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北京家长对孩子的期待,降到“活着就行”
曾闻一出生于1995年,曾在多个滑雪竞技单板比赛中成绩斐然,2019年初,曾以最好评估成绩,入选中国奥运选材项目赴瑞士受训。但半个月后,他放弃训练的机会,选择回国继续读高中。
如今,他已经在加拿大UBC大学读四年级,选择这所学校的主要原因是它离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的几个滑雪场很近。闻一还打算毕业前拿下滑雪教练证。作为新一代运动员,闻一像许多国外年轻运动员一样,能够兼顾学业与竞技,是很多人理想的人生路径。
我们是在2022年的的一个封面中采访闻一的,当时的主题是“滑雪”。与曾闻一的父亲聊过后,我们发现,作为一位年轻运动员的父亲,他的故事同样值得分享。
曾闻一的父亲曾光出生在70年代初期,北京人,年轻时在一家国企工作。他曾经是典型的鸡娃家长,强迫孩子学钢琴、学奥数,并且认为,“如果学得不好,那就是不够努力。”后来,直到孩子无缘无故突发心脏病,曾光才降低对孩子的要求,“活着就行”。曾光身上的故事,正是一个中国家庭对教育摸索的故事。以下是曾光的讲述。
“活着就行”
闻闻(曾闻一小名)高中时期身体就非常强壮了,爬妙峰山53分钟,你可以去问,53分钟算是挺厉害的了。除了滑雪,还骑自行车,骑自行车的时候他心率到220。谁能想象得到,闻闻小时候因为心脏病住进ICU,出院时的医嘱是,杜绝剧烈运动。
突发心脏病那年,闻闻上小学四年级。几个大医院都去了,最终也没查出来病因,不知道是身体问题,还是心理问题。我记得那会儿闻闻经常哭。我们有时批评他,他也不解释,眨巴眨巴眼睛,下一步就是哭,完全交流不了。而且他还跟自己较劲,比方说练习考级的钢琴曲,其实弹得挺好的,突然错了一个音,一般的孩子也能原谅自己,或者趁家长不在拾起来接着往下弹。闻闻不是这样,他立刻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笨,然后哭着从头开始弹。我们就觉得,孩子挺可怜的,也挺要强的,还经受不了什么挫折。
插图|老牛
后来我们带孩子去看心理咨询师。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层呢,因为我对弗洛伊德挺感兴趣,医院没查出来确定的病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就瞎试。十年前,心理咨询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我还记得那个咨询师,一个小时是400块钱。先是三口人一起谈,后来避开我们家长,单独跟孩子谈。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跟孩子谈了什么,但是之后他就向我们抛出一个问题,“你们想要孩子活着吗”。非常直白,咨询师就说,要想要孩子活着,就别逼他。我们肯定想要孩子活着啊,当天我们就给钢琴老师打电话说,以后不上课了。
钢琴不弹了,奥数他更讨厌,当然也不学了。我当时的想法是,都弄出心脏病来了,只能当个残废孩子来养了。“残废”这个词好像有点重,但实话实说,我就这么想。我是一个父亲,同时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孩子是我生活的组成部分。闻闻当时住的医院对面就是日坛公园,有一天我去公园里“面对自己”,去发功去,我要劝说自己,去接受一个不完美的孩子。
《隐秘的角落》剧照
孩子在ICU的日子我们的感受是“昏天黑地”,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细节是,当时跟闻闻同个病房的一个孩子,看我们闻闻的仪器说,“这个哥哥的心电图路过山车一样”。所以孩子妈妈觉得“活着就好”,而我,原本对孩子是有所期待的。我想象中,我的儿子肯定是理工科特别好,尤其是数学,成绩特别棒,清华北大随便挑。我肯定想要这么一个儿子。在我看来,会弹钢琴是及格分,因为别的孩子都在弹,你干嘛不弹?别的孩子上奥数,你就正常上就行了,我也没要求你比别的孩子做得好对吧。
没想到弄出心脏病来了。慢慢我也只好转变想法,从清华北大随便挑,转到“活着就行”。可你不练琴不学奥数了,那周末干嘛?好吧,跟我们去滑雪。我从90年代就开始玩双板,那会儿公司派我去伊朗首都德黑兰,在那儿第一次接触到。滑雪这个东西,去一次立刻就能分出来喜不喜欢,你要不喜欢,第二次朋友叫你你是绝不会去的。我就属于立刻上瘾那一类别,很快,我把孩子妈妈也带入了坑。其实闻闻五岁的时候,我们去滑雪就把他带上了,但那时候孩子只是给家长点面子滑两趟,其它时间都是在瞎玩,砍雪球,打雪仗什么。
直到有一回,在哈尔滨亚布力,我们碰到一个特别善于带孩子的韩国教练,又滑上了单板,闻闻真正开始对滑雪上心。
