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岁的母亲，在女儿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后，守护在她身旁。女孩安途有一个传统意义上无私而伟大的母亲，一生燃尽自己温暖孩子，照亮整个家。
可是最后的结局，却留给她半生的伤痛。
亲历人／记录者：安途
编辑：尹深海
6岁，与母亲第一次见面
我没见过母亲，直到六岁那年。
在此之前，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农村。因为父母是双职工，工作起来根本没有时间管我，所以就把我送回了老家。
在老家，我没有上过幼儿园，疯得像野孩子。
一天中午，我满头大汗地从外面疯跑回来，发现屋里面多了两个陌生人，他们奇怪地看着我。
奶奶催促我说：“快叫爸爸妈妈。”
我真的很开心，但是我却害羞了，一下子把头埋进奶奶的怀里，只偷偷的瞥着旁边的母亲，任奶奶如何催促，就是不肯出来。
那天我没有和母亲说什么话，直到母亲要离开时，我才“哇”的哭着扑到了母亲怀里，不肯放开她。
可是母亲还是没有带我，狠着心离开了。
我一边哭，一边在后面追赶她离开的车，直到它消失。
很多年后，我和母亲聊天时说到这件事，她说，她看着车后面飞奔的我，也哭了，央求父亲停车将我一起带走，可是他们没有谈妥。孩子与母亲分离的痛苦是相互的，我有多痛，母亲比我痛百倍。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终于可以搬到县城和父母一起住了。在老家玩疯了的我，学习基础很差，成绩自然也极其差劲。可是母亲却一直对我有信心，从来没有着急过。就算她经常被老师叫去谈话，甚至被老师建议让我在家自学一年再来上学。她依然说尽好话，央求着老师对我多照顾。我记得一年级的期中考试后，我特别开心。因为一直考0分的我，这次考了10分。我飞快的跑回家，蹲在家门口的路边等着母亲回来。远远地看到母亲的自行车时，我就兴奋地冲了过去，大喊着说：“我考了10分，我考了10分！”进到院子，母亲停好自行车，从一脸骄傲的我的手中接过试卷，仔细看了起来，然后哭笑不得对我说：“这是0分。”原来0和下面的横线，竖着看刚好组成一个10，那时候的我连试卷的分数也看不懂。但是母亲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更没有打过我。总是耐着性子一遍一遍的给我教我，这道题是哪错了，应该怎么做。经过了无比困难的一二年级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我终于能考到及格分数了。母亲松了一口气，我也看在眼里。随后的几年，我的成绩越来越好，自我要求也同步提高。我每天早上都要第一个到班级，想给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为了早起，我特意把表拨快了十五分钟，让母亲按照这个表的时间来叫我起床。有一次，母亲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没有按时醒来。她猛然惊醒后连忙叫我起床，可是已经过了平时我出发的点儿了。“哇”的一声，我就哭闹起来：“我不去了，不去了，反正也迟到了。”母亲一脸的焦急，劝我说：“没迟到的，是你的表拨快了的，现在上学来得及。”我夹杂着害怕迟到的惶恐，以及可以不上学的一点点期许，不依不饶，大哭不止，拼命的摇头，死也不肯去上学。母亲不再说话，快速地走出屋门骑上了自行车离开了家。我听到外面的动静，开始转为担忧，难道母亲去上班不管我了吗？我怎么办？然而，这种担心不过十几分钟后就烟消云散了。十几分钟后，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我知道母亲回来了。屋门被打开，我的一个同学也跟着进了屋。母亲居然去了学校，请了一位同学来劝我去上学！去学校的路中途有一段狭窄的土路，被围墙和河沟夹着，几根老电线杆子歪着身子随意地杵在路面上，路宽也不过一米左右。而且路面坑坑洼洼，上面还夹杂着一些横七竖八石块砖头。母亲只用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就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学校，和老师沟通之后，带着同学回到了家。
我发现，母亲喜欢看我吃饭
