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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白云深处的青年婚恋那些事儿

田野|白云深处的青年婚恋那些事儿

社会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文|李桐

一、进入田野


Y村位于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建水县,属于山区。这里是我外婆家。我要回外婆家做调研的决定得到了全家的支持。印象中,我似乎从没有在外婆家连续居住超过两天。所以在家人眼里,这是一次我陪伴外婆并了解这个村子的好机会。和外婆一起居住的三舅母、阿明表姐等人表示会尽可能地配合我调研。

Y村风光

“所以你要调研什么内容呢?”亲戚们问。
“乡村青年的婚姻。”我说。
在我回答的同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哄笑出声。他们预想的调研主题可能是经济、产业、乡村振兴、教育等等方面,却没想到我要调研“乡村青年的婚姻”!这似乎是一个没有调研价值的东西。
还没等我想清楚,第二天早晨外婆家就被一件“大事”吵醒。消息是阿明表姐带来的——原来是大舅母的哥哥家的女儿结婚却没请三舅一家去参加婚礼,甚至没请作为“亲家”的外婆,这几乎表示两家的“断交”。表姐说,今早她遇到的所有人都在问她今晚去不去做客(参加婚礼宴席),阿明表姐是三舅的女儿,当然也没收到结婚请帖。外婆、三舅母对此感到愤怒和无奈,之后只要有关系近的客人到家里,她们都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说,让客人评评理。在这里,青年的婚姻、婚宴酒席被视为维系家庭甚至家族关系的纽带,又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所以,乡村青年的婚姻到底重不重要?有没有被调研的价值?村里人如何看待青年的恋爱和婚姻呢?带着这些问题,我开始了在Y村半个月的田野。
二、青年人如何步入婚姻? 
大部分情况下,在迈入婚姻之前人们都要经历一段时间的恋爱。所以在了解Y村青年的婚姻之前,也需要了解他们的恋爱。当然,在了解以上所有的问题之前,我需要先找到Y村的青年。
八月,Y村的白天又热又晒。沿着贯穿全村的水泥路慢慢走,从人工湖走到Y村小学,一路上能看到几个玩耍的孩子,还有一群在阴凉处打牌聊天的老人,就是看不到什么青年。青年人都去哪里了?“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和我同行的外婆说到,“只有蓝莓地、葡萄地里还有几个。”
1.蓝莓基地——定情之地
Y村为了推行“农业产业化”,以拓宽“群众致富路”,自2015年开始便陆续引进葡萄、蓝莓产业,多家农业公司得以进驻Y村。至2022年下半年,Y村村委会的葡萄、蓝莓种植面积已有约5600亩。农业产业化的推进,一方面给进行了土地经营权流转的农户带来每年约1-5万的地租收入,另一方面为Y村以及周边村镇的中青年提供了一定的就业岗位。如经营蓝莓的佳裕公司,其在Y村·M村片区的蓝莓基地规模约1500亩,平时有30到50人在此基地工作,而在每年的5-7月蓝莓采果季节,则会有300至600人同时工作[1]。
平时,蓝莓基地雇佣的大多是Y村的村民。而到采果季时,丰厚的报酬则吸引全县、全州乃至全省各地的中青年们赶赴这里,参加这场“采果大战”。

