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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从文学中找到自我

张晓刚,从文学中找到自我

文化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展览将视线聚焦在艺术家的阅读——文学的趣味指向一个人更加隐秘而丰富的精神世界,一个他不曾向人们打开,甚至自己都很少回望的世界。


文|薛芃
张晓刚的最新个展“隐语之书”正在昆明当代美术馆(CGK)进行,这是张晓刚离开故乡昆明40年后首次在这座城市举办的展览。看完展览,仿佛看到一个更具体多面、更自我解剖的“自画像”,不是单单向人展示他的作品,而是把时间拉回到青年时代,顺着作品与风格的演变,串联出一位艺术家的个人精神史。
艺术家张晓刚(蔡小川 摄)
当人们熟知一位艺术家输出的艺术时,便会好奇他吸入了哪些养料,是什么塑造了他。故土、亲友、阅历、见闻都是“成为张晓刚”这个过程中的一部分,而这一次,展览将视线聚焦在他的阅读——文学的趣味指向一个人更加隐秘而丰富的精神世界,一个他不曾向人们打开,甚至自己都很少回望的世界。这些阅读都发生在张晓刚尚未名声大噪时,那是理想主义之花盛放的上世纪八九十时代。张晓刚总说,他自己的个人史就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史的缩影,阅读这个切片仍是时代性的。

回到昆明

“我不知道该画什么了。1992年,停了一年,什么都没画,觉得画画没有用。这样画下去真没什么意思,找不到一个方向。我把画画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每天就跟大家聊天喝酒。”这一年,张晓刚生活在重庆,是回到母校四川美术学院教书后的第六年,可无论是生活还是创作,都没什么新的波澜。他觉得,他所生活的黄桷坪就像《百年孤独》里的马贡多小镇,复杂、魔幻、多雨。这段时间,说不好是个人创作的瓶颈还是对艺术的社会价值感到无力,总之,绘画卡住了。
这时他得到一个去德国的机会,在欧洲待了三个月,外面的世界给张晓刚以全新的看待艺术的方式,有些感受和理解甚至是颠覆性的。年轻那会儿,张晓刚喜爱凡·高,这得益于上世纪80年代国内对传记《渴望生活》以及凡·高与弟弟提奥书信的引进和翻译。凡·高,行事癫狂又执着,他画乡野人事,却充满现代性的呐喊,这些都让在探索中的张晓刚着迷。为了看凡·高原作,他特意从德国去了趟荷兰。那时欧盟尚未成立,没来得及单独办荷兰签证,只能买张火车票侥幸闯过去。可当张晓刚看到凡·高的那一刻,他所有建构起来的对凡·高偶像式的崇拜与仰望都坍塌了,“看完很激动,但很绝望。依然觉得他很好,但那个气息不太对了,他好像跟你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遗梦集:黑山羊》,纸本油画,26.5×24.7厘米,1987年夏

