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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我们去看火烈鸟

渡十娘|​我们去看火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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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赵彦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赵彦,1974年3月生。写字者。现居西班牙。


车子一点一点地将城市远远地抛在我们身后之后,我才有了一种要去度假的感觉。“不是度假,是去看火烈鸟——”朋友适逢其时的纠正让我大为扫兴,他认为那儿根本不是什么度假之地,此外他也不愿意将半带学术涵义的观鸟活动与那类戴着茶色眼睛和太阳帽将白花花的肉体慷慨地坦陈在沙滩上任人瞻仰或在某幢度假别墅无聊地咬着口香糖津津有味地读一本通俗小说打发时间的方式混为一谈。从那一刻起,他对我说话的口气里就含有一丝不客气,不过它恰到好处到让我能感觉出来又不必为此而烦恼,因为一路上他净找我说话而不是我女友。这让我觉得受到重视,尽管我对这份所谓的“重视”不以为然。事实上从始自终女友说的话都非常有限,她的回答都是既短又干脆。有时候女友还拿起朋友扔在防风玻璃下面那副茶色眼镜瞧了瞧,之后又拾起朋友摊在那儿的一本杂志翻上几页。但没发表任何言论。


我相信就是那幅茶色眼镜让我刚才感觉到我们这是去度假,而不是去看该死的火烈鸟。


我这么说显得有点无情无义,因为据朋友说正是为了我他们才去看火烈鸟的。我曾在一本户外杂志做过几年编辑,对于鸟类算不上知识渊博,但至少能认得很多稀有鸟类和它们的亚种,甚至叫得上它们的拉丁名,并对它们的分布情况以及哪些正在地球上濒临灭绝也大致了解。



我们要去的火烈鸟保护区离马利市有几十公里,但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观鸟季,四月份才是它们的繁殖期,那时候会有很多刚出生的小火烈鸟,而现在已是五月底了,有些性急的火烈鸟夫妇带着它们的新生儿已经飞回了非洲,也有可能仍有些落单者留在那儿寻找罕见的交配机会,但基本上不会得逞。

女友一路上一直紧抿着嘴,因为总有些阳光透过挡风窗并躲过遮阳板不客气地落到她涂过防晒霜的脸上,而刚一挪好位置阳光随着车道的突然改变又会变化它的投射方向再次来到她没有任何物体遮拦的脸蛋上,这让她显得有些烦躁。女友今天穿了一条过膝的塔夫绸大花长裙,胸口缀着两排一走动就会叮铛作响的亮片,脚趾头上涂着玫红的闪亮的指甲油。但让人印象深刻的并非这些而是那副架在鼻子上一刻也不会被她拿下来的白边墨镜,墨镜镜框的边宽得有点与镜片很不协调,而且还是白色的,因而所有见到她的人第一时间吸引力都会被那副眼镜夺走。

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人们在意的是她的哪个部分。

朋友在一直在说个不停,尽管是他在开车,但他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一点都不介意那些一不留神就会搞错的路况以及事实上他的话题加剧了车内的焦躁气氛而不是让我们放松下来。他不想让车里安静下来。他觉得有责任通过声音让气氛热烈起来,因为车子是他的。

“这地方我与我妻子和朋友们之前来过。”他卖弄起他那点我们早就知道的可怜的经验来,事实上他对这一带一点并不熟,因为刚才他还差点上错了高速公路,“几年前这里还不是一个保护区,但火烈鸟们仍旧成群结队地赶过来。那时候湖面上还有渔民,人们捕鱼时要不停地驱赶那些贪嘴的火烈鸟,尽管动作笨拙,但这些盗贼们出手倒挺快。”


我注意到女友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但朋友一个劲地将脸侧向她,希望她是车里第一个回应者。每次当他的话题引发我们接下来的问话时他都会显得非常有成就感,尽管我们提的问题有时候根本不得要领,或者他根本答不上来。但他享受在我们面前装得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博学者的感觉。可我与女友都不吃他这一套。很多朋友也一样。我们不这样认为长我们十多岁并不见得他就有义务知道得比我们更多。

朋友妻子我们都见过,但没说过话。朋友妻子是当地人,块头很大,皮肤粗糙,尤其是脖颈部位的皮肤让人印象很深刻,不知道皮疹还是别的原因那儿常年通红。她看上去比朋友大,但实际上比他还小两岁。我们觉得朋友怕她,但朋友认为我们小瞧了他。我们在一起时他不是很愿意谈论自己的妻子,但他妻子仿佛知道这个,因为她总是在我们在一起时在任意的时间点会以电话的方式插到我们当中来,不是在我们刚刚碰面的时候,就是在我们玩得最嗨的时候,有时候哪怕在他已经回家的路上她也会用电话来对他进行最后貌似关怀的一击:

“你到哪儿了?告诉我你到哪儿了?”

