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直播间卖惨，有人“一年赚了800万”？

▲ 在直播平台，一些流浪狗直播间号称收养了数十只流浪狗，通过卖惨，引导网友献爱心。（视觉中国 / 图）

十几张塑料小床摆在一起，地面被挤得几乎没有缝隙，狭窄的空间里，约三十只狗窝成一堆。它们毛发脏乱，异常瘦弱，大都昏昏欲睡，偶尔才动弹一下，舔舔身上的毛。

一段煽情的音乐正在循环播放，配上一段录好的音频，声称这些都是主播救助来的流浪狗，希望爱心人士能点击购买直播间购物车里的狗粮，为它们献上爱心。

主播并未出镜，只反复在评论区刷出两条信息：“地址随便写，商家会改地址给我们寄过来的”“谢谢各位好心人对毛孩子的关心，狗粮是发到基地的，地址随便写就可以了，商家会统一发到基地”。

在短视频平台，这样的流浪狗直播间并不少见。南方周末记者随机进入几个直播间，发现观看人数由个位数到千位数不等，其中最多的一间约有3500人正在同时观看，该场直播已获得19.4万次点赞。

但并非所有流浪狗直播间都是真实可信的。11月初，有网友发帖，提醒大家别被这类直播间欺骗。网友称，自己在一个流浪狗救助直播中下单了狗粮后，要求主播摸摸镜头中某只小狗，随即被拉黑。这一网帖登上社交平台热榜，引发大量关注。

在几个流浪狗直播间里，南方周末记者尝试留言，询问如何确保狗粮送达、基地具体地址、是否会公开明细等，问题或直接被忽略，或得到含糊回答。一位主播回复基地位置在“射阳县环洋村”，但进一步追问具体地址后，主播不再回应。接连提出几个问题后，南方周末记者被该直播间拉黑。

随后，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该主播声称地址的居委会，工作人员表示所谓的环洋村如今并不存在，已被合并。在让网格员走访后，该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我们这边是不存在流浪狗救助站的，所谓的基地，咱们这边没有”。

除了救助站真假存疑，还有人嗅到了直播以外的更多商机。网络上出现了大批教学文章，组织培训群，号称可以教人打造流浪狗直播，“一年赚了800万”。南方周末记者找到一位声称一日打赏超过10万元的教学者，询问运营成本，对方回复，“主要看场景，（包括）狗、粮食、房租水电”。

这位教学者还提醒并建议道：“现在这个玩法的风口已经过了，以前流量很大的，现在直播间不太好起流，我不建议你再去玩这个东西了。”

直播间里的流浪狗大多数时候都挤在一起睡觉，不叫不闹，在动物救助机构负责人陈嫱看来，狗在密集空间中长时间保持这样的状态，不符合常理。（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截图 / 图）

2022年起，辛朝朝常刷到流浪狗直播间，镜头中，大部分流浪狗都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看起来无精打采。有些狗身上挂着牌子，写着诸如“请投喂”“我们已经饿了很久了”等字样。

直播内容大多单调，不会介绍狗的具体情况，只是反复卖惨。辛朝朝心疼这些瘦弱的流浪狗，毫不犹豫地按主播的提示下单了狗粮。一份狗粮大约十元，价格不高，她每次买两三份，只当作随手的小善举。

后来，辛朝朝去过一家线下的流浪狗救助基地，她发现工作人员非常了解每只狗的身世，而且大部分狗很有生机活力，和直播间里完全不同。她试着在直播间发表评论，询问主播自己是否可以领养或去做义工，这些留言总被主播无视。她意识到不对劲。

李雪曾被某个流浪狗直播间拉黑，她现在在一家线下流浪狗基地做志愿者。那时晚上失眠，她会打开直播间刷一会儿，看小狗睡觉。看多了之后，她发现很多直播账号虽然显示在不同的城市，但房间的布局、装饰、狗的状态等，模式几乎一模一样。

有一次，她看到一个流浪狗直播间显示和自己位于同一个城市，于是在直播间留言，说自己有救助经验，询问能否过去帮忙。这位主播此前反复强调自己缺粮、缺人。李雪留言了几次，主播并未回应，后来将她拉黑。

