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三十年来，年轻人的不安与愤怒不曾改变

涂翔文：我想导演听到这么多热烈的掌声，应该就知道在场都是导演的影迷，看过导演非常多的作品。今天我们有比较长的时间可以跟导演聊一聊，请导演先跟大家打个招呼。

李沧东：我在七、八年前曾经访问过台湾，隔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再来，和大家一起观赏我的第一部作品《绿鱼》，真的非常感谢，而且我非常开心，谢谢大家。

涂翔文：我印象很深刻，导演上次来是做金马奖的评审，也给了我们华语片非常多好的意见。这次很高兴导演来，我们也同时看到导演最早的一部作品，那我就开始跟导演提问，让导演跟大家分享创作。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我们很多人都知道导演的经历，是到四十多岁才开始做导演，可不可以跟大家谈一谈在《绿鱼》之前，是什么样的契机，决定要放下原来的工作去做电影导演？

李沧东：如果要讲我为什么会走上导演这条路，其实是非常长的一段故事，我就简单的跟大家分享。主要是因为接近四十岁的时候，我开始想人生是否应该要有一个新的道路？尤其孔子说四十是不惑之年，但我却在那个时候感受到了迷惘。在此同时，我也觉得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过去的人生，如果未来继续走，可能也会是类似的路。所以为了不要沉溺在迷惘之中，我就决定了要走一条不同的路，从作家转变到导演这个职业。所以如果在座的各位，有近了四十岁，甚至是已经过了四十岁的朋友的话，我就当作一个案例给大家参考。

涂翔文：导演的第一部长片《绿鱼》成绩是非常出色的，在韩国本地也造成了非常好效应。想请问导演的是，这部片剧本创作的起源是什么？

李沧东：我当时从首尔搬到了剧中的日山（又译：一山），日山是一个新都市，我生活在那边，看着它从原本非常传统的农村，为了消化首尔住宅短缺的问题，而开发转变成一个新都市，也是当时韩国的第一个新都市。我看着这个新都市，心里想着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现在都到哪去了呢？他们在做些什么呢？单纯从这样的好奇心所开始的。然后如各位所见，这是一部黑帮电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类型去说故事，是因为在当时的韩国，其实几乎没有人用低预算的方式去制作电影，大部分的电影都是商业电影，甚至整个电影界也都是非常低迷的状态。所以我那时候想要让所有的人都可以比较轻松地接近这个作品，就选择了描绘日山这个新都市的居民，并且以黑帮电影的类型去阐述。

涂翔文：我们都知道导演也是非常出色的编剧，可不可以请导演用编剧的角度谈一下《绿鱼》的编剧策略是什么？比方说是先有了男主角，然后角色再往后发展，还是他直接就思考导戏的剧本结构？

李沧东：当时我在日山跟两位朋友，常常一起在咖啡厅喝咖啡、聊电影，其中一个朋友就是刚刚在电影中饰演黑帮老大的那位演员，另外一位是年轻的导演，我们经常在咖啡厅闲聊。日山的火车站就在咖啡厅的前面，我们就看着火车来来去去。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是我非常随性地提起了一个话题，然后慢慢走向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当时韩国男人的当兵时间是比现在更长的三年，所以我那时候就开玩笑的说，如果曾经住在日山这个地方的人当了三年兵回来，看到自己的家完全变了，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也会很惶恐。故事的开始，就是如大家所见，一个穿着军服刚退伍的男生，坐着火车，在当时的火车，门的地方是可以像电影中这样子走出来的。我就在想，如果他看到隔壁车厢的女人，跟自己一样探出身来，然后被她身上的丝巾盖住了自己的头，他把这个丝巾留下来，后来才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黑道老大的情妇，如果是这样的故事，会不会很有趣呢？然后饰演黑道老大的演员，当时听到这个故事就觉得太有趣了，要我赶快着手写这个剧本。

我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其实我一边写，一边很怀疑，即使是快写完的时候，我也还是非常的不安，这真的能拍成电影吗？而且这个故事其实我个人觉得很幼稚，因为毕竟我原本是写小说的人，这样子有黑帮、斗殴、青年的故事元素，都不是我当时所能容忍的，因为小说通常都是要非常真挚的。