只要听到他在电话中“哼哼哈哈”或“啊啊哦哦”而不展开他贯有的冗长叙述,我们就知道是他妻子的电话。彼时,我们吵闹的声音会像突然拔掉插头的电唱机那样静下来。谁也不敢说话,我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嗓子里憋着一个轻视的笑。

朋友最在意是的女友怎么想。因为我们看到他经常一只手举着电话时会无意识地将身子转过来看女友。但女友从来不回敬他。和我们一样,女友很享受这个时候与我们玩传递眼神的游戏,就是那种半带鄙夷半带同情的眼神——如果嗓子里那个轻视的笑此时还没爆出来的话,先由其中一个人抛出一个眼神,之后像传球手一样将它从一个人传至另一个人,每传到下一个人那儿去的眼神,我们都会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或者过度理解,也有可能是不想理解。

“好了,结束了——”挂上电话后,他会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地讨好我们。

不过我决定今天不与女友玩这个游戏,因为我们觉得有点玩腻了。

车子很快就到保护区了。天很热,尽管才到五月底,但太阳很毒,车壳被晒得滚烫,轮胎甚至在停下的那一刻让我们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儿。

“该死的……”朋友朝尘土飞扬的停车场的泥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戴上我那顶有一个大蝴蝶结的老处女式的大草帽,女友则期期艾艾地在车里磨蹭了很久才下来。她那副宽边墨镜上的白就像是银子一样,才晃了一下就让我觉得眼睛都要瞎掉了。我赶紧把自己的帽檐扣下,然后与她拉开距离。

朋友一直尾随在我们身后。女友第六感很好,她觉得朋友在看她。她让我与换个位置。我暗示她我们其实可以停下来等他赶上我们,三个人并排时我可以穿插在他们中间以便将他们俩分开,这样他的眼睛就没法这么方便地看到她了。但女友还没注意到我的暗示她的手机就响了。


我与朋友停下来等她。我发现我们这时已经进入了保护区的核心区了,因为大片紫色的薰衣草出现在了眼前,穿过这片薰衣草就可以到达火烈鸟所在的湖区了。事实上我们都能看到在远处发光的湖面了,但隔得太远我们还没能看到水面上那些全身通红有着一只细脖子的大鸟。没想到我们赶上时候了!眼下正是薰衣草开花的季节!!从我们所在的路肩开始,一直到两侧一两百米内的区域全是这种紫红色的小花。我感觉我的脸此刻都被兴奋染成了紫色。

“你以为是薰衣草吧?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可你闻闻有香味吗?”朋友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以他精准的“博学”这次狠狠地打击了我。确实,这种花其实是一种学名叫做柳叶马鞭草的植物,但不凑近了看你发现不了,因为在同样模糊的程度上,在数量这么壮观的情况下,视觉是会先入为主的,让你看到的抢先在你面前建立起认知,从而让嗅觉失去表现机会。

女友电话这时打完了,她走过来问我们是否可以停下来拍个照。朋友说不行,因为从这里步行到湖区还有点路。我觉得他这么说肯定是为了报复她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事实上朋友已经高兴起来了,他又开始像刚才在车上那样不停地说笑起来了.看得出来他的脑子已经回来了。他笑得下巴都在微微发抖了,那些实际上并不好笑的话在他的脑海里相继跳起了荒唐的、幽默的、抒情的、搞笑的舞蹈,每一个都被他赋予一个程度或轻或重的色调。一切皆因他此刻心情很好的缘故。

