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有必要提前背很多古诗吗?
背诵真是一种奇观啊。
我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某一天某位同学的姥姥在家长群里发出一个视频,是她外孙女在背唐诗。如果背诵的是“离离原上草”,家长们估计会夸奖一番,但小姑娘背诵的是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大家矜持、沉默。等我儿子上完小学一年级,按照课本要求,会背七八首古诗了,加在一起也不到《春江花月夜》的一半。
儿子每天早上到学校,老师会带着他们背诵《三字经》,我送他上学,路上偶尔听他背诵两句,不由得想起我背诵得最熟的一篇课文,那是上世纪80年代高中英语课本的第一课,叫《马克思是怎么学习外语的》,当年背得滚瓜烂熟,不过到现在还没有learned the spirit of the foreign language and cannot use it freely。马克思学英语的方法,我没能掌握,但我对英语世界还是充满了好奇心。
《追光的日子》剧照
100多年前,英国学者阿诺德说,真正的教化要通过阅读文学、学习语法和背诵伟大作品来实现,他任学校督导时,要限制科学在小学课程中的比重。他说,一个男孩接受教育的目的是赋予他把事情做对的能力,语法比数学更能达到这个目的。他还说,背诵伟大的诗歌,能让学生体会人类思想的美,一字不差地背诵能培养学生的行为准则和道德操守。
我看过《爱丽丝漫游仙境》,爱丽丝坠落到兔子洞,想考验一下自己是否还像从前那样头脑健全,她先背了乘法口诀,然后又背了一首诗,这首诗写的是小鳄鱼:
欢迎小鱼进嘴里。
《爱丽丝漫游仙境》剧照
英国诗人艾萨克·沃茨曾在教育部门任职,他写的诗,要求学生背诵。有一首诗是这样的——“我听到懒虫在抱怨,你把我叫醒得太早了,我还要睡,再多睡会儿,这样就浪费了半天的时间。”按照沃茨的逻辑,孩子背下这首诗,当妈妈叫他起床上学时,他就不会再要求a little more sleep,学生们背了这首诗,就会知道傻吃闷睡是不道德的。《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小鳄鱼”,是在戏仿沃茨的诗《小蜜蜂》。沃茨原来的《小蜜蜂》是这样的——
都有美好经历可说
勤劳的小蜜蜂这个形象看来没什么文化差异,我们也有儿歌,“要学喜鹊造新房,要学蜜蜂采蜜糖,劳动的快乐说不尽,劳动的创造最光荣”。我上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杨朔的散文《荔枝蜜》,当年好像要求“全文背诵”,那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酿造着未来。”这散文有点儿腻腻歪歪,“全文背诵”这四个字更让我怀恨在心。可上了大学,第一学期考当代文学,有一道题就是分析杨朔的散文,我在考卷上胡乱写了几百个字,大概意思就是我们都上了大学了,能不能让我们学点儿高级的东西,别老拿这样的作家糊弄我们。后来老师找我谈话,说我这道题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还是给我一个及格。
沃茨教育孩子的、带有自然神学意味的小蜜蜂,被卡罗尔改成了恶搞的、适者生存意味的小鳄鱼。爱丽丝后来跟大青虫说,她本来想背诵《忙碌的小蜜蜂》,可是背诵出来的词全都变了,大青虫就让爱丽丝再背诵一首《威廉爸爸你老了》。这是英国诗人骚塞的诗,原作是一个年轻人跟一个老者问答。老年人说:我年轻时,牢记青春会飞逝,所以我不滥用我的健康和精力,这样我将来就不会匮乏。我知道青春短暂,不管做什么事,我都着眼未来,我始终把上帝放在心间,所以到老了还能平安喜乐。原诗颂扬了勤劳和虔诚的价值,爱丽丝再次把这个正能量的诗变得无厘头——
威廉爸爸你老啦
头发变得白花花
整天还在拿大顶
你这年纪合适吗
年轻时不敢练倒立
生怕脑子出问题
现在反正没脑子
爱丽丝背诵并篡改的这个版本中,“威廉老爹”成了一个拿大顶搞推销的小商贩。这一戏仿把那些擅长道德说教的老者嘲弄了一番。我年轻的时候能听到与骚塞原诗相差无几的训诫——“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还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爱丽丝漫游仙境》剧照
还有一句话,我爸爸会背诵,传给了我,我也背了下来,“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我起先为这句话中的逻辑所困惑,如果虚度年华,当然应该悔恨,如果碌碌无为,当然应该羞愧,后来隐隐觉出这句话异常严肃,你要在“临死的时候”,面对上帝或者面对一个终极大boss,你要对自己的一生所为做出解释并接受评判。塑造一个人的灵魂类似于DNA的转录和复制,爱丽丝的戏仿违背了转录的过程,淡化了阅读、背诵、时间管理和道德修养之间的关系。
背诵伟大诗歌当然能塑造一个人的操守,不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两句诗指向两条不同道路。美国心理学家加涅说,我们所铭记的言语序列直接明显地作用于语言特别是口语的建构,回忆现有的言语序列能帮助我们构造交流思想的连贯语句,并衍生出无限多样的新口语表达。也就是说,在语言学习中,显性的语法规则能帮助学生建构言语规则,隐性的言语规则也能被内化,背诵能增强语感。加涅的这个说法,我们翻译一下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语言学习是一个逐步积累范例的过程,爱丽丝背诵的打油诗消解了原诗的价值观,但依赖的还是背诵下来的语言范例。