另外饰演男主角的韩石圭，他在当时其实已经是韩国的top star，所有人都想要选角他成为自己作品的男主角，所以我们就很轻松地讲说，不然把剧本寄给他看看好了。然后非常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完剧本之后，回覆我们说这剧本太好了，并且答应出演，所以就在他回覆的那个瞬间，这部电影突然就成了。我后来才得知，为什么韩石圭演员会喜欢我的剧本，是因为他也是四兄弟中的老幺，然后他在家里也是被叫「沫东」，这是他们称呼老幺一个比较亲昵的方式，也是剧中主角的本名。正因为如此，他看完剧本就觉得说，哇这就是我的故事。所以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涂翔文：其实在台湾非常多的新导演，第一部作品都很辛苦。导演第一部电影《绿鱼》，虽然我们后来看到这部电影很成功，但当时在筹拍的过程中，包含筹资、制作等面向，对你来说有没有特别辛苦或是困难的地方？

李沧东：老实说，在男主角说他要演出的时候，我以为这部电影会很顺利，可是结果却事与愿违。主要是因为投资方看完剧本之后，觉得这个作品太黑暗，而且作为一部类型电影，却在男主角死掉之后，还演了十五分钟这么久。虽然这是一部黑道电影，但我就是要用观众们熟悉的类型，以他们熟悉的方式进行这个故事，其实后面藏着我想叙述的东西，这在投资方看完剧本之后就已经被发现了。而且那个时候是在韩国电影产业非常低迷的时候，又经历了1997年的金融危机，原本想要投资的企业，也都面临撤资，后来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投资方，才能进行电影的拍摄。

涂翔文：前面讲到韩石圭，这个作品里面我们还看到了宋康昊。从过去的作品里可以看出导演对选角非常有一套，电影里的演员都很精采，也得了非常多的奖。可不可以谈一谈选角的眼光，或是选角策略，最主要是什么？

李沧东：我认为选角还有演员的演技，是占电影能不能成功的一半，所以在选角的时候，整部电影就已经开始了。我对于选角非常用心，其他的我不清楚，但是选角我是真的蛮厉害。宋康昊演员，其实当时他是演舞台剧的，他并没有太多电影演出的经验，好像都是去演那种戏份很少、很小的角色，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在演什么，所以当时他是不太喜欢拍电影的。不过我曾经看过他现场的舞台剧演出，他当时演出一个非常绝妙的角色，我看完之后就马上跟他提出电影邀约。《绿鱼》上映的时候，观众们看了宋康昊的演出，甚至还认为导演真的去找了一个黑道来演，由此可见他的演技多么惟妙惟肖。

涂翔文：可以聊一下《绿鱼》这部片的声音吗？我看到这次影展也有映演的纪录片里面，韩国的声音师说，这部电影为韩国的动作片带来了很不一样的声音设计。另外我觉得这部片的音乐，也跟导演后来的电影里面用的音乐不太一样，印象中导演后面的电影，音乐的比例越来越少，《绿鱼》算是比较多的。

李沧东：其实我不太喜欢在电影里面使用太多的音乐。在看美国电影的时候，很多作品都是从头到尾都有音乐，觉得蛮恼人的，在观影过程中造成的困扰。我个人觉得，电影的内容需要符合现实，所以在电影当下那个场景里面发生的，不管是KTV的声音，还是人在唱歌的音乐，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在此之外，为了故意强化观众的情绪，让大家进入氛围里而另外放入的音乐，就感觉太人为了，我不太喜欢。所以我尽量以在电影内自然发生的音乐为主去制作。但是因为《绿鱼》是我的第一部出道作品，我也清楚知道，音乐是可以引导观众情绪的一个武器，所以才在这部片里面有了较多的使用。

涂翔文：我很多年前看过《绿鱼》，这一次再看，很快就会联想到导演比较近的作品《燃烧》。我觉得两部作品都在描述刚出社会的年轻人，他们遇到的困难，或是面临现实的考验，虽然1997年的《绿鱼》到2018年的《燃烧》，中间跨度很长的时间。导演可不可以谈一谈，是不是对这个议题很有兴趣？是不是非常的忧虑，或是对年轻人有很多的话想说？也可以跟我们台湾的年轻人说一说。