蓝莓基地内,工人们正在干活

小古和他的女朋友就是在5月份的采果季认识的。小古是这个基地的管理员之一,负责的工作内容是控温和安全,管理着5-6个长期工人和临时工人。说是“小古”,但年纪和个头都不算小,小古今年已经31岁,是基地里最年长的管理员了。Y村·M村片区的蓝莓基地总共有7个管理员,都是男性,年龄分布在21到31岁之间。他们平时吃住都在基地,与村外交往有限。所以同蓝莓基地打工的青年关系网络是给他们提供恋爱机会的主要来源和途径。
小古是建水X寨人,在这个基地已经工作三年,而他的女朋友是绿春县人,目前在绿春县当幼儿园老师。五月份,小古女友来到蓝莓基地参与采果,认识了小古,两人迅速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在7月11号领证。目前,小古和他的女友,其实应该已经是他的妻子,还在两地分居——采果季结束,小古的妻子回到绿春继续工作,小古继续在蓝莓基地“坚守”他的管理员岗位。对于未来的婚姻生活,小古已经有了一定的计划与设想。
房子呢?不打算到县城里买房子啦,已经在老家(建水X寨)自建了房屋,跟父母一起住。
财政大权呢?把自己用的钱留够,剩下的钱存在一起,主要还是自己用自己的。这是跟她(妻子)商量好的吗?不是,我自己先这么想的。
家务呢?看谁有时间谁做吧,家务分工不分男女。
未来两个人会到一个地方工作吗?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
如果以后家里人吵架,你会怎么做呢?帮理不帮亲吧,或多或少都会吵架,吵吵嚷嚷才是生活。
孩子教育呢?看他自己的意愿和能力吧。
那婚礼仪式呢?10月份男方办婚礼,11月到女方那边办婚礼。
我始终对小古的妻子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小古在较短的时间内(2个月不到)就交付终身呢?
“不管是相亲还是自由恋爱,自己心目中合适的就行,没有很多的要求。”
“父母对我的结婚对象没什么要求,学历、工资、家庭之类的,父母不怎么会考虑,(父母觉得)我们两个人的相处是最重要的,只要合适就可以。”
小古这样说道。
在整个访谈过程中,小古一直在强调“合适”。“心目中合适”、“相处合适”、“自己觉得合适”……那到底什么是合适?到底什么样的人是合适的恋爱对象、结婚对象呢?
2.“不合适”的恋爱、结婚对象
“普云要嫁一个大她十多岁的人,她爸爸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在村里人的描述中,普云的家人是“阻止女儿追求幸福”的古板长辈,而普云则是一个“为爱勇敢反抗家庭”的人,即使现在她的那段恋情已经结束。至少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的。第二天,我在蓝莓基地里遇到了正在等待上工的普云本人。她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话温柔腼腆,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和“为爱勇敢反抗家庭”不搭边。更加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普云说“我没谈过(恋爱)”。她似乎不想跟我讲太多那一段恋情,我只得旁敲侧击,谈论教育经历、找工作的经历、婚恋观等等话题。终于,她对我敞开了心扉:“我只有相亲经历,但是没在一起了,因为他找到新的一个(女朋友)了呀。就是人家瞧不着(看不上、不喜欢)你,又重新找了一个。”
