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3分,这部爆火新剧何以成为年度最佳动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黄远帆
注意看:这个身手矫健的女人,正在蛮荒的外星球探险。她捡起地上一根香肠形状的东西,掰了几下,没断,便掏出一把小刀,纵向将其切开。里面是对称的两瓣肉,布满褶皱和微微跳动的血管,中间有一个大洞,两边中间各有一个小孔。右边小孔里嵌着一个像青蛙似的,有着大大的黑眼睛而细长四肢的生物。只见它自己翻身爬起来,朝大洞上方的肉壁一顿操作,像给机器输入一串密码,然后又自己爬到左边小孔里躺下。再一看它,小小的身体完全干瘪,它竟就这样衰老死去。而中间的洞里,掉出一颗晶莹的珠子,女人拿起它高兴地走了。
以上这个,有点诡异而又莫名有些动人的桥段,出自科幻动画短片《拾荒者》(2016)开头。从这部七分钟短片拓展而来的十二集《拾荒者统治》(2023),成了今年的爆款神剧,豆瓣评分高达9.3。与通常所谓的烧脑科幻神作不同,《拾荒者统治》并不要求观众理解什么深奥的概念,反而要求观众放弃“理解”的执念。此剧完全没有给出任何概念和理论的解释,只是用梦幻般的画面,一次次、一步步向我们展示:世界的博大、生命的神奇、因果的复杂。
《拾荒者统治》的背景是:一艘太空飞船突发事故,船员们不得不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不过这部分内容只在试播集里,当全剧的第一集正式开始的时候,船员们已经在外星生活了一段时间,已经对环境颇为熟悉,能够很顺手地让当地的各种神奇生物,为我所用。
《拾荒者统治》剧照
观众最开始,不仅会惊讶于生物的多样性,也会惊讶于生物的多功能性。比如说,当船员们要探索地下岩洞,就会拿一种鳐鱼状的生物,戴到脸上当防毒面具。等到要从岩洞里出来,就从包里取出一种气球鱼,单手拿着它,飘然直上。我们为这种巧思莞尔一笑,心中还不禁感叹其方便好用,实乃旅行必备之良品。
仿生学本来就是一门科学,人类本来就是从飞鸟和游鱼身上,学习到飞行和潜泳的奥秘,造出飞机和潜艇。不过,在《拾荒者统治》的世界里,当人类直接把生物当工具用,我们就会发现,肉体和机械的界限开始模糊了。或者说,我们必须开始思考两者的异同。
在蛮荒的外星球,还有另外一类生物,本身看上去就非常机械。比如有一种两三层楼高的白色怪物,身体就像个巨大的白色垃圾桶,只是下面多了几对蜘蛛似的脚,而桶里又会伸出三条大舌头。这种怪物与其说更像生物,不如说更像机器人展览上面的某个新款机器人,也许其功能就是扫垃圾。当然,在剧中,它给我们的主角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为人类也许正是不该存在于那个星球的垃圾。
剧中还有一种钢管似,光秃秃、硬邦邦的白色植物,它们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像建筑工地的废材,或者某种当代艺术的装置。当一个船员拾起地上一片鸟的羽毛,以此轻轻接触这种植物光滑的圆形切面,整片钢管丛林忽而豁然开朗,让出一条通行的小径。实际上,它更像是一种自动门,而不是植物,而值得一提的是,那片鸟羽也是硬邦邦的,说是羽毛,其实倒像某种有磁力的钥匙。
《拾荒者统治》充分利用了动画这个媒介。通过动画的滤镜,我们无法再轻易分辨和断定一件物体的材质,它有可能看上去很硬,但下一秒,人一模上去,观众才发现它很软。当然,反之亦然。这种视觉效果很好地引导我们去打破种种既定界限,动物和植物,肉体与机械,真实与虚幻,乃至生存与毁灭,原来一切都不是绝对的,一切都可以转化。
高级的科幻作品都有会试图去想象出一个完整的生态。但《拾荒者统治》的星球还是不同于《阿凡达》里的潘多拉。詹姆斯·卡梅隆经年累月地为潘多拉星球设计生物,还请了专家团队来保证设计出来的东西,具有生物学方面的合理性。简言之,卡梅隆的生态系统,强调科学。但《拾荒者星球》的生态系统,首先是基于艺术。我们不难从中辨认出诸如宫崎骏、今敏、莫比乌斯等等动漫大师的艺术笔触,仿佛艺术也像生物的繁衍与进化一样融合为新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那些美丽和奇怪的生物之所以存在,首先是因为它们看上去足够美丽和奇怪。
卡梅隆也遵循一种万物互联、平等、循环的生态逻辑,但蓝皮肤的纳威人毕竟还是整套系统的操控者——他们的辫子是网线。纳威人最多是和动物通过这种网线心灵相通,做好朋友,但不论是鸟还是鱼,该骑的时候还得骑。说到底,人的确可以努力去做自然的朋友,但人最终也不可能摆脱“人本位”的思想,将自己完全下降到动物的位置,不论在文化还是在法律层面,那都是不太可能的。