小学结束的时候，我的成绩已经是班级里比较优秀的那一拨人了，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中。初中后，我考试成绩一直稳定在班级前十名，沾了成绩的光，在我们家附近，我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每当邻居之间串门的时候，母亲总能听到其他家长对我的夸奖：懂事，有出息，省心。平时谦逊不张扬的母亲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睛像放着光一样。那两年我的饭量很大，为了让我长身体，母亲也想法设法的给我做一些好吃的。而且巧的是，每次回家都能看到母亲刚好摆上饭菜。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礼貌和客气，把书包一放下就直接上桌开吃。母亲通常一边给我扒拉饭菜，一边会说，慢点吃，慢点吃。我嘿嘿的笑着，也不答话只顾低头猛吃。只是有一次，我低头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现母亲的筷子根本没有夹菜。我抬头一看，发现母亲拿着筷子坐在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嘴巴学着我吃饭的样子，眼角还带着笑意。长大后，我才意识到母亲当时的辛苦。为了中午给我做顿饭，她每天从工厂下班后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回家，用最快的速度给我做饭。不管她有多忙，我吃饭的时间从来没有被耽误过。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永远只有母亲一个人，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说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好吃吗？吃饱了吗？晚上吃什么？在动作迅速和手脚麻利方面，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超过母亲。母亲对我的宠溺好像没有什么边界，即便一些不合理的要求，母亲也总是顺着我。她答应我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有一段时间，班内流行一种新款式的弯头式圆珠笔，样子非常好看，写字也顺滑清晰。我央求母亲也给我买一只，她答应周六一定带我去买。星期六终于到了，可是我却开始忐忑。因为那一周的天气都很差，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雪。周六那一天的雪尤其大。路面上，几天的积雪混合着融化的水，被车辆碾压成一道道冰棱状的沟坎，走在上面的车辆和行人都得十分小心。即便如此，我仍然要求一定要去买圆珠笔，理由则是无比强大——其他同学都有了。母亲指着外面的地面，劝说我下周再去，可是我不愿意，我就要当天买到。母亲个子不高，她骑自行车带着我小心翼翼走在冰面上。那是一辆老式带杠的男士自行车，高大笨重。但那时的我却根本就没在意这些，一门心思只是想着自己的那枝圆珠笔。我们转遍街上少数开门的几家商店，却都没发现我要的那种款式。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一脸失望，因为母亲只看了我一眼，就毫不犹豫地载着我向最远，也是最大的一个商店去了。那天的风又大又冷，刮到脸上生疼，我紧紧地蜷缩着身体，躲在母亲身后。心里想着一会儿如果还不开门，还能去哪家商店。那个为我挡住风雪的母亲，那个不愿意让我失望的母亲，那个骑着笨重自行车走在冰路上的母亲，那个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母亲，成了我心中的隐痛。最后，我们在最大的商店真的买到了那只圆珠笔。偌大的商店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店员说，那天店里唯一的顾客就是我。那个时候，父亲的工厂不景气，经常开不出工资，又染上了打麻将的嗜好。偶尔赢几次，也都在最后输光了钱。因为打麻将，父母经常吵架，每次都会吵到半夜。由于父亲的懒散，全家的生活费用只能靠母亲那一点微薄的工资。本就非常节俭的母亲，更是一分钱掰成两半，全花在了家里和我们身上。我很久都没有见到过母买新衣服、新鞋子。但即便是几件旧衣服来回换着穿洗，她还是和之前一样干净整洁。屋漏偏逢连阴雨，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因为一件事让母亲的苦日子雪上加霜。——家里那台用了很久的洗衣机坏了。窘迫的家庭条件，让再买一台新洗衣机成了奢望，一家人的衣服也只能靠母亲手洗。老家县城的环境很差，土路很多，特别容易沾一身的泥土。母亲爱干净，总想着一家人穿着体面，衣服总是洗的很勤。夏天洗衣服是一件辛苦的事，但冬天洗衣服则像生挨一场刑罚。家里自来水冰冷刺骨，即便是早晨我洗脸的时候，也只是浅尝辄止，草草了事。而母亲却要把手泡在冰水里一两个小时，每次洗完衣服手都是通红的。后来，母亲的手一到冬天就干燥龟裂，像干枯的树皮，拇指的侧面长着细碎的裂纹，像是一个粗糙的汉子。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过母亲抱怨。穷困可以让人变得懂事，除了学费和饭钱，我也没什么额外的花销。两双球鞋，体育课穿，放学了也穿，夏天穿，冬天也穿。球鞋单薄，冬天我总是跑步回家，让冷了一天的脚暖和一些，然后到家母亲会马上用热水让我泡一下。我得意的说，穿运动鞋上学很好，先跑步锻炼身体，后泡脚活血化瘀。母亲沉默不语，一句话不说，低着头不时给我续点热水。