又跟我想象的“古板长辈”的形象不一样的是,在普云的描述中,家里的长辈是和蔼的并尊重普云的想法的人。所以长辈为什么会那么反对这段关系呢?“他们反对的是年龄的问题,还有就是他们喜欢条件好的,有房、有车,合得来,两个家庭合得来”。
谈到分手的具体原因,普云说:
“谈了三年了,他年纪大了,想着早点结婚,成家,他的想法和我的不同。他可能是想找合适的人,我的想法是先互相了解。了解了三年,而且我们上班也不在一处(不在同一个地方),一般不见面,只在手机上说说话。他坚持不下去了,另找了一个。然后加上家里又不同意。”
关于自己的婚恋观念,普云这样说:
“现在大部分都是有房有车,但是我根本不考虑那些,因为这些可以两个人慢慢地来,多好的条件都(没什么),条件可以两个人慢慢地来,只要人不懒。”
“但是呢我想的跟他们想的不同,他想早点结婚,他年纪大了怕(再)找不到合适的了……我倒是年轻,还可以找。但是他重新找一个,又要重新开始,重新了解那个人,能不能相处得来,这种要看人家的想法。”
“我倒是可以等他,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但是他现在已经找到合适的,只能放弃了。那种再努把力是不切实际的。真正喜欢你的会互相包容,会问问你在干什么,多忙都会抽时间和你讲讲话,你可以抽出两分钟五分钟说说话,不必要隐瞒。”
在烈日照射下的蓝莓地旁,我听完了普云的讲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差点让普云和家里闹翻的人,今年已经年近四十,在大学毕业之后通过借网贷进行创业,但最终创业失败,且网贷率滚率,最后只能四处向亲朋好友借钱还贷,又欠下许多债。他家中也比较困难,难以帮衬。目前在隔壁村的农业基地当一个普通的管理员。这是Y村人认为的“不合适”的恋爱、结婚对象。
而田晓兰的男朋友也曾是父母眼中“不合适”的恋爱、结婚对象。
晓兰今年21岁,只比我大了2个月,目前也在Y村·M村片区的蓝莓基地工作,和普云同属一个病虫害小组。而她的男朋友则大了她七岁,是这个蓝莓基地的主管,管理小古等管理员。两人在2021年时于Y村认识,22年正式交往。晓兰和男友即将交往的时候,晓兰的母亲因为两人的年龄差距而有些反对两人交往,但两人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晓兰母亲就没再说什么了。
当说起两人未来的计划时,晓兰也说出了和普云说过的相似的话:“没有什么计划,慢慢地(来)吧。”
但和普云不同的是,晓兰和男友目前考虑不了房子和车子等物质条件的原因是:
“我现在收入也不高。今年二月份还是三月份,(男友)投资了四十万,等差不多回一点本,可以考虑(车子和房子)。是投资种蓝莓。Y村有一个基地是公司专门给员工、主管级、经理级以上的投资的。本来(公司)是说每个人投资多少是按自己的想法来,后面(公司)怕(员工)跳槽,就设限最少投资四十万。”