朱熹老先生说,凡读书,须整顿几案,将书册整齐顿放,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仔细分明读之。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只是要多诵遍数,自然上口,久远不忘。朱熹老先生推崇的以“诵读”为主的教学方式,现在已转变为“传授”了,但老先生所讲的那种积极的学习状态,久远不忘的学习效果,还是非常有吸引力。
《庆余年》剧照
如果说学习过程包含了输入—练习—输出,背诵到底属于前两个阶段还是后一个阶段呢?我们要孩子集中注意力,要用功,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背诵更显示出他的注意力在集中了,背诵就是用功。我们钦佩那些诗词大会的冠军,钦佩那些张嘴就背诵《秋兴八首》的诗人。清朝有个读书人唐彪说,文章读之极熟,则与我为化,不知是人之人,我之文也。作文时,吾意所欲言,无不随吾所欲,应笔而出,如泉之涌,滔滔不绝。文成之后,自以为辞意皆己出也,他人视之,则以为句句皆从他脱胎也。这段话,翻译一下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说的还是输入和输出。
有统计说,小学教材中要背诵的篇目大概是160,初中要背诵的篇目大概是120,高中只有30来篇,这300篇90%以上是古诗和文言文。说实话,对古诗文词,除了背诵,还有什么更好的学习方法?不过,学习语言,也不总是朱熹老先生那样正襟危坐。我们这里有一首美好的歌谣,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弦我就跑,轰的一声学校不见了”。小孩子接触到这样的东西,也就是知道了什么叫“戏仿”。
再比如《爱丽丝漫游仙境》中,假乌龟那段“谐音梗”,他说学校里的课程首先是“缠绕和扭曲reeling and writhing”(其实是“阅读与写作reading and writing”),接下来课程是“野心、分心、丑化和嘲弄,ambition,distraction,uglification,derision”,这说的是加法、减法、乘法和除法,假乌龟对学校课程做滑稽变形,但这段语言游戏也是语言学习的好材料。
学习外语要不要背诵呢?我在“知网”上看了不少论文,大多数都主张背诵。论文援引语言学家和行为学家的论述,说语言是一种记忆理解系统,外语初学者有必要背诵不同类型的文章来熟悉外语;语言是一种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来强化的行为,未经强化就不可能形成良好的语言习惯,背诵就是最好的强化手段。这些论文大多会提到克拉申二语习得理论,克拉申说,学习者要有大量语言输入,可克拉申还说,学生要是感到紧张、无聊、压力和自卑,学习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我还看到一位老师在网上讲数学,他要求学生背诵“大乘法表”,也就是20以内的乘法表,这样有助于做素因数分解,听到他这个要求,我想了想13乘17、17乘19等于多少,完全不记得了。倒是想起来狄更斯小说中的一个情节,一位学习不错的小女生向老师告状:“罗伯特今天早上背乘法表的时候表现得很不好。”老师隔着窗户问:“7乘8等于多少?”罗伯特小声说,43。老师大怒:“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错的话,我就要拿手杖揍你了。”还有,《爱丽丝漫游仙境》的开头,爱丽丝也背错了乘法表。英国数学家丹尼尔·塔米特说,几百年来,乘法算术题对孩子们来说,难度丝毫未减。他还引用了学校监督署的一份报告说,对乘法表不够熟悉,会严重影响乘法计算的熟练程度,很多反应慢的学生很难用乘法表来计算。
《天才基本法》剧照
塔米特希望用谚语的方式来改造英语乘法表。他说“五乘五是二十五,六乘六是三十六”这两句,韵律非常舒服,开头和结尾同样工整,考虑7乘8这个问题,应该把答案56放在前面,这样就强调了最重要的部分。他从韵律和结构上思考怎么改进英语乘法表,非常推崇日语乘法表的韵律和节奏,还说像中国乘法表那样把“乘”和“等于”这样的词都删去,更有助于学生的背诵。英国学生之所以背不好乘法表,就是教育者不考虑英语乘法表形式上的重要性。
塔米特是一个拥有非凡记忆力的人,会11种语言,2004年创下一项纪录,用5个小时的时间背诵出了圆周率小数点后面22514位数字。他把圆周率打印在信纸大小的纸上,每张纸1000个数字,就像画家凝视风景那样凝视这些数字。2004年3月14日这一天,他从伦敦坐火车到牛津,在一间博物馆里当着摄影机和若干观众开始背诵。他说,大东西比起小东西更特别更刺激,因此更容易被记住。像pen和song这样的词容易忘,因为它太简单了,像河马hippopotamus这样的词读起来慢,说出来也更花时间,反而会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这说法实在违背我的直觉,不过塔米特接着说,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比起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更真实可信,既长又复杂的数字列能玩出花样和韵律。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剧照
照他这样说,背诵《蜀道难》比背诵“床前明月光”要更有意思,背诵《春江花月夜》获得的乐趣,绝不是背下一首七律能比的。塔米特写了一篇文章记述他背诵圆周率的5小时9分钟,我看完后不由得感叹,背诵真是一种奇观啊。别说5个小时了,如果一个学生能连续背诵5分钟,那就是一篇1000字的文章了。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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