从美术馆出来,张晓刚坐在台阶上发呆,这个精神偶像式的人物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让他缓不过来,他意识到,原来书上的文字与影印的画作都会给人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幻象,这个幻象牵引着人不断趋近,但那始终不是真实的表达。就像艺术一样,它总是个幻象,“那时我们总想画想象中的世界、脑海里的世界,眼里根本看不到生活,我们是在书本里、在臆想里创作”。这一次出国对张晓刚来说是“换血”,里希特、玛格利特、恩斯特这些艺术家取代了凡·高曾经在他心中的位置。
回国之后,张晓刚更是觉得没法画画了。他拼命地吃喝玩乐,跟身边人泡在一起,开始仔细观察每一个熟悉的人或擦肩而过的人,对每一张脸的样子都很好奇。后来他发现,月份牌里的脸是“最中国”的。
《蜉蝣日记:2022年6月21日-灭火器》,纸上油画、纸张拼贴,80×100 厘米,2022年
自从1986年去川美工作之后,张晓刚都不曾再长居过昆明,但他时常回去小住几日,跟家人和老友混混。1993年初,他有个假期,又回到昆明。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有些想画画的冲动,在此之前也零星地试图恢复画画,但只是乱画一些。他立刻找到好友毛旭辉。“我说你最近不用画室,干脆借我用用,我有点想画的东西。他说好。我就在他的小房间里关着画了一段时间,是几个肖像,画到第三张、第四张的时候,我觉得我有点方向了。”张晓刚回忆说。
假期很快结束,他收拾好毛旭辉的画室,打扫干净,给老友留了张字条,大概写道:“谢谢你给我提供一个房间,我感觉我有新东西要出现了。”张晓刚清晰地觉察到,他会画出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要尽快把这个东西捕捉下来。这时,他已经从老照片里找到了新灵感,回到川美,他画下第一幅“全家福”,也就是后来更知名的“大家庭”系列。而在昆明毛旭辉画室中画出的那几幅肖像,便是前奏。
“我在昆明的时间不多,但好像每次一回去,总能有点新构思,要画个新的系列或做出一些改变。”张晓刚说,不知道为什么,昆明是个福地,总能让他生发出新的想法。关于昆明,他的好友聂荣庆似乎更有发言权。聂荣庆现在是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也是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江湖人称“狗庆”,他比张晓刚小8岁,几乎一直参与着昆明当代艺术的变迁。聂荣庆总调侃说,昆明这地方海拔高,空气要稀薄一些,人的大脑也容易缺氧,一缺氧就没那么有斗志,喜欢想想文学艺术这些事。更重要的是,地处边地的昆明文艺氛围自由,从80年代开始就是野蛮生长的状态,没有宏大叙事,自由与生命是艺术家和音乐家们在这里追求的母题。
张晓刚出生在昆明,5岁时随父母去成都生活,到了十三四岁,又回到昆明。他觉得自己有两个故乡,昆明和成都都是,后来又在重庆读书、教书,现在在北京也生活了20多年,他已经说不清哪里才有真正的归属感。不过,昆明之于张晓刚有两段短暂却重要的时间,读大学前的青春期和大学刚毕业后充满理想的四年,这中间夹着在川美读书的四年大学生活。
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昆明,他记得一本书对当时的他影响很大——铃木大拙和弗洛姆的《禅与心理分析》。1986年这本书刚在中国出版,是德国心理学家弗洛姆学习禅宗的心得体会,铃木大拙是日本重要的禅宗传播者。张晓刚很快读到了这本新书,很激动,毛旭辉来找他玩,他就把这书介绍给大毛,“我也讲不清楚禅宗,但这书打开了我的眼界”。
他开始画梦境,创作了“遗梦集”系列,这也受到法国象征主义画家雷东的影响。也是在1986年,他花200块钱买了一本雷东画册,这几乎是当时张晓刚的所有积蓄。梦境、肉身、灵魂、宗教、死亡这些主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又因为生活在云南,原始的生命力从这些少数民族的艺术里溢出来,各民族的图腾里有用不尽的视觉符号,他乐此不疲地研究这些,画着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作品,这在当时更为前卫先锋的“八五新潮”艺术运动中,显得有些边缘,而在此之前的几年,张晓刚就已经决定要做一个现代主义艺术家。虽然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很难说清为什么要绘画,该画什么,但精神是充盈的,总有一种对美好的向往牵引着张晓刚和他的朋友们前行,这其中既有文学又有艺术。

文学的底色

张晓刚养了两只猫——大卡和小卡,名字来自卡夫卡。自从养了猫,他有时也会把大卡和小卡放进画里。展览中尺幅最大的一幅画《城堡》占据着二楼展厅视线中心的位置,这名字同样来自卡夫卡——他的小说《城堡》。问张晓刚:“最喜欢哪个作家?”“马尔克斯、卡夫卡。”他脱口而出。对于成长于80〜90年代的文学青年来说,这两位是必读作家,张晓刚也读,可他真正意识到卡夫卡的妙处,是在2000年以后。
《城堡》是幅三联画,从2008年开始断断续续画了12年,这期间起稿、改稿、覆盖、重画,如果用X光照射画布,会发现下面隐藏着每一个版本的稿子。起初他是在画“里与外”系列,他想思考房间内部和外部风景之间的关系,比如在风景里看电视,在风景里无处安放的高音喇叭,当习以为常的行为换一个场景发生,它是否还能成为日常?又是否可以脱离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当时这幅画画了一半,就搁置在旁,直到第三次重新捡起。
《舞台3:城堡》,布面油画,260×600厘米,2020年
现在的这幅《城堡》被放在“舞台”系列里。年轻时,张晓刚曾在歌舞团工作过4年,在不同的光线、布景下,舞台可以营造出不同质感的场景,就像一幅画一样,编排只在有限的空间内。黄色房子在画面中心,其他部分的颜色明度都降低,画面中散落着各种物件——残断的手臂、骑木马的人、高音喇叭、沙发座椅、小女孩与狗,这些元素原本都是不同时空里的碎片,彼此没有什么关联,放在一起,好像要给人讲一个故事,但故事不是艺术家讲的,他只提供氛围与元素,每个看画的人自会勾连情节。只有在画面的两侧,才能看到一点舞台的幕布。在这幕魔幻的舞台剧中,中心的城堡却是空的,反而是在城堡之外有各种各样的人和物。张晓刚想到了卡夫卡的《城堡》,在威严冷漠、繁缛又庞大的官僚机构之下,K最终也没能走进那座城堡。直到2022年画完,张晓刚才把“城堡”这个名字给了这幅画,它们都像梦魇一样让人压抑,想极力挣脱,却越推越沉。
一直以来,张晓刚都隐约觉得自己的画有某种文学性,但从没梳理过,也没觉得文学可以成为一个线索,直到策展人鞠白玉和许知远的介入。在鞠白玉看来,张晓刚的画有一个恒定的主题,便是悖谬性,记忆与遗忘、熟悉与陌生、私人与公共这些对立关系之间的悖谬性,这些都与文学的影响相关。张晓刚谈到,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当代绘画的主流其实是反文学性的,排斥叙事,要保持绘画的独立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们那代艺术家身上,文学、哲学的阅读是他们的底色。与西南地区艺术家偏爱小说与音乐相比,北方群体更喜欢研读哲学,他们更崇尚思辨性,南方更崇尚生命力,这些都可以在作品中看出。
上世纪80年代,西方译著大量引进国内,巨大的文化冲击力刺激了那一代年轻人,张晓刚和聂荣庆都是在这种阅读环境下成长的。说起悖谬性,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给了张晓刚很大启发,并非直接作用在某件或某个系列的作品里,而是有种一以贯之的影响。纳尔齐斯代表理性的、逻辑清晰的,歌尔德蒙则是感性的、充满幻想的,在黑塞这位浪漫派骑士的笔下,这个故事是美好的,带着人性的崇高感。“当时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就特喜欢,因为这个故事,这两个人物,我发现自己身上这两种矛盾也始终存在,永远是一边理性、一边感性,一边感性、一边理性,很难说得清哪种更占上风,从两个人身上都能看到自己。”张晓刚说。对年轻的他来说,阅读未必是为了发现可以将文学与艺术相互转化的方式,那样的话,就变成了画插画。这些小说就像镜子一样,让一个年轻艺术家在成长的某个时刻照见自己。