然而不知怎的，我却有一种母亲一定没问题的信心，因为这么多年来，似乎就没什么槛儿是母亲迈不过去的。母亲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就算查出了癌症，要动手术，她依然承担着所有家务，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手术很成功，一切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母亲忙忙碌碌，我也考上了大学。只是报到那天，母亲没有送我。我没有想太多，带着对大学校园美好生活的向往，我兴高采烈的去了异地求学。我经常和母亲打电话，每个假期之前，母亲提前很多天就会问我放假日期，我能听出母亲对我的想念。一次寒假回家，我赶的是夜车，早晨才能到家。天气很冷，下车后我拎着包，而母亲已经在那等着我！性格内敛的母亲一把搂住了我，然后抱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走回了家。因为母亲的挂念，每个假期我都会准点回家的。只有一次暑假，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比许诺的日期早几天到家。当我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在翻弄院子里种的蔬菜。我叫了一声妈之后，母亲才猛然抬头，看到站在大门口的我。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惊喜真的是可以从眼睛里迸发出来的，母亲的眼神让我永远也忘不掉。母亲扔掉手中的工具，跑过来把我搂在怀里，狠狠的亲了我一口。她一脸的笑意，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我的胳膊，那样子就好像假期马上要结束了，我下一刻就要离开一样。然而，生活总是有转折。又是另外一个暑假，我回到家中，看到的竟是一个瘦骨嶙峋的母亲，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倚靠在被褥上，一动不动。看到我回来，母亲只低声的喊了我的名字，就把头又深深的埋进了被褥里。我的眼泪哗的涌了出来，我飞快的转身到了院子里，不想让母亲看到。是的，母亲的癌症复发了。疾病的疼痛已经把母亲折磨得不成人样，乱糟糟的头发，惨白的脸，眼睛里满是浓浓的疲惫，没有了往昔的神采。胳膊和小腿消瘦到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骨头，我过去搂着母亲，就像搂着一个长时间营养不良的孩子。母亲大部分时间只能趴在被子上，捂着肚子一动不动。而虚弱的身体，让母亲完成一个转身的动作都无比艰难。踏踏实实睡一觉，好好吃一顿饭，这种普通人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对母亲而言也成了一种奢望。每次我们做好饭菜摆在她的面前，母亲头也不抬，就说你们吃吧，不用管我。就算是在我的劝说下，把饭菜送进母亲嘴里，母亲才偶尔吃几片菜叶子和几口饭。然后就闭上眼，蜷缩着身子，将头埋进被子里，一动不动。没有人能体会母亲的痛苦，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也会给母亲带来椎心地疼痛。我们非常高兴，这是母亲生病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要主动吃东西。母亲只是为了让我生日吃上面条，才说想吃面条的，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胃口。心痛的我低着头哽咽着吃完面条，没有发出一个声音，因为怕忍不住哭出来，母亲听到会伤心。那一个月的假期我都陪着母亲睡，帮她翻身起床。在我的陪伴下，母亲的精神状况好转一些，临开学的时候，她劝我回学校，让我不要担心她。我带着一个美丽的期待返回学校，没想到这一次离别就是永别。有一天课间，一个亲戚打来电话，说母亲病的比较厉害，回家看看吧！我匆忙买票回家，一路上，我感觉身体是轻飘飘的。还思量着回家后怎么让母亲高兴一点，多吃一点，把身体养好一点。下了车我一路小跑，远远的却看到院墙上的白幡，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带着一丝幻想冲进了家里，看到母亲躺在那，一动不动，也没叫我一声。父亲说，她只是觉得很累，想睡一会，然后再也没醒过来。母亲离开后，整个家就像是散了，只有过年我才会回家。对我来说，回家似乎失去了大半的意义。我经常想，如果她还在，看到孩子一定会紧紧搂在怀里，就像是小时候搂紧我一样，脸上充满幸福的笑容。但是无论我有多想她，却再也没有我可以喊妈妈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