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犹太人的教育到特斯拉的护城河,与马斯克同学任宇翔的收官之谈|硅谷徐老师
编者按:
从中国到美国,在科技行业摸爬滚打二十年的从业者,如何定义教育的本质?
在硅谷徐老师与特斯拉前高管、现教育公益慈善家任宇翔( Robin )系列对谈的最后一期节目里,他们回答了以下问题:
▲ 本期节目录制现场|图片由徐皞提供
经济条件如何影响人的成就?
名校与非名校,有什么区别?
中途创业,好事坏事?
犹太人的底线思维如何影响他们的教育方式?
美国名校怎么积累营运资金?
新能源在未来依旧有巨大发展?
Work-Life Balance 也许是个伪命题?
老板、报酬、工作,哪个才是工作的第一顺位?
跟特斯拉竞争的公司,必须要了解特斯拉的团队?
P.S. 特别鸣谢参与「科技早知道」8 月问卷调查的各位小伙伴,以及在评论区分享问题的各位听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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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到美国
什么是好的教育?
徐皞:你之前在节目里说过,高中时代物理奥赛得金牌的经历对你个人来讲,开拓视野比成绩更重要,这句话让我印象蛮深刻的。
今天的第一个问题,就来自于我们两个的母校——华东师大二附中的老校长李志聪老师,「中学教育对你的影响都有些什么」?
任宇翔:一个学校对一个学生的影响是终生的,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小学也是。今天先聊中学和大学。中学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我觉得这个主要是人,包括老师和同学。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老师起了一个启蒙者和引路人的作用。然后我觉得,对一个人产生一辈子的影响,可能更多的是学生,也就是你的同学( fellow student ),大家是差不多年龄,中学的话可能大部分还是差不多的背景。
到了大学,可能会有更多不同背景的同学聚在一起,大家一起读书、思考,一起锻炼身体,有很多深层次的交流和思维碰撞。这个当中建立起来的友谊,可以说是一个集群效应,我觉得大部分人都会觉得终身受益。
徐皞:相较于我们求学的九十年代,今天赴美求学的学生学习条件好了很多。从教育的角度讲,学习条件好意味着什么?名校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任宇翔:我不觉得学习条件对读书有本质的影响。
当然,现在的硬件和软件环境比以前好很多,对学习计算机科学这样的科目,肯定是有帮助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在窗明几净的环境下学习,但我并不觉得九十年代的条件会影响我们读书的效果。那时没有车,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反而读书会更专心。
▲ 图片来源:Unsplash
我们现在也看到过很多学生,本身非常优秀,但限于经济条件,他们不能获得与别人同等的教育机会。要解决教育不平等的问题,还需要整个社会共同的努力。如何让更多不同背景、不同社会阶层的学生能够拥有公平的入学机会,这也是全球都在讨论的问题。
名校固然重要,但是大家对名校赋予了太多关注和光环。其实个人社会的地位上升,除了名校还有很多其他的渠道。我们可以看到现在有很多发展的很好的人,一开始也并不是名校毕业,这一点在中国和美国尤其常见。
徐皞:你一路走来学业畅通,没有中途辍学创业。你如何看待中途退学、大学没毕业就创业的行为?
任宇翔:回答这个问题前,首先厘清教育的本质。我认为,教育的本质是一种传承,是把人类千年历史中所积累下来的知识技能、文化文明,一代代地延续下去,这是人类和其它动物最大的区别。
本质明确之后,还需要厘清教育的目的。很多人会认为,教育对于个体的目的是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其实站在人类的角度看,教育的目的应该是保证下一代有医生,有科学家,有工程师,有工人,有艺术家。
一个好的学校,无论在什么学习阶段,都应该培养学生的好奇心,培养他们学习新事物的能力。如此一来,即使离开学校,他们也能一辈子不断地去学习新事物。
保持学习的姿态,这一点非常重要。在瞬息万变的当下,无论你在大学主修什么专业,无论你现在学的东西有多么领先,二十年后,这个东西一定会过时。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能力去不断学习新的东西,接触新的领域,这个才是更应该关心的事情。
中途辍学创业没有绝对的对错,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大家看到了比尔·盖茨、马克·扎克伯格这些大学辍学去创业的成功例子,但其实还有更多的失败案例。重要的是,你在选择的时候,要知道这么做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你离开学校后,还有没有能力「继续更新自己」。我不觉得像比尔·盖茨从哈佛辍学之后,就停止学习了。
以前有一句话说,「社会是最好的大学」。很多时候,重要的是看你要做什么,当你做对了,从中得到的锻炼和提高,可能比读十个学位都要多得多。
举个例子,当时我在特斯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多人都愿意中间停薪留职,去读一个 MBA 。后来有一种内部看法,去读 MBA ,还不如在特斯拉好好地干,因为特斯拉有各种各样的机会,你可以在商业、财务、供应链等方面都得到非常好的实战训练。
「移民是第一生产力」
徐皞:其实前两集节目中,你提到 XtremIO 这家以色列公司。很多以色列人做的科技公司都很出色,从教育角度讲,你觉得我们可以向以色列人借鉴些什么?