广州阿派关爱小动物社会发展中心成立了七年，专门从事流浪动物救助，负责人陈嫱也刷到过类似的流浪狗直播间。根据她的经验，真正的动物救助会让动物出来走动、晒太阳，但直播间里的狗通常只是在睡觉。

她认为，如果动物密集度过高，会很难长时间处于安稳入睡的状态，而且狗有领地和空间意识，过于集中容易引发撕咬。“在一个拥挤的空间，二十多只全部挤在一块儿睡觉，好像还相亲相爱，比较违背我们的认知。”陈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至于让观众购买狗粮寄往基地的操作，陈嫱认为也很可疑，拍下的商品可能不会真正寄出，交易并没有真实发生，“我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钱已经付了”。李雪也认为，“仅仅是个名义，发不发货不知道”。她还观察到，一些新直播间不会一上来就挂出购物链接，而是“先假装无欲无求两天”，再开始带货。

除了狗粮之外，这些流浪狗直播账号还会兜售宠物商品或普通日用品，引导观众点入链接购买。陈嫱发现，很多商品来源不明，“产品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去过这个品牌或厂里进行了评估，我们看不到”。

南方周末记者点进某个购买链接，商品名称是“救助站（专用全犬粮）”，有八种规格可选，价格从30元至1000元不等，已售93件。但查看该链接所在店铺，营业执照显示经营者是一家文具店，个体工商户，注册日期为2020年。该店铺有四款狗粮在售，销量最高的链接上架于10月20日，已售出383份。

该店铺客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狗粮由仓库生产，直接发往基地，随后将南方周末记者拉入黑名单。另两家狗粮店铺则称，与主播有合作，主播为厂家进行宣传，或是收取带货佣金。

某流浪狗直播账号的橱窗购物链接。（南方周末记者翁榕榕 截图 / 图）

这类账号除了进行直播，还会拍摄救助流浪狗的视频。李雪曾看过一个救助视频，主播声称救助了一只受伤小狗，它伤得很重，甚至露出了骨头。每隔一段时间，主播会更新它康复的状态。

李雪将视频发到自己所在的救助群中，有位兽医告诉她，按照视频里一开始的惨状，不可能恢复到如今这个状态，除非是医学奇迹。李雪猜想，账号主人可能就是虐狗者本人，他在自导自演，视频其实是倒叙更新。

李雪曾见过有主播在狗肉摊边拍摄，声称已经买下这些狗，号召大家捐款。她觉得这有悖常理，“以动物救助的身份，跑到屠宰狗的地方去拍摄，我觉得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这样让你拍出来的”。

2022年1月，据媒体报道，江苏省淮安市盱眙县的流浪狗主播马长春疑似偷狗，并利用流浪狗直播骗取打赏。数据显示，他的粉丝量超过151万，180天内直播总收入高达1622.8万元。该主播一同乡称，马长春曾到自己的基地买狗进行直播，狗生病了就直接卖掉。

蔓云是第一批揭发此事的博主之一，此前也给一些直播间捐过钱。当时抖音上陆续有人质疑马长春造假，列举的证据包括：他的小号发的视频带上了“肉狗养殖”的标签，他家的小院里有捕狗网兜等。蔓云将这些信息综合起来，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上。

由于蔓云的账号流量大，越来越多网友找到她提供线索。有人称，马长春直播间里的某只流浪狗正是自己之前丢失的狗，评论和私信索要却被无视；网友询问马长春是否卖狗，他曾给出肯定回答；某位爱心人士捐赠了250斤大米和60斤三文鱼碎肉，马却依然表示狗狗吃不饱。

之后，蔓云和一些爱心人士报了警。事后，当地警方称已经去实地调查过，目前狗来源没有问题，也暂未发现有相关违法行为。不久后，马长春的账号被平台封禁下架，这位百万级主播消失在互联网世界。从此以后，真伪难辨的流浪狗直播间在人们心中埋下疑虑。

一位流浪狗直播间教学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要打造这类账号，首先“得有养狗的场地，有狗，狗粮”。他总结，找场地很简单，废旧厂房或自搭简易大棚都可以，狗可以收养或从狗市买廉价狗，“也可以与别的狗场合作，哪种能吸引观众就找哪种，比如狗可爱、有特点、战斗力强或者可怜、博同情”。

