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限女性的青年旅舍,见证了城市漂泊的太多无奈
一线城市的女性生存图鉴
想要在远离家乡的大城市生活,住房是第一重挑战。
在北京、上海和深圳等一线城市,租房大多以“室”为单位。每月3000元,大概能租到一个10平米左右的小房间,刚好放得下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简陋的桌子。
想要便宜一点也有的选,那意味着把更多时间浪费在通勤路上。当然,这还有一个前提:先找一份工作,因为这三个城市的房租收入比均达到了50%。
但身为女生,租房时往往还要多一重考虑:如果合租室友是陌生男性,是否可以放心?
偷拍、骚扰、尾随……那些令女性感到不安的租房问题,总会时不时出现在新闻里。但至今我们都很难在市场上,看到一家只面向女性的租房品牌。
背后的原因不言而喻:何必要限定单一性别,直接拒绝市场上一半的房客。
“仅限女性”的居住需求真的不存在吗?珊珊在深圳开了一家女子青旅,自从开业以来入住率从未低于90%,唯一的例外情况,是台风来的那个月。
形形色色的住客,在女子青旅里来来往往。有带着女儿来旅游的妈妈,有来定期出差的上班族,更多的是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年轻女孩。
无论是求职还是居住,大城市对女性都意味着诸多隐藏挑战。一个仅限女性居住的空间,除了提供安全感,也许还能实现更多。
一
大城市里的隐忧
早上,在混宿青旅的公共洗漱区,珊珊又遇到了那个总是只穿一条内裤的男生。
连着好几天,珊珊都会碰见他赤裸着上身站在水槽前。而这天,她发现男生的下身,是勃起的状态。
她立马去找了青旅老板,老板心不在焉地说了那男生几句,让男生把衣服和外裤穿上。男生好像没听见,转头对珊珊骂起了脏话。
那时,珊珊已经在这家青旅里住了将近一年了。
一年多以前,珊珊刚从老家来到深圳工作,全身上下只有8000元,再加上工作不算稳定,合租都显得有些奢侈。而如果住青旅,1300块的住宿费按月交,不需要“押二付一”,想走就走。长住青旅,显然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她怀着这样的憧憬搬进了第一家青旅,最后却只住了两个月。因为那家青旅的老板,总喜欢把她喊到客厅里,让她陪来自各国的男性住客们聊天。珊珊很不情愿,但老板的态度很强硬,她也只好勉强配合。
直到有一次,老板笑着指着一个巴基斯坦男人对珊珊说:“他喜欢你。”珊珊甚至不认识他。这种近乎骚扰的“撮合”,让她忍痛贴钱搬去了更贵的青旅。
青旅的公共空间
这是2021年的深圳,市面上却找不到一家只限女性临时落脚的旅舍。零星几家对住宿区做出了性别区分,但公共区域也还是混用的。辗转换了三家青旅,珊珊有了挑选的经验,但依然经历了若干不安与不适的瞬间。有时是门缝飘进来的挥之不去的烟味,有时是半夜里透过墙壁传来的键盘声。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让珊珊彻底放弃了长住青旅的打算,她租下了一个房间。交出社保、租金和必要的生活支出后,她每个月的工资只剩下一千元。
珊珊在深圳是外乡人,工作中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搬出青旅的窘迫和慌乱,找不到人当面诉说。偶尔,她会想起之前长住青旅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快乐的瞬间。那时下班后,她总能和同住的女孩一起聊聊上班的憋屈和烦闷,心里会畅快很多。同屋还有个对她很好的姐姐,梳着波波头,性格活泼,完全看不出已经30多岁了。珊珊遇到了什么问题,波波头姐姐都会耐心地听她讲,还会果断地给她一些建议。
“如果我开一家青旅只接待女性呢?”今年5月份,她把这个想法落成了现实,性别是第一条要遵守的底线,她把“女子”两个字直接放进了店名里。
但总会有男士无视这条底线,甚至是不怀好意地曲解。珊珊总会接到男顾客打来电话,问可不可以留宿,甚至有一次,她已经明确拒绝了,对方又换了一种楚楚可怜的语气卖弄:“就我一个男生嘛,可不可以来住……”珊珊一听就火大了,她不明白怎么会有男性明知故问摆出这种姿态。
以性别为原则换来的是安全感,这对那些在大城市里初来乍到的女孩子尤为重要。
离毕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YS铁了心要来深圳。这个在北方老家生活了22年的女孩,最大的心愿就是脱离家庭,哪怕坐30多小时火车来到远方一个熟人都没有的城市。
YS在深圳看海