2015年,在万龙雪场,参加“第一届美国EPIC青少年滑雪比赛”,闻闻获得了冠军,获奖照片在万龙雪场挂了一年,从餐厅一出来就能看见。除了这种精神上的鼓励,冠军是有奖品的——免费去美国训练。这很重要,让孩子开了眼界,自信了。这方面我得感谢孩子妈妈,我是属于那种人,你要参加比赛你就得有万全的准备,并且最好拿个名次。在我看来,闻闻你刚学几天,参加什么比赛啊。但孩子妈妈就认为,不就是个玩吗,追求的是乐趣,也正因为这样,闻闻滑雪才进入正向循环。怎么让自己真的让孩子和自己的生活进入到一个自我驱动的快行道,确实需要点运气。总体感觉就是,一边打基础,一边获得快乐。
那次美国训练回来后,一起滑的其他孩子基本上就不是他的对手了。我记得我们后来再去亚布力去度假,碰到那个韩国教练,发觉闻闻的进步后非常吃惊,抓着我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意识到我跟不上孩子的滑雪水平,就是那一次陪孩子去美国。那天我在边上慢悠悠地滑,前头有个坡,得有一两米,教练带着孩子们,就跟小燕子似的,“嗖嗖嗖”地都过去了,我跟在后面,也觉得没问题,结果“咣唧”,雪板也埋了,人也飞出去了。闻闻估计我飞不过那个山包,就回来找我,看我正在那刨雪板呢。那时候我知道,以后我跟不上孩子了。到后来,万龙的教练都知道闻闻,很多小伙伴都愿意跟他一起滑。人们看到我,介绍说“这是闻闻的爸爸”。
曾闻一(左二)在滑雪比赛中获奖(受访者供图)
“你不能太拗着人”
因为滑雪,闻闻的生活比别的孩子丰富多了,很多人说“快乐教育”是胡扯淡,我们的亲身经历就是,当孩子转到他适合的方向,家长就不需要心力交瘁。想起来,闻闻的例子教育意义挺足的。再比如,就从初中开始,闻闻每天从家骑到学校,路程十一二公里,每天一个来回,赶上下雨就淋着回来,都淋成那样了,他不觉得苦,只担心我因此不让他骑。
我就发现,当孩子发现他自己认为好的东西,他就有动力去奋斗。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我们作为家长,就是别扭。我有些一块健身的朋友,他们的孩子都比闻闻小,他们一逼孩子我马上就说,小孩子成长你们别逼得太紧,快乐很重要。但是,没有人能真的听进去,最多能帮孩子扛下当天下午。
《小别离》剧照
闻闻被我们逼着学琴,到后来发现滑雪,有运气的成分,当然也有我们的反思,在关键时刻,我们没当他的绊脚石。我们身边有个反面例子。是个女孩子,滑得也挺好。但是她妈妈太厉害了,跟孩子说不许滑野雪,不许瞎玩,只能滑雪道,而且必须让教练盯着纠正动作。家长自己就在雪道下面站着,哪趟没划好,拿起对讲机就骂。是的,母女各带一个对讲机,“你刚才干什么”,没滑好就这样吼孩子。再比如滑的时候摔了,有些家长是去安慰,但那位妈妈就吼“你干什么吃的”。这位妈妈付出比我们多多了,也特别要求上进,孩子本来挺喜欢,也挺擅长,后来就产生逆反心理,干脆不碰了。
得全国冠军,能被国家选上去瑞士集训,孩子的成长带给我很多思考。比如说,原来如果你问我,你承不承认人与人是不同的,每个人有他的特点。我嘴上当然会说承认,在心里面我想的是,那你就稍微再努力一点不就行了。我为什么这样?我爹就是这样教我的,他的教育理念是,只要你努力,啥事你都能干成。闻闻学钢琴,我就认为你努力就会弹得好,最起码能过级,奥数也一样,别人都学,你去上课就好了。如果学得不好,那就是不够努力。
曾闻一在滑雪(受访者供图)
而且我父母都是老师,一个教化学,一个教物理,我爹重理轻文,我也看不起文科生。我父亲的一个例子就是,他逼着我姐姐学数学,去当数学老师。但其实她英文好,却被迫当数学老师,我就观察,她生活不快乐。因为这个事,父女俩关系一直不好,到现在还会干架。我姐毕业后,当了一年数学老师,死活就辞职了,去了外企,做的工作与数学完全没关系了。
所以你说跟孩子较劲有意思吗?成年以后他有自己的生活,他还是会按自己的喜好走。我有个朋友,浙江人,出生在书香门第,书也念得特别好,有一年马晓春去浙江招徒弟,选上了。两个选择摆在面前,到底是进国家围棋队啊,还是念大学啊。家长就说,怎么能去下围棋呢。就念书,一路念到博士,在欧洲。博士第二年,欧洲搞了一个围棋巡回赛,我这朋友得了个冠军。现在回到浙江了,办了一个围棋学校,老婆是欧洲认识的一个围棋冠军,现在夫妻俩就以围棋为事业。已经走了那么远,还是要回来。再结合我们闻闻的例子,我会想,性格和天分,你不能太拗着人。
这些对我启发挺大。我原来是没有“人”的视角,只有“流程”的视角。我们公司里,我有时会想,怎么你这点事都干不了,现在是发现,那他是真不适合干,分配工作时我会考虑他的性格。所以儿子出去读书后这段时间,我也在家梳理总结,拷问自己,儿子滑雪这条路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们从曾闻一身上学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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