任宇翔:犹太人有一个说法,叫「Survival Mentality」, 即底线思维。
这种思维让他们有超强的适应能力,然后保持乐观。只有最乐观的犹太人才能够想到,小孩子的教育非常重要。
犹太民族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有故事的民族,可以说是经历了几千年的苦难历史。在罗马帝国时期,他们惨遭灭国,被赶到最糟糕的地方流放。后来,犹太作为一个民族能够延续下来,保持犹太民族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分散在全世界各个地方的角落,却依然能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包括自己的文字和语言(犹太民族的希伯来语其实是一个奇迹。)
犹太人会想,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的后代,要活下去,然后要把小孩的教育做好,能够把犹太文明一代代传承下去。
在犹太人的故事中,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应该给后代留下些什么?大部分人会说,留下金钱或者房子。其实犹太人非常善于理财,但这个民族经历过几次接近灭绝的动荡,被战争和掠夺洗劫一空之后,几乎剩不下什么。但是犹太人通过文化传承,通过教育,教会后代的是,到一个新环境怎么样去谋生。
所以教育的本质不仅仅是教授钓鱼的技能,而且是让小孩子到一个新的环境当中,有海有船,他自己就想办法能够对想出来怎么样去解决这个生存的问题,然后可以钓到大鱼。教育的本质,是教你一个谋生的本领。我觉得以色列人、以色列公司能够成功,跟这个犹太人的这套思维方式,非常有关系。
▲ 图片来源 Unsplash
徐皞:其实除了犹太人,印度裔也在美国高科技公司做得很好,很多人都在说硅谷有一批印度裔 CEO 。从教育的角度而言,印度族裔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吗?
任宇翔:大家不要光盯着硅谷几家公司的 CEO 高管,这是一个非常狭窄的衡量指标。我有很多犹太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的朋友和同事,我看他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这个人是印度人、犹太人还是巴基斯坦人,而是这个人是某方面的专家,我要跟他学习,或者这个人在社会公益和教育上,非常有建树、非常有见地。大家不需要过多地带着种族或者宗教的有色眼镜去判断一个人。
有这样的想法,可能更多是一种「零和游戏」的思维,即印度人做得好了,中国人就会吃亏;或者中国人好了之后,印度人就自然而然做得不好。其实非然,各民族应该互相合作互相学习。不同背景、不同视角的人聚在一起,能够有特殊的碰撞,是一个「 1+1>2 」的结果。
这里要讲到一个理念,「移民是第一生产力」。这个移民,不一定是指大家熟知的国际移民,还指一个国家内的迁移,例如北漂、沪漂等。移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代社会现象,是少数有求变心态者的自我选择。他们愿意从舒适区走出来,接受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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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全球,移民多的地方,经济一定有很强的生命力,也特别容易孵化出创业公司和人才。
教育影响我们
我们也可以影响教育
徐皞:教育能够影响我们。反过来,我们也能影响教育,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你觉得我们能够怎么样去影响和推动教育?
任宇翔:很多美国学校是私立的,是一个独立运作的非盈利性机构,个人不能从学校获得经济利益。学校有校董基金,也有一整套完整的规则和监督机制。
其实在中国也是这样。很多与文化、教育、艺术、科技相关的领域,是通过个人和公司的捐赠,来推动教育的发展。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通过投入自己的时间和资源,去推动学校朝一个更好的方向去发展。
现在大学间的竞争,说到底就是财力的竞争。公益捐赠对美国大学的影响越来越大,学校要不断地根据当时的社会周边环境,在招生等政策上不断地做出改变。
这些改变就需要一代代人去推动。比如说过去几十年美国社会发生的一些变化,是捐赠人影响教育的一个缩影,像美国的民权运动、平权运动、社会平等理念,都是慢慢地通过公益捐赠人,传递到大学校园,捐赠直接影响到学校的招生、师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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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作为学生、家长校友,可以不断地去通过我们的影响力去改变。这个船往前跑,是很多不同的力互相作用的最后结果。所以要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进的话,那就必须在某一个方向上用力,这样的话才至少可以抵消其它方面的阻力,这个船才能够往前走。
徐皞:之前我们聊天时聚会时你经常说要大家参与到政策的制定中。对绝大多数的家长而言,比如华人家长,你觉得我们能做些什么?
