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都市剧里的中年男性形象两级固化太久了，不是走路带风的西装霸总，就是大肚子碎嘴小男人。最近追了一部悬疑剧，终于看到一个毫无光环的普通都市中年人，佟大为演的杨远。
如果硬要贴标签，这个角色可以被归类为凤凰男。他的生活困境一环扣一环：老婆自己开店，赚钱多但也忙，同时对孩子期许高。父母在老家帮不上忙，也不能总指望岳父岳母，杨远为了照顾家庭，放弃升职，不得不夜里干兼职补贴收入，天天熬到三点多，一个私活也就挣1500，结果白天萎靡不振，全家人又怪他看不好孩子。
领导嫌他工作响应慢、老婆嫌他不挣钱、孩子嫌他不陪玩，什么都想顾，又什么都顾不住。他永远丧眉耷眼，一副很抱歉的样子。
在无解的死局里，杨远的应对方式就是两头糊弄。答应给孩子买狗，又骗老婆说是同事寄养的。答应带孩子出去度假，事到临头又找借口说你妈妈店里忙没时间。
糊弄过一天算一天，现实生活中，太多人就是这样不上不下过了一辈子。
电视剧里，一个平常的冬日早晨，杨远先下楼热车，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等到孩子下来，一个大活人在楼栋里凭空消失了。杨远不得不在接受警察询问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憋屈的普通人最难演，极易陷入套路：女人逃不出苦情圣母，男人则很容易被处理得阴郁或暴躁。佟大为这几年被人说一直呆在舒适区，我在小某书看到一个很好笑的形容，说他总是演一脸无辜的精英男，让身边女人为他付出。杨远是一个你想不出他会怎么演的角色，佟大为的处理反而没有落入俗套，一开场，他演的是中年男人的疲和懵——无法喘息的压力是杨远的日常，如果他动不动就要爆发，早崩断了。生活感靠细节建构。佟大为一出场就顶着蜡黄的面色，黑眼圈和下垂的眼袋快比他眼睛都大了，胡茬也永远都刮不干净，头发随意支棱着。走路松松垮垮，爬四楼像爬了四十楼一样疲惫。早晨他穿着一身保暖内衣在老婆催儿子吃饭的唠叨声里醒来，本来一脸生无可恋，看了一眼表，又马上弹起来，小跑着去洗手间刷牙，系皮带的时候努力吸着肚子，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孩子丢了，和妻子的慌张崩溃比起来，杨远一开始整个人像梦游，做什么都慢半拍。老婆、邻居、警察第一反应都是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问他是不是在车里看手机走神，根本没注意孩子出去。他最初还极力反驳，慢慢变得自我怀疑中透着委屈，说话越来越没底气。邻居说他老婆闲话，他难得发一次飚，但仍然是老好人才会使用的文明措辞，毫无威慑性。第一集前半集，偶尔有弹幕飘过，质疑这个爸爸怎么孩子丢了还这么淡定。可看到他的哭戏，再没有人这么问了。一次是警察发现他偷偷藏东西，把他叫到车里盘问，压力之下，他说出儿子有多动症的事实。演女警的李斯丹妮说这场戏佟大为的表演把她看呆了，完全不觉得是在演戏。这是因为他不是在干哭。宋丹丹说过好的哭戏不是生理刺激，而是触动。杨远一开始眼睛看着窗外，是难以启齿的逃避动作。后来拙劣的伪装被戳破，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把孩子归类为一个病人，上半张脸是流泪的生理冲动，下半张脸是极力绷住的理智，整个下巴都在抖。直到亲口把“多动症”这三个字说出来，才终于有一次小小的释放，只持续一秒钟，很快就收回去了，更多的仍然是不愿意承认孩子有问题的委屈。这场戏之后，所有观众都入戏了，弹幕全在当真地讨论，多动症到底算不算病，他这样不愿意承认是不是会耽误孩子治疗。第二次哭是他从儿子的朋友口中，知道了儿子的离家出走计划，想起以前答应孩子出来玩却总是做不到的种种细节。这两次，都称不上真正的爆发，他既为孩子而哭，也为自己的进退维谷而哭。连哭都是隐忍的。佟大为的职业历程看起来是很顺的。配角生涯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23岁开始，从《过把瘾就死》电影版《我爱你》，到《玉观音》、《奋斗》，王朔、海岩、赵宝刚……合作的全是国内最好的班底，短短几年很快就拿了金鹰奖。他的气质很神奇，家里环境不算优渥，当警察的父亲执行公务受伤后卧床多年，他从七八岁开始就要自己做饭，但年轻时反而演的几乎全是和经历不搭边的，不羁的天之骄子。那个年代有所谓几大小生的说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色，有人是阳光都市精英，有人敏感脆弱，有人是外表痞气内心深情。佟大为是任性倔强。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最会吵架的男演员，永远在慷慨激昂和人据理力争。年轻时就走红有个陷阱，很多时候凭借的是自带的底色，而不是个人能力。当气质和年龄不再吻合，往往很快就会开始走下坡路。很多男演员的巅峰期其实也就四五年，很难走到中年，落不了地，而演中年人的男演员反而都是大器晚成的。佟大为是同代男演员里接戏最没有偶像包袱的一个，最早转型，28岁就开始演《婚姻保卫战》这种家庭戏。《金陵十三钗》、《中国合伙人》、《太平轮》，戏好的情况下，演番位不那么突出的配角也没关系。因此他的职业生涯格外稳定。这几年佟大为演都市精英居多，不管在家里地位怎么样，出去总是有体面的工作，行业不是建筑就是金融。不过好在他没发福、有斯文气、又一点都不自恋。这些因素让他身上有一种现代都市男性的气质。《小舍得》里是给女儿梳头的暖男爸爸。《我们的婚姻》里，又是表面看能挣钱没出轨，实际上在家里和职场都吃尽了红利的自私男人。但无论角色是什么性格，由佟大为来演，你总觉得他还能讲道理，本心不坏，还有改造空间，因此不会太招人烦。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大家的呼声，这次的杨远，算是佟大为在中年演员有限的空间里的一次新突破，彻底丢掉了精英感。他不是所谓演技炸裂的演员，很难用一张动图就让人震撼。但是他的角色连贯性、整体性都很强，杨远的眼神、肢体、语气，结合在一起，你会觉得就是你身边的人。
作为90初，我是字面意义上看着他的戏长大的，体感他一部接一部几乎没停滞过，特意去查了一下，他竟然也才43岁，还处在什么都能演的年纪，职业生涯长到不可思议。从年轻时就崭露头角的男演员，到中年还能有生活感，稳稳落地，放眼望去，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