《拾荒者统治》其实比《阿凡达》更进一步,在那个星球上不存在纳威人那种万物的灵长,自然的联系和秩序没有人类滤镜,显得更为神秘莫测。正如武侠小说里的口诀,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药,人类拾荒者之所能屡屡化险为夷,正是因为万物天然的相生相克。人类无法通过某种“网线”直达大地母亲的核心奥秘,只能凭着运气慢慢摸索。
《拾荒者统治》并非要宣扬一种比《阿凡达》更为激进的环保主义,因为环保本身仍然带有人类的傲慢,好像自然是一个需要人去拯救的东西,其实自然比人类强大得多。真正优秀的科幻作品,也并不会止步于宣扬一种“正确的理念”,而是会进一步拷问人类的存在本身。去除“人类中心论”的概念,其实是去剥离了幻觉的保护,来更赤裸地直面人的境况。它并不非简单地将“人”拉入“万物平等”就沾沾自喜、万事大吉,而是反过来,以万物平等为出发点,拷问人的特殊价值,究竟何在?这种拷问,就不会有简单的对与错的答案。
看过《拾荒者统治》的观众,几乎无一例外都会谈及其中的一个片段:那在片白色钢筋丛林中,有一个朵小花,花里有一个小生命,它醒来,操纵机械一样操控花蕊,当花蕊释放出一颗闪光的孢子,它已经老去、死亡。这其实就是重拍了一下本文开头提到的《拾荒者》原型短片里的那段。创作者当然很清楚,这是最精彩的桥段。它之所以触动人,是因为人会想起自己。人的一生,看似漫长,其实也是说老就老。这一生能完成的东西,恐怕也只如一颗孢子般渺小。渺小,但又美丽。在风中飘远了,这份美丽,不再属于我们的此生。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既然生命如此短促,我们就必须按照既定程序走么?那个小人生来便埋头于机械操作,至死都没有转过身,看看这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它是完成了使命,还是浪费了一生?
在原短片的结尾,一男一女两个船员,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终于拿到了飞天鳐鱼的蓝色粪球。他们把头扎入其中,神经系统收到刺激,产生美妙的幻觉:他们回到了热闹繁华的大城市街头。当然,这也可以有相反的解读,争取一个做梦的机会,是胜利还是逃避?活在幻觉里,活在过去,对他们究竟是可怜的自欺欺人,还是一如王家卫的著名台词:当你无法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比起多姿多彩的生物,人物在剧中反倒显得有些次要。但细看之下,里面倒也有些讲究。比如有一位船员,收到一种外型酷似巨型黑色娃娃鱼的怪物操控,活在幻觉里,竟反而成了怪物的打手和奴隶。这大概可以视为创作团队自己对原短片结尾取向的一种解答。就其实质,我们不能单怪妖魔念力太强,主要是这家伙内心有鬼——正是他导致了飞船事故,而且还自己苟且偷生先溜了。这种或者本就是行尸走肉,那妖怪倒像是他愧疚与痛苦的外化了。
而船长这个人物,展现了另一种身不由己的活法。他胸口有一种寄生虫,一开始感觉有用不完的精力,比小伙子还生龙活虎,于是便徒手平地造出一幢房子。他甚至潜入深水,只是为了取一点贝壳来做装饰。然而,在完成一系列繁重的工作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垮了,一刻不如一刻,还经常吐出寄生虫卵。但他一旦取出寄生虫,自己也会死掉。假如可以选择,他会主动选择透支自己的生命吗?然而他的不幸,也不过是普通人常说的:年轻时用命换钱,老了用钱换命。劳碌一生,留下什么?那真是我们想要的吗?我们心中莫不是也有什么寄生虫夺舍?
比起男性人物,剧中的女性人物好像更加可靠一些。关键时候,她既能看穿真菌的幻觉,也能果断地捅死巨型跳蚤,堪称智勇兼备,能文能武。更有意思的是她的同伴机器人李维,都一开始,李维非常僵硬,无法把握好安保的尺寸,要么太严格,要么太宽松,两次都给同伴造成了损失。然而,随着一种植物侵入李维的电路,两者慢慢融合,这个机器人开始超常进化,最终甚至能自行繁衍植物形态的小机器人。它并不是为了复制出更多的“我”,因为此时它的自我觉悟早已超越小我,它不再是人类的仆人,不再是机器人,而是整个星球的代言人,是自然的道成肉身。
全剧选择以一种非常舒缓宁静的调子娓娓道来,似乎就是要让我们以自然之心去看自然,不要为了庸俗的成见吵闹,破坏这一场充满奇迹的梦。剧中多次借人物之口告诫,世界本不是为了人类的理解而存在的。真正理性的人都应该明白理性的界限。人类不过是宇宙里的拾荒者罢了,统治一说,只是在绝境里给自己壮壮胆,其实远远谈不上的。
排版:初初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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