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开分9.4，年末王炸动画何以继续封神？

“每个人都以为生活会回归平常，但它没有。时代变得太快。”

这是高分科幻动画《万神殿 第二季》（豆瓣9.1）中段，男女主之间的一段对话。彼时，世界刚刚经历“全球断网”的大震荡，然而重新联网之后，人类又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究竟是活在现实里，还是放弃肉体凡胎，把意识上传到虚拟世界？

《万神殿 第二季》剧照

其实所谓回归平常，本就是一种刻舟求剑式的痴念。一种新技术出现后，就不可能再“把精灵塞回瓶子里”。我们显然不可能回到手机发明之前的那种生活，同样，在《万神殿》的世界里，人们也不可能回到“意识上传”（Uploaded Intelligence, UI）技术发明以前的生活。一个基于新技术的未来并不一定是美好的，但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万神殿》基于刘宇昆的小说《末日三部曲》改编，你看，它名字本来就叫末日，可见对UI技术本来就抱着怀疑和警惕的态度。刘宇昆以《三体》英译者的身份为广大读者所知，但是他对技术的认识，比大刘悲观，而对世界的残酷性的认识，又比大刘更为乐观，或者说更为天真。

UI本身并非脑洞很大的设想，反而是一种相当现实的点子。现在就有很多公司在做这个，比如马斯克的“神经连接（Neuralink）”公司，不久之前刚刚获准进行人体植入实验。大脑和电脑之间的桥一旦成功搭建，意识传输就是合乎逻辑的下一步。而在科幻领域，UI则早已被诸如《黑镜》之类的作品反复讨论过。实际上我们会发现，就“梦里不知身是客”这个特点来说，UI和VR（虚拟现实）基本上是殊途同归的，像《黑客帝国》《攻壳机动队》等等经典作品，其实也在讨论同样的伦理问题。

《万神殿》的第一季之所以大获成功，其实并非在硬科幻方面有重大突破，而是借一个热门的点子，讲好了一个关于家庭和生死的古老故事。简单来说，这种故事就叫：“假如我有第二次机会”，我能更好地去爱那些值得去爱的人吗？至于给我机会的到底是神仙，还是高科技，其实无关紧要。其实从剧名你也能看出来，“万神殿”指的是罗马万神殿，而罗马的诸神本来就像凡人一样无法脱离七情六欲，只是折腾起来阵仗更大罢了。

在此有必要简单地回顾一下第一季的剧情，因为说实话连我自己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两季之间虽然仅仅相隔一年，但在一个“变化太快的时代”里，一年的浓度已经成倍地提升了，没有人可以预测明天的风会朝哪个方向吹。实际上《万神殿 第二季》本身就经历了突然取消，又突然恢复播出的跌宕起伏，外人根本搞不清楚背后的资本大手，在下一盘怎样的棋。而第一季的成功，或许正是切合了当下人们那种身不由己的被操控感。

女主角麦迪，生于一个华裔中产之家，成绩优异但经常被欺负。而她那个天才码农爸爸，生了绝症英年早逝，但死前通过UI技术，把自己变成了活在网络空间里的神。他的确像希腊罗马的神一样，经常干预人间，既包括对女儿麦迪施以援手，也包括搅黄老婆和新对象的约会。妻子女儿是这种字面意义上机械降神的受益者。但也一如神话故事，受到恩惠的凡人总是会被另一些神所憎恨，母女俩很快就卷入了难以想象的阴谋旋涡之中。

《万神殿 第一季》剧照

男主角卡斯宾，是麦迪的白男同学，一个把“天才”二字写在脸上的孤傲少年。他的身不由己是与生俱来的：原来，他竟是天才科学家史蒂夫·霍尔的克隆人。克隆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接着去解决史蒂夫生前来不及解决的技术难题。至于他的原生家庭则完全是“原生”的反面意思，其父母全部是史蒂夫公司精心训练的特工，以保证卡斯宾的生活轨迹能完全复刻史蒂夫。

如果我们把卡斯宾的人生看成一种比喻的话，那么这个阴谋其实并没有那么离谱：难道现在不是有千千万万的父母总是以某种“成功人士”的标准来“培养”孩子吗？难道我们自己不是总想活成某个别人的样子吗？

从麦迪和卡斯宾这两家人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其实UI和克隆人互为表里，一个是克隆意识，一个是克隆肉体，说到底都是要解决，或者至少是延缓死亡的问题。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资源，一个人的意识和肉体是可以无限复制和延续的。这方面，《万神殿》又追加了一个新设定：一个人的意识哪怕完全数字化以后，仍然会损耗，乃至消亡。

这应该是全剧最原创、最精彩的设定了。以后我们对于什么是“智能”，什么是真正的“意识”，定义将不限于它能完成多少工作，而也将包括它对于完成工作感到多么疲惫——为什么疲惫呢，不是能力不行，而是心里不愿。这就涉及到真正的“价值判断”和“自我意识”。

不过，既然《万神殿》想讨论人类变成“万神”以后会怎样，那么这个有趣的设定就变成了第二季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剧中给出的解决之道，是让一个UI去夺取另一个UI的核心碎片。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这很科学，或者在哲学上很高明，人吃人并不能让人永生，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突出了人与人，或者说“神”与“神”之间永恒的斗争关系。毕竟，资源并不是无限的。