蓝莓基地的蓝莓即将成熟

晓兰还跟我分享了她的未来职业规划: 
“结婚的话可能要等一两年左右,我单个(我自己)想的是,我自己要有点钱……像我哥是在做小吃(行业),我就也想去学点技术去做点小生意……我哥说可以跟他学,两个人一起做,虽然没钱,但是可以先垫着,赚了钱之后两个人再分。”
但和男友的交往又让晓兰和家里人多了一分顾虑:
“现在的顾虑是,我跟我男朋友现在才没相处多长时间。我哥的想法就是怕两个人分开时间长了可能不好……但对小吃那方面我还是有点兴趣,因为现在像紫陶街[2]那种(小吃街)很火,到处都开起来了。”
晓兰的男友最开始是晓兰父母眼中的“不合适”的恋爱、结婚对象,但在两人交往一段时间后,晓兰的男友又变成了“合适”的恋爱、结婚对象。是什么导致家人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呢?
3.“合适”的结婚对象
表姐阿明的男朋友刘鹏是全家人心中合适的结婚对象。刘鹏和小古一样也是Y村·M村片区的蓝莓基地管理员,今年29岁,已经靠自己的努力买了小车,在老家开远县已经买了房子。在回外婆家见到阿明姐和刘鹏前,妈妈给我描述的刘鹏是“细细高高的”(瘦瘦高高的,方言里为褒义)。
在刘鹏之前,阿明姐有过两任男朋友。阿明姐曾在年节去过第一任男朋友家,但觉得他家太偏远了,后来就和男朋友分了手。第二任男友是媒人介绍的。第二任男友第一次来外婆家时,外婆和三舅母等人都在家里做活计(干活),阿明姐邀请他一起去帮忙,男友却说:“我不会做。”随后就坐在火堆旁烤火,而阿明姐只能一直陪他聊天而无法去帮家里人做活计。在Y村,检验未来女婿、儿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ta第一次来家里会不会帮忙做事。而阿明姐第二任男友的行为则让家人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除此之外,第二任男友为人还有些不正经。某次该男在节日时又到外婆家,按礼节需要给在场的小孩红包。阿明姐提醒他,他却说:“我没钱。”并伸出手“你给我点吧。”至此,阿明姐认为该男不太靠得住,遂想与其分手。第二任男友家却认可阿明姐,便让媒人来说亲,想要喝讨婚酒,但被阿明姐一家拒绝了。
今年初,在阿明姐爸爸的好朋友——同村的憨宝的介绍下,阿明姐认识了刘鹏。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到现在已有半年。今年五月份,阿明姐打工的酒店换了老板,阿明姐也因此没了工作,刘鹏便介绍她到蓝莓基地干活,做长期工人的活计。
在生活中,刘鹏是个细心且情商高的人,很会照顾身边的每一个人。几乎所有的接触过他的人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在工作中,刘鹏有领导力又不失亲和力。他管理的“病虫害”小组五人和他都处成了朋友,同时又在他的指导下完成工作任务。在和阿明姐的相处时,刘鹏总是会用一些幽默又不失礼貌的俏皮话逗阿明姐笑;在外婆家,刘鹏会帮忙“教训”不听话的小侄女,看在他的面子上,小侄女总是会认真改正错误。
现在,每天下午六点从蓝莓基地下班,刘鹏和阿明姐就会回到外婆家吃饭。外婆家目前的人员构成有:外婆、阿明姐、阿明姐的妈妈(三舅母)和阿明姐亲哥哥的两个孩子。虽然刘鹏在家务等杂事上难以给外婆家提供帮助,但他却在一些关键处发挥作用。例如,上次外婆突发疾病时,刘鹏开车及时将外婆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外婆常年患有慢性疾病,不时会出现一些较紧急的病症,但一直以来接送外婆到医院的工作都是家里的亲人们负责。刘鹏此次“担当大任”,俨然已发挥着作为家人的作用。我们全家也已将他视作家人。
但是,距离刘鹏成为我们法律上的家人还差一步——和阿明姐结婚。七月初,刘鹏的父母到外婆家和一众亲人见面吃饭。“这就是吃讨婚酒了吧?”听到三舅母说起这件事时,我问道。讨婚酒是Y村的一种习俗,一般由男方到女方家进行求亲,女方家里同意后,两家吃讨婚酒,意为订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七月的两家会面上,男方家却没有表示出任何的“讨婚”、“订婚”的意思。三舅母觉得,刘鹏和阿明姐已恋爱半年,并且两人都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男方父母却在双方家庭会面时不提结婚,这几乎是摆明了不满意阿明姐的意思。三舅母打算在中秋的时候拜托介绍人憨宝去直接询问刘鹏父母的意思,如果两家没有结亲的意向,那么就不要耽误彼此了。我还是感到不解:阿明姐和刘鹏相处得那么好,为什么刘鹏父母却不满意阿明姐呢?“可能是觉得阿明个子矮吧。”三舅母回答道。可是刘鹏也不像妈妈说的那样“细细高高”,也就1米7出头呀。