他提到，如果想显得惨一点，“除非（自己）收养流浪狗”。他还建议，“没有必要一次性那么多只，如果你有几只流浪狗，每只都起个名字，然后都有自己的特点和故事，不比七十多只好吗？”

“这个社会上如果想搞这么一堆狗的话，实在是太容易了。”辛朝朝推测，有些直播间里的狗可能是“农村里人家不要的狗，或者是被偷走的，或者是繁殖场里低价处理掉的狗，或者是宠物市场里面的”。

在救助基地做志愿活动时，李雪得知，有些流浪狗直播间没有自己的狗场，而是临时租来的。

阿派关爱小动物社会发展中心目前大约有八十只动物，几乎都是爱心人士偶遇后通知中心过去救助的。陈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多时一天会收到七八十个流浪动物救助信息，“有时候根本救不过来”。

大多数流浪动物都有重伤重病，除了治疗外，中心还要定期为动物洗澡、驱虫等，目的是为了让它们能被顺利地领养。

“任何真正帮助流浪动物的基地都愿意动物被领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腾出更多的资源去接收新的动物。”据陈嫱观察，很多流浪狗直播间不会正面回应观众领养的愿望，也不愿让人知道它的详细地址从而去实地考察。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有些流浪狗直播间虽然在主页中声称允许领养，但条件却与金钱挂钩。比如某直播间号称有一百多只狗，只要在直播间坚持“云养”三个月，便可以领养一只回家。

所谓的“云养”，就是“在它们日常饭食的基础上可以给它们加肉肉”，即捐款。该主播表示，“如果连三个月的坚持都做不到的话，不要跟我说你有多喜欢它们，即使带回去也不一定能比我这过得好”。

陈嫱认为，云养听起来“像是捆绑销售”。广州另一家动物救助中心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般的动物领养看重领养人的养宠观念及责任心，在沟通过程中便有大概的了解。动物被领养后，他们会在前两年做一些回访工作，了解动物的生活状态，如果没问题，之后不会再去打扰。

在李雪看来，是否支持线下公开领养也是辨别真假直播间的方式之一。如果对方愿意公开地址并接受领养，最好还要去主页看对方是否一直在卖惨，“正规的救助更想把这个狗领养出去，更偏向拍那些狗很活泼积极的一面”。

目前，阿派关爱小动物社会发展中心每月的支出在七八万元。作为一家合法注册的公益组织，他们80%的经费来源依靠公众募捐，其中一个渠道就是通过公募平台发起募捐项目。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很多流浪狗直播间也带有公募链接，点进链接，项目信息显示经过了民政局备案，但项目的内容介绍与直播间里提及的情况并不符合。除此之外，李雪认为，救助有无后续也是辨别方式之一，正规的救助通常会更新后续情况，包括钱款的用途明细也会公开。

“毕竟是隔着屏幕的东西，与其去辨别网络上的真假，不如去了解当地真实的东西，你所能够看到的才是真实的。网上这种你再怎么去辨别，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辛朝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自从马长春事件后，蔓云已经很久不看流浪狗直播间了，“因为被欺骗了，我真的很伤心，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利用大家呢？我不再看了”。

现在，蔓云主要在现实中做救助，遇到流浪的动物会给它们喂食。她救助过两条流浪狗，朋友最终领养了它们，她自己也养着一条朋友捡到的流浪狗。“我感觉辨别这种好累，就干脆在现实当中吧，身边比较重要，网上都是见不到的。”蔓云说。

作为救助机构的负责人，陈嫱感到纠结，“有时候很希望能够把不是真正做公益的情况告诉公众，但是有时候又怕公众没有分辨能力，会误解很多真正（救助）的机构。反正分不清楚，就说你们都是骗子，真的很矛盾。”

“很无奈，没有办法，你的善心很有可能就是造成它们流浪的原因。”李雪说，“在没有办法甄别的情况下，做好身边的救助就已经很棒了。”

（应受访者要求，李雪、辛朝朝、蔓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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