任宇翔:任何一件事情都有由浅入深进阶的过程。
第一步,所有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其实都有 PTA 或者是家长委员会,我周边的很多华人家长朋友,其实都忙着工作、送小孩去上课后补习班。跟学校和老师的沟通,反而投入少了一些。
我有一个不完整的数据,我儿子学校里的家长委员会,很多犹太人家长、印度人家长很起劲。相反,华人家长可能没有意识到参与后代教育的重要性。
第二步,通过家长委员会,进入到学校各种各样的顾问委员会和咨询委员会。这要看每个家长自己的时间和能力。比如有家长本身是财务背景的,那可以承担委员会里财务方面的工作;有家长本身是做企业的,那可以帮助学生去做兴趣小组。
徐皞:你觉得公益对社会的影响是什么?
任宇翔:大家很多时候非常关注物质财富,远胜于关注社会影响力。但一个人的社会影响力远比物质财富重要,社会影响力才是真正衡量一个人是否富有的标准,而不是这人有几栋房子,或者是有多少存款。
公益的本质就是投入自己的能力、资源和时间,去帮助别人进而正面地去影响社会。
我们需要为下一代留下什么遗产?钱是一部分,因为生存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但物质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一开始就给小孩子太好的条件,剥夺了他们从零开始奋斗的机会。
下一趟科技浪潮会出现在哪?
徐皞:如何把握一个创新公司的未来潜力,有没有具体的指标或者特征?
任宇翔:我不是投资人,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看这个技术或者这家公司,它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力如何。它会影响到多少人的生活?
基于这个标准,再去看创业者能否把这件事情做出来。尽管在整个商业链条中,创业者的主观作用是最后起作用的,但其实是最重要的。
徐皞:虽然你说你不是做投资的,但你看这个问题的方法,跟投资人看问题的框架差不多。当年我在 Greylock 的时候说,我们投资的公司要「 change the way we work or change the way we live 」。
就像你说的,新技术有很多,你不可能在每一个领域都是专家,但有一个领域,我相信你多多少少,比很多人都多关心一点,就是新能源。
任宇翔:对于新能源,存在两种理解,狭义的理解是新能源汽车、电动车。
另一个更广义的理解,也是我的理解,就是所有可持续能源,包括风电、水电和核电。其中核电是大家低估的清洁能源,其实核电可以做得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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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朋友都知道双碳目标,在美国有关于气候变化的重大倡议,我觉得新能源在未来几十年都会有巨大发展,这社会非常根本的一个变革。
几百年之后,回过头来看,这可以说是能跟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相提并论的变革,从化石为主的能源转换到可持续能源需要几十年时间。汽车只是第一个受到影响的,有很多行业都要被彻底重新洗牌,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行业。
但这个行业不容易,因为新能源做的事情很大,然后动的奶酪都是那些最大的行业包括建筑行业、化工行业的这些奶酪,所以阻力非常大。但我觉得这个事情是今后几十年全球经济发展的主要推动力。
徐皞:有一位听众提议 Robin 开个播客。
任宇翔:难得出来说几句,可能大家有新鲜感,多说了就没有意思了。我外婆在我小时候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少食多滋味。然后,英文里面也有类似的话,就是你发言的时候,「 Be Short、Be Bold、Be Gone 」 。
徐皞:Robin 有没有想过做老师?
任宇翔:有过,但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做老师。我比较急,然后我喜欢自己动手做,所以还是选了我自己走的这条路。
徐皞:Robin 提供的奖学金叫什么,申请途径是什么?
任宇翔:我们的奖学金是通过学校发放的,如果你申请某一个学校或者某一个项目,被录取之后,如果经济条件符合一定标准,就可以拿到这个奖学金,而不是单独申请奖学金。
徐皞:你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的精力分配,实现 work-life balance ?