三、青年人如何经营婚姻? 
1.娃娃媳妇和她的丈夫
文成是在Y村·M村片区蓝莓基地打工的青年中的一员,目前已经三十岁,结婚已有2年,有一个2岁的孩子。文成是Y村人,但在从学校毕业之后近十年的时间里都是在外漂泊。
“我2012年就毕业了,读的专业是建筑与施工。在昆明,先是干工程测量,那个时候3500一个月,嫌工资低。干了半年,又在昆明闲了半年,然后又去楚雄禄丰,干了一年。干的是炼钢厂下面的焦炭厂测量温度的活计。然后就回来家里在了两年,回来干农活,一开始是家里的地,后面慢慢地会去附近的水果基地打工。然后干到2016年,2016年又去昆明在了长(待了一段时间),到18年就去厦门打工去了。”
“哎,因为什么都干不成所以到处乱跑,光长年纪。2019年年底从厦门回来,2020年到2021年在建水县城待了2年,做的送货的工作。”
“然后我就在羊街那里遇到了我媳妇,她在那里工作。我们好着好着[3]就结婚了,2021年结的婚。结婚之后我就没再出去了。”
文成没有对我提及的是,他的媳妇今年只有18岁,嫁给文成的时候只有16岁。他的媳妇是建水隔壁的个旧市人,家在一个较偏远的“山沟沟”里的,年纪比较小的时候就跟着家里人出来打工了。在认识文成前,文成媳妇也有过追求者,但是她拒绝了对方。文成的媳妇的理想型是“壮壮高高”的男子,因为她本人的个子很小,就怕找了个矮的老公生出来的小孩子也矮,而文成正好符合她的要求。以上这些都是村里的其他人在闲聊的时候告诉我的。村里人还说,不是文成看上了他媳妇,是他媳妇看上了文成。有一次过节,还没结婚的两个人一起到文成家。“还没有文成一半高!”村里人给我描述当时的场景。而他媳妇看到文成家里自建房也盖起来了,Y村的发展也不错,就不想走了。   
“听说她家里很穷,住的是石棉瓦房……总比嫁给他们那个山沟沟里的人好吧?嫁给那里的人可能要生很多的孩子,还会被丈夫随便打骂。”
阿明姐这样评价道,一旁的其他人也表示赞同。
文成媳妇嫁到这里之后,因为年纪小,所以家里面都不要她干活,孩子也有文成的爹妈帮她带。这个在访谈时,文成也有提到。像家务之类的,文成和爹妈都让媳妇别做了:
“我们叫她别煮,但随哪天(不论哪天)回去她都煮好饭了。她一般就煮饭,平时洗衣服也是她,有时候我们整,因为她时间多,她也是用洗衣机洗洗,平时的上班的衣服也不脏,用洗衣机洗洗就行,活也不累。”
结婚之后,文成再也不能轻易像之前那样外出打工。家里有老人、媳妇和孩子,老人的身体也大不如前,自己得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目前,文成家的劳动力主要是文成和爸爸,父子俩都是在同一个蓝莓基地干活。妈妈有时候也会来干活,但仅仅限于“采果季”基地按采果斤数、篮数算工钱的时候,而媳妇就一般就驻守在家了。虽然文成已经能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但爸爸对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心——家里的财政大权还是爸爸掌,文成自己挣了多少就夫妻俩自己拿着,但是家里的当家的还不是文成夫妻俩。“当家就是家里什么事情都交给你了,我还不行,还挣不来吃”。“挣不来吃”在这里是指文成的收入还不能足够支撑家里大部分事务的运转。
对于未来,文成还没有想太多,比如孩子的教育。在文成看来,孩子大概按他自己的老路走:幼儿园、小学在白云小学,初中要么岔科中学要么隔壁镇的四中。读的不错去好一点的中学,读的不好就去一般的,看孩子自己的造化。花钱去私立?算了算了,没那个工夫送去。
“结结婚,生生小娃,打打工,现在的农村小娃都是这样。会做生意就做点小生意,不会做就打打工,但是你现在做生意都不好做。”
2.流动的青年人和流动的家庭
目前,Y村村民的收入来源主要有以下方面:地租、种地和打工。地租是农业集约化、产业化的结果,前面已有提及。而种地主要是种自家的、没有被划入流转给农业公司的土地范围的地,一般是种包谷、小米辣和烤烟。其中,种烤烟带来的收入较多,但是过程辛苦且风险大。阿明姐向我解释道:
“也不能旱,也不能涝,土太肥不行,要排水好的地,肥料药水也要把握好,可以烤好拿回来,要绑了拿烤房烤。烤要分大中小火,最少一次也要烤半个月以上,烤出来也要按等级分出来。拿去烟站的也是要看等级来给价格,虽然价格不变,但是有时候会压烟等级。”
目前村里种地的人已经不多,而且大部分为中老年人,受过教育的青年人一般不会愿意再回家来种地了。所以,Y村的大部分青年就流入到了打工大军中。
而白云青年打的工也分几种:本地打工和到外打工。本地打工一般是在周边的农业公司的基地干活,例如前面提及的蓝莓基地的长期工和临时工。到外打工又可以分为两种——其一,固定地到一个地方做较长期、稳定的工作,一般去上海、浙江、江苏、广东和省内,一般从事橡胶、纺织和玩具制造的工作,也就是“在厂里打工”,月收入一般4000元到5000元;其二,流动地到全国各地的农业基地,做疏果、装果的工作。上半年一般是进行疏果的工作,就是将还在生长的果子进行人为的修剪,“修成某种串型”。下半年是装果。
“给你一个台面,(把果子)拾在台面上摆好,按人家的标准来,果子好一点就可以包一级,稍微不好点二级、三级”。
“出去疏果装果是做完一个地方去下一个地方。一般一个地方做一个多月,多的两个月,几个地方加起来总共三个月,上半年疏果三个月,下半年装果三个月,总共一年六个月。”
疏果、装果的工钱计算一般是按“数量”,比如一天装了多少果,一般是日结。一天大约能挣150到250元,一个月就有4000多到7000多元的收入。甚至,一些“手脚快”的人,一天可以挣一千多元,出去干几个月就带着四五万回来。而这样的收入水平也意味着每天超长的工作时间。他们用“两头黑”来形容这种工作状态:天不亮出工,天黑才下工,一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是常事。
而本地打工和到外打工也是可以相互配合的。从事疏果装果的人们一年有六个月在外,而在剩下的六个月,他们一般会回到Y村,到Y村周边的农业基地打工,做的也是类似疏果装果的工作。
到外打工的Y村人中,大部分的年龄都是25岁以上的青年和中年。25岁以下的青年一部分在上学,另一部分——有的在周边打工,有的“闲着不愿意去干(工作)”。而迈入25岁后,Y村青年大多已经成家,正要供孩子上学,要建房。如此,这些“25岁+”的青年或主动或被迫地赶赴村外务工赚钱。固定到一个地方打工的,大多因为工作繁忙、物价高、当地上学难等问题,无法将还在上学的孩子带在身边,而流动到各地疏果装果的,在高度的流动性下,更加难以带上孩子。孩子、老人就被留在了Y村。另外,有的村户家里因为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顾,外出打工的就是丈夫,而妻子、孩子和母亲就留在了Y村。
3.生计·育儿
外婆家由外婆、阿明姐、阿明姐的妈妈(三舅母)和阿明姐亲哥哥的两个孩子若若和伊伊(也都是女孩)组成,这是一个女性组成的家。但在离Y村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厦门,还有这个家的一部分,由三舅、阿明姐的哥哥阿真和他的妻子阿蕊组成。
2013年,三舅家刚借钱把新房子建了起来,阿真和阿明还在上学,两边都需要钱。三舅和三舅母两人就到了厦门打工赚钱。2017年,厨师学校毕业的阿真也到了厦门,找了糕点厂的工作。2018年,阿真遇到了同在厦门打工的阿蕊,两人在2019年初结婚,并在年末有了大女儿若若。自若若出生,三舅母就辞去了在跑步机厂的工作,在出租屋里专心带孙女。阿真则离开糕点厂,加入了“外卖小哥”大军,每天十点出门上班,下午两三点回出租屋吃饭休整,四点左右继续出门上班,一直工作到凌晨2点。阿蕊在一个肉厂工作,每天早上八点上班,到晚上九点下班,回家时女儿已经进入梦乡。三舅做的跑步机厂的工作要略微轻松一些,早八晚五。但每天下班之后,三舅都要和同事打牌。照顾孩子的工作大部分还是由三舅母承担,包括晚上和孩子一起睡觉。阿真的第二个孩子伊伊出生之后,三舅母的带孩工作变得更加繁重。除了日常的照护工作外,其他一些特殊的育儿事务得由妈妈阿蕊承担,比如带孩子去医院看病。每次其中一个孩子生病时,一般由阿蕊带去医院,而三舅母则需要在出租屋里照看另一个孩子。一方面,两个孩子都还小,同时带到医院难以兼顾;另一方面,三舅母年纪大了,对医院看病的流程不如年轻人熟悉。