工作没定、存款也不多,租房是万万不敢想的,青旅是YS能选的最好的落脚点,但混宿青旅被排除在外。“住一个男女混合的青旅,就像给自己埋了一枚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了。”YS在网上看到过很多男性偷窥偷拍女厕的事件,“在一方小小的厕所,都会有男生去偷窥。如果居住环境整一个男女混搭,我觉得真的很吓人、很危险。”
那时,深圳已经出现了好几家只限女生入住的青旅,这给了YS独自出发的底气。她挑了一家位于地铁站附近的。店面布局与三室一厅的民居差不多,但每间房间里都摆着几张双层床。床头有带锁的置物柜,墙上有电源和夜灯,拉上床帘,很像回到了大学宿舍里。
熟悉的感觉不限于此,住在青旅里的女孩也大抵是和YS境况相似。“大家都是同龄人,刚刚毕业,先来找一个短暂的住处再去找工作,所以很有共同语言。”尽管在一线城市,四人间一晚只要五十多块,钱包和她们,都不必紧张。
二
那些让女孩舒展的小事
豆豆第一次住进女子青旅时,心情更多的是紧张而不是期待。她很怕自己不能适应青旅的氛围,入住前就已经想好了自己在青旅里扮演的角色——一个沉默寡言、只住一晚的过客。
于是豆豆特意订了女子青旅里的单人间,一进房间就立即关上了门,不打算和任何人交流。
豆豆刚开始预定的单人间
当她还在整理床铺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门外的店主姐姐伸手递来一块糖:“这是我们姐妹老家的特产,要不要尝尝?”
关上门,豆豆把糖块塞进嘴里,舌尖传来甜丝丝的味道。她不好意思再躲在房间里,于是起身走进客厅,和坐在那里聊天的几个女孩打了个招呼,接着就被她们拉进了对话。每当冒出新的话题,都会有人很自然地接下去,对话随意而又流畅地进行着,就好像大家认识了很久一样。
第二天,豆豆原本要前往叔叔家落脚,但她太喜欢这里的氛围了,于是临时决定续住一晚。当晚床位已满,豆豆只能当沙发客。那一夜,她睡得很安心,事后回想起来,自己都有些感慨:“我都敢睡在沙发了,真的很像在家的感觉。”
在YS的记忆里,女子青旅也同样是一个可以自由舒展的空间,而这种舒适大多体现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洗澡过后,不必焦急而狼狈地在浴室换好衣服,而是可以不紧不慢地裹着浴巾回到房间。炎热的夏日,可以穿着吊带和短裤在公共空间活动,清凉又方便。一件一件的小事如同纤细的树枝,堆叠在一起,柔软而牢固,筑成一个独属于女性的温暖的巢。
空间被默契地分为两部分。房间是私人的、安静的,偶尔有电话打来,房里的女生会一边小声接起,一边起身向客厅走去。客厅的氛围则是热闹而轻松的,饭点时尤为活跃。不同的外卖盒摊开摆在桌子上,女生们胳膊贴着胳膊坐在一起,时不时分享一下食物,话匣子自然而然地打开。在这里,什么都可以聊。从好吃的外卖到附近小店,又或是遇到的烦心事,快活的声音从房子的这头传到那头,久久不落下。
珊珊的青旅客厅
YS喜欢这样的谈话。起初选择女子青旅,也是因为她只身一人来到深圳,想要结识新的朋友。而在都是女孩子的环境中,她不必担心对方的友好是否包裹着不纯粹的动机,也就更能放得开。
以前YS在老家的时候,她鲜少和人说起自己对于性别问题的感受和思考。每当家里亲戚想要给她介绍对象,YS就会表明自己“不婚不育”的底线,然后必不可少会得到长辈的训诫,“只是你还没碰见好的男生。”
但住在女子青旅的半个月里,她再也不用圆滑地藏起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加上珊珊微信的那一刻,她立刻注意到了对方微信名里藏着的“feminist”英文单词。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眼前就是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大家像摘下了面具一样,“不必生活得那么累”。
在这短暂的过渡时期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给YS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需要的女孩,可以在前台领到免费的月经垫。“这是只有女孩子才能考虑到的事情。”如果女孩们不再需要为这些琐事发愁,就能够把精力更好地放到自己的追求上。女子青旅的出现,同样给女孩们提供了更多做选择的空间。
三
上岸前先找到了家
求职季是青旅最为忙碌的时刻。住在珊珊店里的,大多是像豆豆和YS一样来深圳求职的应届生。她们拖着行李,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一边焦急地等待面试结果,一边寻找新的机会。
客厅里时常会传来讨论的声音,话题在面试、简历和岗位之间打转。初出校园的女孩,面对写简历的环节,总是显得不知所措,珊珊会帮她们提提建议。她曾帮一个女孩上手修改了简历,后来女孩捧着手机兴奋地找到她说:“联系我的人变多了诶!”