尤其在现实世界里，一项新技术的出现，并不总是普惠的。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最先享受技术红利，等到老百姓接触到新技术的时候，可能已经不是红利，而是枷锁了。这也就难怪，第二季的开头，全世界政府不得不选择物理断网的方式，来阻止一旦联网就几乎无所不能的UI。但是一直断网肯定不行，而UI一旦造出来，其实就是防不胜防的。最终人类只能选择共存，甚至加入。

在这个生存方式大转换的过程中，故事设置了一个大反派，那就是以完美UI形式复活的史蒂夫·霍尔本人。这又是一个并不新鲜但屡试不爽的点子。创始人的神话，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当创始人死了之后，人们神话他，怀念他，老是念叨着，要是他能回来就好了。但在各种通俗文艺作品中，复活了的神明也好，圣贤也罢，几乎总是只能以反派的形象回归。好像大众的无意识里，总是对违反生死伦常的事保持本能的厌恶，而即使从很实际的角度来说，大家其实心底里也并非真的相信因循守旧就能解决当下的问题。

史蒂夫·霍尔是一个极端的科技革新派，他要让所有人都放弃肉体，上传意识。为此他不惜研制出一种致命病毒，逼人类逃离终有一死的肉体。在他看来，不是肉体有病，而是“肉体本身就是一种病。”然而，这种精神和肉体的两分和偏废，其实一点都不新鲜，反而是非常古老的思想，常见于古希腊或者古印度的各种哲学和宗教里。而且霍尔的极端和偏执，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基本属于邪教了。剧中史蒂夫·霍尔的形象酷肖已故的苹果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其实有点硬蹭名人。乔布斯冤啊，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疯狂科学家，而是一个很务实的企业家。

第二季的故事主线就是讲麦迪和卡斯宾二人组如何打败大魔头霍尔。卡斯宾是唯一能打败霍尔的人，正如哈利·波特是唯一能打败伏地魔的人，其中的奥妙就在于两者之间阴差阳错而又冥冥中注定的心灵感应。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某种精神弑父或自我净化。然而打败霍尔，和打败伏地魔还是不一样的。打败伏地魔，大家日子回归正常。打败霍尔，人类还是面临选择如何活下去的难题。

我们并不知道这套剧最初的拍摄规划，只知道出于复杂的商业考量，在第二季复播且风评颇好的情况下，第三季还是被砍了。也许主创人员对此早有预期，所以在第二季末塞入很多新东西，导致这一季的最后两集，情节突变，仿佛赶着讲完下一季的故事。这个故事变成肉体派和上传派之间的宏大战争，并且有一个类似经典动画EVA的“神结局”。这种处理究竟是仓促无奈之举，还是艺术上的神来之笔，见仁见智了。

在我看来，此剧最大的遗憾并非长度，而是深度。《万神殿》的虚拟世界，更像一个大型网络游戏，虽然人物造型千奇百怪，但整个社会的复杂度却被抹平了。我们看到的，大致上是一个带有狂欢节游行色彩的天堂，人与人之间几乎是完全平等的。然而，即便是真正的网络游戏，不还要看你充了多少值吗？就算是一个初级的论坛或者贴吧，还有管理员权限的三六九等。我不知道大刘有没有写过同类故事，但想必大刘式的虚拟空间不会是如此天真的童话世界。

我们能看到刘慈欣对于资源匮乏的极度敏感，在刘宇昆这里就是一笔带过的抽象问题了。就算宇宙可以提供给人永生的物质资源，那么在解决“活下去”的问题以后，人类还要解决“为什么活”的问题。前者是（用大刘的术语来说）虫子的问题，而后者才是神的问题。《万神殿》式的电子乌托邦，其实更接近于一个电子版的酒池肉林，它许诺给人永恒的享受，但人需要的，其实远远不止享受。

在人类已知最古老的史诗之一，那部以楔形文字写在泥板上的《吉尔伽美什》里，大英雄吉尔伽美什为了战胜死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众神的国度带回来一种仙药，服下可以返老还童。然而他太累了，在归途中睡了一觉，仙草被一条蛇吞下。那么吉尔伽美什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到他的国家。他本是那里的国王，却并没有真正深爱过那片土地和人民，他的心思全在自己和兄弟远游冒险。只有这回，当他认识到自己终有一死，回到他熟悉的城墙之前，他才第一次看到了眼前的一切（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男女老少）是多么珍贵，终于成了一代明君。

也就是说，人类远古流传的智慧，就是不要奢求永生，而是珍惜当下，活出意义。当生命不再有限，也就不再宝贵了。如果明日无穷尽，今日将在时间的通货膨胀中无限贬值。而《万神殿》的故事包括它最后的“神结局”，其实就是相当于让主角服下了永远可以“再来一次”的仙药，它不像古代的苏美尔史诗那样残忍，但同样也不像它一样严肃。也许有一天科技会把人类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就像神不同于虫子一样。就是不知道那样一个物种，会不会在无穷的时间中，怀念吉尔伽美什遇见的那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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