人》的杰作。来拜访他的青年画家很想看这幅画,但弗朗霍费拒绝展示,他认为还不是时候,他想使这幅画达到完美的至境。弗朗霍费有时觉得大功告成了,但很快又发现了新的毛病,他似乎永远无法达到“光荣的最后一步”。
最后,青年画家终于走进了老艺术家的画室。弗朗霍费满怀骄傲地把青年画家领到他的《美丽的诺瓦塞女人》前面,说它是如何完美,无与伦比。然而,青年画家在画布上只看到层层堆积的颜料。
弗朗霍费十年的修改,把所有的缺点都消除了,于是,画面中的形象也随之消失,只剩下画布一角上一只优美的、栩栩如生的脚。青年坦白地告诉弗朗霍费:画布上什么也没有。老画家当天夜里就死了,死前把自己的作品付之一炬。
这则短篇小说仿佛是完美主义幻景的一则寓言。人们总把追求完美视为优点,但它并不真的导向完满。
1978年,德国人哈马切克(D. E. Hamachek)提出了神经质的完美主义的概念。他认为,神经质完美主义者倾向于为不切实际的目标而奋斗,并在无法达到目标时感到不满。心理学家发现,很多时候,人们对完美的追求并不是出于对卓越的渴望,而是出于对“不够好”“不完美”的焦虑。他们需要时刻保持掌控感,以保护自己并确保自己的安全。
和人们的期待不同,完美主义并不能带来成功。哈佛大学心理学家泰勒·本-沙哈尔(Tal Ben-Shahar)认为,完美主义者会认为通往成功的道路是一条笔直的线,拒绝经历任何失败,但完美无瑕的成功之路对于人生来说是不切实际的。于是,完美主义者生活在一个悖论中:他们充满了对失败的恐惧。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他们首先要关心的是怎样避免跌倒、走错路、犯错误、做错事。他们徒劳地想迫使现实(失败是不可避免的)符合他们对于人生直线式的期望(不允许失败)。当发现这种努力徒劳无功之后,他们就会因害怕而避开挑战,远离一切有失败风险的事情。
人们总把追求完美视为优点(视觉中国 供图)
完美主义也并不带来幸福和满足。完美主义者追求极致的目标:六个月内减掉15公斤体重,三年赚到100万,每周读完一本书……不如预期的进步就是失败。这样的目标就像撑杆跳:你能跳到多高并不重要,是否跳过成了唯一的标准。如果不能认识到微小的进步的价值,只看重宏大、顺利、完美的成功,我们注定只能疲于奔命,或者一次又一次陷入“失败”的自我否定中。
本-沙哈尔说,完美主义者的人生处于残酷的竞争中,被“达成目标”这一无法摆脱的思维吞没。下一次晋升、下一个奖励、下一个里程碑……他们深信,只有在那时他们才会快乐。过程只是达到终点的手段,越短越好。
就像在电影《人生遥控器》(Click)里,男主人公迈克尔·纽曼得到了一个可以使他的人生快进的遥控器。他用遥控器把晋升路上的所有杂事一律快进了过去——不只所有的努力和困难,同时也包括生命中那些日常的快乐。其结果是,纽曼好像昏睡了一生。在电影里,纽曼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这一次,他选择去体会自己的人生,成了一个更幸福、更成功的人。可是在现实世界里,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有让人生重来的机会。
《人生遥控器》剧照
完美主义还可能会导致低自尊。想象一下这样的情形:一个孩子无论做什么,都会受到批评和贬低;一个员工被他的老板揪住缺点不放,总是不能让老板满意。我们很容易理解,这样的孩子和员工将难以保证健康的心态。而对于完美主义者来说,他们变成了自己的全天候的批评者。事实上,心理学认为,完美主义也是遭到情感遗弃儿童的一种本能防御反应。儿童希望追求完美来争取父母的认可和关怀,完美主义为弱小无援的孩子带来了方向感和一定的意义感。但由于对完美的追求总是失败,他们仍然难以获得父母的认可和关怀,孩子就越发认定“不完美”就等同于羞耻感和恐惧。对“不完美”自我的否定和厌恶,会使父母的遗弃延伸为自我遗弃。完美主义者对自己吹毛求疵,每一个微小的挫折都会成为对他们作为人的根本价值的打击。
完美主义甚至可能危害健康和生命。消极的完美主义不仅与进食障碍、自杀念头、抑郁、焦虑、拖延行为存在关系,会导致精力衰竭、疲劳、慢性和严重头痛等身体症状,还是强迫性人格障碍的一个诊断标准。美国临床心理学专家玛格丽特·鲁宾逊·拉瑟福德(Margaret Robinson Rutherford)在《我很好,可是我不快乐:疗愈完美背后的隐性抑郁》(Perfectly Hidden Depression: How to Break Free from the Perfectionism That Masks Your Depression)一书里记录了一类特殊的抑郁症患者。他们通常都是各个领域的佼佼者,是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典范,却在某一天突然崩溃,甚至自杀。这些隐性抑郁的患者通常都是完美主义者。