李沧东：1997年的年轻人，跟刚刚你说到的《燃烧》2018年的年轻人，虽然时代在变化，年轻人也稍微有变化，可是我认为不管时代怎么变，其实年轻人会经历的那些心情是不会差太多的。年轻人通常都会有他们的梦想，有他们的希望，但同时也对这个社会环境充满了不安，他们会不断地自问「我是谁」、「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所以大家可以看到在《绿鱼》里面，男主角要做某些事的时候，他会先照镜子，我认为照镜子其实就是一个自问我是谁的行为。现在的年轻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状态，可能都会有一些不安，甚至对这个世界有感到愤怒的时候，也对自己的存在有很多疑问，不管是台湾或是韩国的年轻人，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想要藉由这两部电影告诉大家，还是要抱持着希望。

涂翔文：在开放给观众提问之前，最后我问一个比较轻松的问题。导演是非常厉害的创作者，可不可以分享一下，你平常一天的生活会做什么事？然后在创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或是一定要有什么样的条件？

李沧东：要说我的日常恐怕大家会失望。我的日常就是起床之后，会做一些简单的运动，然后吃早餐，接着我会去爬山爬一圈，回来之后就读读书或是写写字，然后吃午餐，我一天三餐都会吃（笑） 。吃完午餐之后，我就到办公室去办公，然后跟各种人见见面。如果要再分享我写作时的特别习惯、仪式或是routine的话，其实也没有，因为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写作也没有什么routine可言。硬要说的话，就是刚刚提到的，我每天都会去爬山，那个山不高，绕一圈回来大概就一个小时，我就会在爬山的过程中，进行很多的思考。如果顺利的话，就会有灵感出现，回来后就会立刻着手写作。可是这样好运的日子没有常常遇到，如果说我常常遇到这样好运的日子，很多idea出现，然后也有所谓写作的routine的话，我就不会是作品这么少的人了（笑）。我可能就会有很多作品。

涂翔文：这一题我也想问但不好意思问（笑）。我身为影迷问完我的八卦问题了，接下来就把时间交给台下的影迷。

观众A：请问导演，您以作家、编剧、或者导演的身分在创作的时候，是否曾有感到很挫折的时刻？让你很想像《薄荷糖》的男主角一样，回到过去弥补缺憾？另外《绿鱼》女主角嘴边经常念的祈祷文，是源自于宗教的经文，还是导演自己创作的？

李沧东：我经常都是感到挫折的，尤其是在当小说作家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非常的无能，脑海里有出色的想法，但是却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文字化，甚至有时候觉得，如果有人能帮我把我脑海里的这些想法写出来就好了。但如果是在拍电影的过程中，我觉得导演自己要做的事情，其实可以说是没有，因为剧组所有人都会帮助他完成。我觉得这比起写小说，是挺好的一件事。唯一需要自己来的就是写剧本，我写得非常辛苦，所以作品才会这么少。

另外女主角的祈祷文，可以说是我创作的，因为她的角色设定是觉得自己有罪的，甚至没有办法到圣堂或是教会中获得饶恕。这段祈祷文，是女主角自己像是咒文一样的东西，因为她是在酒家工作，在那个时期有非常多的俄罗斯女性会在韩国的酒家工作，所以是从那边听来的俄罗斯文。原本正确的俄罗斯文意思是说：「主啊请原谅我，请拯救我这个孱弱的灵魂」，但是因为女主角不懂俄文，就只是听了之后记下来，所以其实女主角在剧中讲的，也不是正确的俄罗斯文。

观众B：如果有串流平台想要出资请你拍只给串流上的电影，你会拍吗？另外导演的新作开拍了吗？开始写了吗？

李沧东：其实我曾经接到几次串流平台的提案，如果各方面的条件都能充足，我觉得没有不行，我是愿意做的。可是目前为止得到的提案，故事内容我都不是很喜欢，所以就婉拒了。如果遇到喜欢的作品，其实我不排斥。下部作品的话，我一直在准备中，本来希望明年能够有新作品跟大家见面，可是写剧本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我没有太大的自信觉得可以开拍，所以目前还没有办法告诉大家确切的时间。