三舅家在厦门住的出租屋

而这样的家庭分工模式也在今年七月发生了变化:因为要照顾留在Y村的外婆以及送三岁半的若若到Y村幼儿园上学,三舅母带着若若和伊伊回到了Y村,由此也形成了现在Y村外婆家的人员构成。而若若和伊伊也正式成为了留守儿童。回到Y村后,三舅母的日常仍然繁忙——外婆年纪大了,有时走路都成问题,无法帮忙看护孩子;阿明表姐白天要到蓝莓基地上班,难以分担家务。村里能当若若玩伴的孩子不多,且舅母也不放心让若若自己出门去玩。所以,舅母只得边将伊伊背在背上边干活,而若若则整个白天都坐在沙发上刷短视频。舅母并非不知道孩子长时间接触短视频的危害,但似乎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在不知不觉中,一岁半的伊伊也学会了刷短视频。

背上新书包的若若

远在厦门的阿真夫妇俩会在工作间隙给两个孩子打视频电话,隔着手机屏幕问她们的近况,但每次都只能持续十多分钟。伊伊学会了对着屏幕叫爸爸,而若若却越来越抗拒跟屏幕里的爸爸妈妈讲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九月份若若就要到Y村幼儿园上学了,妈妈给她寄来了新书包,但若若不喜欢书包的样式,把书包从楼梯上扔了下来。阿明姐只得进城给若若买了新书包。
阿真夫妇可以给孩子们做的还有邮寄奶粉和纸尿裤,作为若若幼儿园的直接联络人,以及每个月给三舅母钱。邮寄奶粉和纸尿裤是妈妈阿蕊负责的事务,因为三舅母不会挑选品牌和网购;而作为幼儿园的直接联系人则是幼儿园的规定,联系方式只能填写孩子父母的;给三舅母的钱则每次都以“买菜钱”的形式出现,而每次三舅母都会舍不得接受这笔钱。在Y村,像这样的家庭还有许多。
4.流动的家庭
另外,“流动性”还催生了其它的家庭问题。水飞今年20岁不到,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前不久刚和“丈夫”分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水飞“结婚”的时候年纪小,没到可以领证的年纪。丈夫和她“结婚”后,就去外出打工了。因为水飞娘家只生了水飞和妹妹两个女儿,没人“撑家”,所以水飞时常得“两头照顾”夫家和娘家。丈夫长期在外,娘家又需要照顾,水飞就索性回了娘家。丈夫每次回家,水飞就回夫家住;丈夫一走,水飞又回娘家。就这样折腾了几次之后,两人有了矛盾。水飞的丈夫也意识到长期在外对两人关系的不利,于是回到了Y村,到蓝莓地里找活计做,但仍没能挽回两人的感情。因为没领证,也不涉及什么财产上的分割,说一句“分手”,两人就各奔东西。
村里的妇女主任说,从前村里经济条件不好,贫穷,各家要种地,要做家务,要建房子,还要养小孩,活计重又没钱,吵架是经常的事。现在,地租、打工带来的收入要比原来的多很多了。天亮之后,大家各忙各的活计,光干活去了,哪里有吵架的时间。的确,在当地农业产业化发展以及外出务工的机会增多后,Y村家家户户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但是,收入的提高似乎没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而发展、流动又给Y村的家庭带来了新的矛盾和问题。
四、火把节的尾声
随着火把节的来临,我在Y村的田野也接近尾声。火把节当晚,外婆家对面的小广场上搭起了舞台,堆起了火堆,来自州、县、村的歌舞团给Y村的村民带来了精彩的歌舞表演。在本村的舞蹈队表演时,我看到了几个曾交谈过的村民,其中一个是小高,她刚结婚没几年,火把节之后就要出发去省外装果。
歌舞结束后,活动终于迎来了高潮——围着火堆跳舞!阿明姐和刘鹏带着我挤进了人群的最里面、离火堆最近的地方,音乐响起,我们开始围圈跳舞。在火光和灯光的映照下,我看到许许多多的青年人,有的是三两个朋友,有的是扎堆的情侣夫妻。火把节似乎把Y村以及周边的村镇的青年都汇集来了。

火把节上的场景

热闹的不仅只在小广场,从小广场到一旁的村道、村道连通外村的岔路口和村道旁的平台都挤满了跳烟盒舞的人、摆摊的人和闲逛的人。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晓兰和她的男朋友手挽着手,他们会像计划的那样结婚吗?晓兰的小吃事业会成功吗?摆摊的人里,有本村的青年夫妻,他们也会像舞蹈队的小高一样,在火把节之后去往外地装果吗?还有同行的阿明姐和刘鹏,等到中秋节来临,他们会订婚吗?还是选择“不耽误彼此”呢?还有蹦蹦跳跳跑回家的若若和伊伊,她们今年过年能见到爸爸妈妈吗?Y村的青年婚恋事还在继续……
所以,乡村青年的婚姻到底重不重要?有没有被调研的价值?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在Y村,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夫妻关系的结成,也是两代人观念的碰撞,还是两个家庭的交往或交锋。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结为夫妻的那一刻,还有迈入婚姻前的恋爱,还有婚后的生计和育儿,婚姻有可能持续,也有可能破裂。Y村像其它无数的村庄一样,正在经历发展和转型,Y村青年的婚恋事是其发展和转型的映射。Y村的青年婚恋事还在继续,其背后的问题与矛盾也值得且需要我们的继续关注。

(以上人名、具体村寨名为化名)

注释:
[1] 部分数据来自Y村村委会。
[2] 建水紫陶街位于建水县新老城交汇处,与碗窑村相连,是建水著名的夜市小吃街。
[3] “好”在当地方言中有“恋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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