日记与自我

这次展览中一共有三幅张晓刚的自画像。一幅很年轻,1983年的,那时候他还在寻找自我,画得具象,眼神里带着质疑、迷茫、期待;另一幅画于2016年,是“舞台”系列早期的作品。张晓刚当时想着,好久没画过自己了,他想象着自己可以再年轻一点、瘦一点、犀利一点,但那是镜子里的自己,不是真实的,长在一个石膏像的底座上。在张晓刚的作品中,自画像并不占多重的分量,如他自己所说,他的画都是在画自己,没必要把一个真实自己的形象放到画面里。
在早期的作品里,更多时候张晓刚会把自己放在环境里,只是群体中的一员,就像“大家庭”系列里的每一张面孔,没有特征也没有情绪,只是群体记忆中的一个小分子。张晓刚最知名的作品总给人这样的感受,但在那之外,他的梦魇、迷茫、失落、激烈、绝望与所有人一样,他把这些画在了更自我的“日记”里。

《蜉蝣日记:2020年2月22日》,纸上油画、拼贴,54×73厘米,2020年

张晓刚喜欢写一些碎片性的文字,像日记那样,信手拈来随便记几句。画画也是,他喜欢画日记体,或者叫手记体——并不是耗时耗力的大尺幅创作,都是些看似不经意的小片段。他的第三幅自画像,就隐藏在2020年2月22日的《蜉蝣日记》中,人物被一个钟形的玻璃罩罩住,隔绝了外界。
想画《蜉蝣日记》大概是2020年春节的事,那时新冠疫情刚刚开始。在昆明这个展览之前,这批作品曾首次展出于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蜉蝣日记》里的每件作品尺寸都不大,在龙美术馆巨大而空旷的展厅内,显得更是渺小、更像蜉蝣。画面中散落着各种元素,没有明确的主角,远远看去便像大海中一个个不明去向的漂浮物。
其实,日记体的创作方式从1984年就开始了,“但那时自己没有意识,只是一种本能。就像我喜欢把画做成系列的,拆分出很多不同系列,像在写一本本书,在这本书里我只关注这个问题,另一本书就是另一些问题”。
1984年,张晓刚因为喝酒喝多了导致胃出血,从1月到3月住了两个月的医院。“说起来,那也算是一次隔离”,他没跟亲友说,自己去了医院。他把住院生活每天安排得很满,读书、写笔记,后来画了点素描,把生病的感受记录下来。这个感受最直接的表现是幽灵,几乎每一幅素描小稿里都有幽灵,又因为是素描,只有黑白,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白色的铁床,所有的一切就是一场白色的噩梦。那段时间他总想着生与死的事情,又看了伯格曼的电影《第七封印》,于是就把幽灵画作死神,还画黑白幽灵的对话,一个象征死亡,一个象征生命。那段时间他画了16幅小稿,是那时候内心最阴暗的东西,却也处处透着无助。出院后还陆续画了一些,将近一年后,张晓刚恍然意识到,当这种对内心底部角落的探索到达极限的时候,必须要从深渊里爬上来,是《禅与心理分析》那本书拉了他一把。后来,他把用油画再创作的这些“幽灵”,叫作“充满彩色的幽灵”。
1992年去德国之前,张晓刚又画了“手记”系列,这个名称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艺术批评家黄专曾写道:“这个借用也许是暗喻这时艺术家自己牢狱般的心境。”张晓刚说,总有很多人问他画中的各个元素是什么意思,有些元素用得多,成了他的符号,有时候他就像拍电影选演员一样,在自己的素材库里选取素材,做日记体更是这样的方式,本能地书写。2020年,到了《蜉蝣日记》的时候,他则更清晰地知道要画一套东西,彼此不是独立的,而是有连贯性的。对自我的认知,是艺术家永恒的命题。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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