观众C：我想请问导演，有哪些文学作品或是影像作品，把您刚刚提到的，想要表达却没有办法好好表达出来的时刻，给表达出来了呢？

李沧东：目前为止我可能还想不出来，具体有哪一部小说或电影，让我觉得说，啊这就是我想说的故事。但是我觉得在看很好的电影或是小说的时候，会在内心有很深的共感，会觉得这就像自己的故事一样。在座的各位应该也有这样子的经验，在看到好的作品的时候，就算只是一小部分，也会觉得这仿佛就是我的心情。

观众D：导演您好，请问导演有什么建议可以给现在还在学的学生们，或是创作者，去累积他们的创作养分？谢谢。

李沧东：你是写作的学生吗？还是拍电影的？

观众D：是电影系的学生。

李沧东：恩...我突然说不出话来（笑）。五年前我曾经在电影学校担任老师，然后五年前就离开了这个工作岗位。当时跟很多学生有非常多的对话和交流，但是我经常感到自责，觉得我真的能给他们任何帮助吗？我经常是这样子自问的。所以如果要说给大家的建议，我觉得是要确认你可以说什么样的故事，还有你想要透过你的作品传递给观众的是什么。明天我有金马大师讲堂，其实我现在也是非常忐忑，因为我的主题是「什么是cinematic」、「什么是电影」，对于明天的课程至今都还是蛮多担忧，我真的可以给年轻电影人任何帮助吗？我能够做的，可能就只是让大家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导演，觉得好的电影是什么样子。

观众E：导演你好，你的作品常常呈现一种很精准的社会样貌，想请问导演在创作的时候，是以第一人称带入每一个角色去写，还是用一种比较全知的视角在创作呢？创作过程中，你会不会有很多的情绪？另外在你创作的这么多角色里面，有没有哪一个角色是你觉得很贴近自己的？

李沧东：我在创造角色的时候，通常都是从内心挖掘出一部分的自己，或者是从身边的亲朋好友取得灵感，比较少是从全知的视角去创作。我经常被问，为什么我作品里面的角色都这么辛苦？我觉得是因为这是我最理解、最熟悉的一个族群，所以能够更好地描述他们。其实只要是我作品里面的角色，我都非常的喜欢，没有特别偏爱哪一个人物。特别提一下，像刚刚大家看了《绿鱼》，因为我们家也是四兄弟，但我是老三，当时电影上映之后，我的哥哥们看了电影中的男主角，就说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其实并没有刻意要把自己描绘在这个角色里面，这是无意识而且不可避免的，我作品里的角色当中，一定都有某个部分是自己的投射。

像是我的作品《绿洲》里头的男主角宗道，这样的一个不适应社会的角色，大家在路上如果遇到了，应该都会想避开，不是很想要靠近这样子的人。但是我认为其实这个角色，也跟我内心深处的某部分相似。《绿洲》的男主角薛耿求（又译：薛景求），他其实是非常著名的，在演出任何角色的时候，都会从内心挖出最接近这个角色的面向去演。可是《绿洲》的这个角色，他当时看完剧本是觉得「我的内心里面没有这个人」，其实他当时是非常讨厌这个角色的，可是又不能不演，所以在拍摄的初期，他也非常的辛苦。这部片拍摄初期是在非常冷的天气，他藉由冷得发抖的自然身体反应中，去摸索到了宗道这个角色的神韵，然后再以此去延伸，这是他当时转述给我的。

涂翔文：好的，我知道就算到十二点，大家都还有问不完的问题，我自己如果每一部电影都让我问，我可以问六个小时。但是我们厅里面的时间有限，是不是先以热烈的掌声谢谢导演，谢谢他特别来到金马影展，也谢谢他这么多年来带给我们这么多精采的作品。我代表台湾的影迷祝福他，希望他赶快拍摄新的作品，然后再带着新的作品来金马影展。谢谢导演，也谢谢大家，大家是非常好的观众，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