曾有住户给珊珊留下纸条
萍水相逢的女孩们在共享生活空间的同时,也出于女性之间自然的信任和善意,分享着她们抵达这里之前一路跌宕的经历。
住进女子青旅的第一晚,豆豆就意识到,在这里,她可以放心地说出找工作的困扰。小小的客厅里,大家围在桌子边,抱怨白天遇到的奇葩面试官。偶尔,老板娘也会插一嘴,介绍自己打听到的面试机会。
豆豆忍不住加入了对话,她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上次面试,HR批评她说,不能接受996是和社会脱节了,“真的是我的问题吗?”坐在身旁的姐姐立即安慰她道:“你很好的,是这个工作强度不合理,这种公司不去也罢。”
这样的回响,让豆豆感受到一丝难得的轻松。那些迷茫和焦虑,已经在她心里积压很久了。这其实是她第二次来广州找工作。刚毕业时,第一次尝试全无收获,在父母的催促下,豆豆犹犹豫豫地回老家考了教师资格证。考试结束,她又不甘心地来了广州,想再试一次,没想到刚一来就碰了壁。身边的朋友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家人又不能完全理解自己,豆豆从没和身边任何人倾诉过。现在,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来了。
听完豆豆的讲述,女孩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她。室友小A用自嘲来抚平她的学历焦虑:自己作为985大学的英语研究生,一样还在求职中,而工作找到现在,她发现其实不是找不到工作,只是找不到自己喜欢、满意的。一边的Y姐接过话头,讲起自己高中毕业后独自去上海打拼的经历。销售、宿管、外卖员、服务员,只要能赚钱的活,她全都干。尽管这样,Y姐也发现当下很难找到工作,但还是得保持乐观。
在这两个姐姐身上,豆豆感觉到了一股闯劲。那种不局限自己、努力独立生活的勇气,通过这场对话传递到了她身上,就好像给能量耗尽的她充满了电一样。
面试之余,豆豆爬上了白云山
那时,豆豆很有应对面试的信心。两天过后,为了省钱,她还是按原来的计划搬出了青旅,到叔叔家借住。但没多久,她的“电量”就飞快地耗光了。搬出青旅后的那一星期里,她连续面了十几家公司,没有一家朝她抛出橄榄枝。
面试毫无进展,豆豆一直不停地内耗,mbti都由E转I。她需要找人聊聊,但不知道对谁开口。亲戚一家的生活稳定而匆忙,面对早出晚归的长辈和被学业占满时间的小孩,宽敞的房间里,就好像只有豆豆一个人。
最后一场面试,来自HR的贬低让豆豆几近崩溃。辗转了三个小时回到叔叔家,她忽然无比想念青旅那小小的客厅,还有那些和她一起挤在沙发上聊天的姐姐们。“我很需要再去跟她们聊聊天,然后再继续勇敢地去面试。”
第二天下午,豆豆提着一袋玩偶,离开了叔叔家。她已经决定要回到原来那家女子青旅再住一晚。手中的玩偶,是她费了些力气从娃娃机里夹出来的,那是为小A准备的礼物。
豆豆为小A准备的玩偶
她满怀期待地想,这一晚,在这家只限女生入住的青旅里,她的崩溃会再次被姐姐们温柔地接住。重新充满能量后,她会再去往下一座陌生的城市,继续寻找新的可能。
当被问起这晚的安排时,她下意识地说道:“回家。”
作者 wuchii | 内容编辑 Yashin | 微信编辑 赵文佳
每周一三五 更新
投稿给“看客”栏目,可致信:
投稿要求详见【投稿规范】
你可能还喜欢
看客长期招募合作摄影师、线上作者,
后台回复关键词即可查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