《卿卿日常》剧照
拉瑟福德指出,完美主义最害怕的两件事是暴露和失去控制。因此,他们常常否认所有情感上的痛苦。他们可以描述感受,但不会表露情绪。当痛苦出现的时候,他们会在大脑里做一个盒子,将痛苦打包,塞在头脑的某个储物柜里。一旦这个装满情绪的盒子被某些东西打开,从里面跑出来的东西会是令人极度不安的。而在完美主义者看来,抑郁是一个缺点,应该被隐藏起来。他们会对自己说:“天哪,我才没有抑郁。我可能只是最近忙疯了。”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将他们彻底压倒。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可能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更容易受到完美主义的蛊惑。信息来源的爆炸、传播渠道的丰富使各种层次、各种内容的“神话”层出不穷。我们有白手起家的创业神话,有“考上好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的分数神话,有亲子、情感、事业、个人样样出众的辣妈神话……它们暗示,一个普通人也可以,并且应当完美。
这些“神话”提高了我们对一切的期待。本-沙哈尔发现,他在世界各地经常会遇到人们说他们过得不幸福,但当他们更详细地叙述他们的生活和情感之后,本-沙哈尔才明白过来,人们真正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幸福。有时候,本-沙哈尔谈论自己的失败和恐惧,很多人会惊讶地问他:有这么多不如意的经历,你怎么还能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这两个反应之下所隐含的假设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对于悲伤、恐惧、焦虑以及生命中的失败和挫折都应该是免疫的才对。
种种“神话”还让我们身处被审视的深刻恐惧中,因为它们在为“好”塑造统一的标准。“身材完美主义”“成绩完美主义”“爱情完美主义”“绩效考核的完美主义”“健康的完美主义”“品行的完美主义”“成就的完美主义”……心理咨询师訾非指出,无论是感知觉层面的完美主义,还是抽象层面的完美主义,从文化和社会运行的角度分析,它们都具有共同点:完美主义行为,往往是“被看者”为了博得“看者”的好感而做出的印象整饰。简言之,完美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看”与“被看”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英国社会心理学家托马斯·库兰(Thomas Curran)和安德鲁·希尔(Andrew Hill)曾做过一项针对41641名大学生的调查,发现在1989~2016年间,大学生中的自我导向型完美主义(对自己寄予过高的期望)、社会要求型完美主义(他人寄予过高的期望)和他人导向型完美主义(对他人有过高的期望),都大幅增加。其中,社会要求型完美主义者的增长速度,是其他两种类型的两倍。
《爱很美味》剧照
能否真实地面对和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需求,而不是屈服于虚幻的社会规则,这可能是处于当下“完美主义”时代中的每个人的必修课。“我只不过是许多镜子的集合,反映了其他所有人期望于我的东西。”上世纪50年代,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创始人罗洛·梅(Rollo May)在《人的自我寻求》一书中描述了这样一种现代人的普遍状况。
罗洛·梅认为,在一个标准和价值观剧变的时代,一个对现在和将来所有一切都不确定的时代,人们要获得长期的发展和内在的完整性,不能仅仅敢于满足外在的期望,必须重新唤醒自我。在罗洛·梅看来,一个人需要有自我核心和保持自我核心的勇气。他在保持自我核心的基础上参与到世界中去,直接感受他人和世界,并且有跳出来反省自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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