任宇翔:生活与工作不可能平衡,这个东西就是要有取舍和牺牲。的确,有时候很痛苦,对家人也有亏欠。但你做一件事情要全身心投入,特别是创业时期,需要大量出差的职位,肯定对生活会有影响。所以大家选择这些事情的时候,要想清楚,得到家人的支持。
徐皞:在这方面,其实我跟 Robin 的想法是蛮像的,这里我来补充两点。
一个是当年通用电气的 CEO 杰克·韦尔奇,他是上个世纪最著名的 CEO 之一,他就被问到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他就这么回答,「There's no such a thing called work-life balance(没有平衡工作与生活的这种说法」 ,只有 「work-life choice(关于工作与生活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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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时,一生当中我们有几个球,包括家庭、工作、健康、朋友。只有工作这个球是橡胶做的,砸下去还会弹起来,其他的球是玻璃做的,砸碎了就再也不会复原。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家庭和身体健康确实应该要重视一点。
任宇翔:对,工作这个事情,你一旦做了一件事,就要全身心地投入,把它做好,然后也要学会取舍,找合适的时机退出。然后跟家人多花一点时间在一起,并不是说一辈子要辛勤工作,不顾家人。
徐皞:你觉得你一路走来所取得的成就,跟你碰到的伯乐,有没有关系?
任宇翔:这些问题的出发点,是说千里马怎么样要伯乐找到,或者是千里马怎么让伯乐找到自己?
首先,我觉得从做学生的时候开始就要建立自己的社会网络,从这个角度来讲,你身边永远应该有一些懂你、知道你的伯乐。如果等你需要伯乐的时候,再去找伯乐,可能这个时间就太晚了。
徐皞:有很多人愿意跳出舒适区,也有很多人不容易跳出舒适区。你对那些觉得自己很难跳出舒适区的同学,有什么建议?
任宇翔:能够走出舒适区的,就是前面我讲的,愿意做「移民」的人,毕竟是少数。
你很难想象某一个时间点,所有的人同时辞职,然后同时开始找新工作;所以到一个新环境去闯的人是少数。我觉得这个不需要强求。但是,你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就不要因为种种的外部因素,放弃「闯」的机会。
我也很难去说应该怎么做,但是做一件事情要成功的话,有家人的支持和理解,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
徐皞: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出来找工作,需要重点思考什么?
任宇翔:还是要遵从「Be Short、Be Bold」的指引。我觉得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不重要。大家应该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更多地去探索,尝试不同的职业发展方向,不同的行业。
很多兴趣和才能,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建议大家第一份工作,可以多尝试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不要太多考虑人为束缚,比如报酬、地点、行业,不要太关心别人怎么看你。
徐皞:我来分享一下我的想法。我从学校走出来的时候,有几份工作可以选,就问我的导师,如果是我的导师,他会怎么选。然后我给了他三个考虑要素:报酬、老板、具体的工作内容,问他怎么排序。
我导师给我的排序出乎我的意料,他当时说「第一位是老板」 ,其它都是第二位。因为有一个好的老板,你的报酬和你做的事情,会自然而然满足你的期待,但没有好的老板,就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特斯拉的竞争壁垒到底在哪里?
任宇翔:我离开特斯拉已经两年了,所以我不可能对特斯拉的业务,或者技术,有特别好的一个评论。但是我觉得,我最信任的,是特斯拉的这批人。
其实我早期在创业过程中,也有听到过类似你导师讲过的道理:
在选择一家公司、选择一个老板、选择一个创业伙伴的时候,你要想,如果是上战场,只有五个人打仗,你愿意选哪四个人跟你一起上去,如果旁边的人做得不好的话,你就没命了。所以说到底,还是人,这样的一个团队你才能够拉出去打仗,才能够打胜仗。
厉害的公司有很多,但我对特斯拉整个团队非常有信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真正要跟特斯拉竞争,必须要去了解他们这些人的精神、解决问题的能力、执行的能力,这个是最重要的部分,有了正确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
徐皞:对,这就回到了我们这期最开始的话题,关于教育的传承最重要的不是金钱、财富的传承,或者说简单的知识传承,而是一种精神,一种能力。对不同的事情,你能够兵来降挡,水来土掩,然后做得很好,这个是教育最大的意义所在。
教育也好,一个公司的竞争力也好,最终不是一个简单的「今天有多少钱」或者「今天有多少产品」这样的问题,而是迭代的能力,「后浪」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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