我们在那些几乎将我们的膝盖都吞没了的柳叶马鞭草间挑选着一条可行的路。我们知道肯定有路,尽管疯长的柳叶马鞭草让我们眼前变成了一片花海,变成了某种流体似的东西,但肯定有一条小道通往火烈鸟聚集的湖岸。在寻找那条捷径的时候,我们还碰上了几个专业观鸟者,扛着长枪大炮,穿着多兜背心和冲锋裤,在草丛和树林间寻觅最佳拍摄视角和观看角度。尽管这里离湖区还有些路,他们希望手中功能强大的设备能帮助他们捕捉到这支来自非洲的生育大队。这里也是能看到最多天空的区域,没有这么多讨厌的树,花海也让视野尽显独特。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做杂志时有个专去非洲拍鸟的作者,那是个很有钱的房地产商,他曾租用私人直升飞机去非洲拍鸟类,有一次还幸运地带回了一组火烈鸟的照片。那次把我们几个编辑都乐坏了,因为图片质量非常好,无论颜色还是构图(据说是反转片导过来的),最让人难以想像的是从空中俯拍的那几张简直算得上是壮观了,蓝黑色的湖面上全是火红色的大鸟,从图片上就能看到它们立在水中粉红色的大长腿。画面非常干净。当房地产商和他的助手将这组图片带到我们编辑部时,我们简直像过了节一样兴奋不已。杂志发表后,房地产商还自费将其中几张标志性的图片放大后在地铁站台上展出,也就是说,有段时间我们只要坐上地铁就能在站台上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火烈鸟。它们从遥远的非洲飞来我们这块大陆与我们会合,在人头拥挤的站台上以大部分在抻开腿打盹的姿势与我们进行一场有问无答的对话。我们对这位作者的崇拜不久结束于一次与美编的闲聊,美编那天因为喝过头了一不小心透露了一个重大秘密,他说那位作者图片上的火烈鸟几乎有一半是P图P出来的,因为很多姿势一模一样,但只有美编在他的苹果电脑里放大后才能看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个细节让我觉得有点儿不愉快,而不是怀念起那份杂志工作来,因为大多数时候当我想起与那份杂志有关的事物都是因为过于想念那些曾一起共事过的同事和那些能外出采访的日子。难道是因为马上要见到真正的火烈鸟了?


我们真的很快就看到了火烈鸟。尽管还没到核心湖区,但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水潭里看到了几只落单的火烈鸟,不过也可能不是落单,而是它们更愿意待在自己的这个小圈子里,因为在远处,密密麻麻的同类在湖面上一刻也不停地起飞、落下,落下、起飞,而这诱发了它们的隐居倾向。这个小水潭周围全是树,水很浅,但显然有鱼虾,因为其中有两只一直在水边走来走去,一边还将喙探入水中,另外几只则时不时地提起其中一条腿,并非为了水面下的鱼,而是要给我们做一个优美的姿势。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女友的电话这时又响了起来。我知道她不久前刚与一个男友分手,但她从来不缺追求者,到处都有人喜欢她。为了不让她觉得我在听她的电话,我很自觉地走到了一边。

与我们一起停在这里观鸟的还有一个中年人。毫不令人意外地,中年人手里拎着一个炮筒一样夸张的长焦镜头,戴着一顶灰色的棒球帽,时不时地,抬起那架荷枪实弹的相机对着其中一个目标很认真地摁下快门。

朋友这时掏出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只望远镜让我看。

我生怕旁边的这个中年人瞅到我手里的这个玩具望远镜。我躲到一边偷偷将它挂上脖子。

“这么看才对——”朋友可不管这么多。他摘起已在我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向我示范道,“先对准一个点,然后慢慢平移至你要看的目标。要慢点移。”

我按他要求盯着镜头里的那片绿糊糊慢慢向旁边移去之后定在某个点上,同时,我还听着女友在不远处说着“随便你”之类的。


在那只镜像不专业到几乎模糊的镜头中我看到了一只长脚火烈鸟,其姿态优美得颇有几分贵妇人的感觉, 当它上半身转动起来时,那支长脖子得以让每一个姿势都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舞蹈动作。这只成鸟边上还有一只小的,可能是它孩子,小家伙在淤泥中轻快又没有目地性地走着。软塌塌的淤泥并没有妨碍到母子俩的快步游戏。再往边上移一点,一只体型更大的火烈鸟单脚立在水中打盹。旁边树枝上还栖息着一只。可能周围还有。我不知道它们是临时来这里的还是这儿根本就是火烈鸟们的贵宾区。我觉得看得还不过瘾。

朋友这时忽然将望远镜从我脖子上粗暴地摘走了。他抬起望远镜的小镜头自己又看了一会儿。朋友个子很高,四肢修长,小望远镜被他拿在手里显得更像是一个玩具了。我不知道旁边这个专业观鸟者看到这个场面会不会私下里笑出声来。刚才在路上朋友一直在炫耀说他有一架望远镜,我还以为是个货真价实的设备。因为他用的是“架”这个单位。

“她怎么还不过来看?”朋友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去看看她电话打好了没有……”朋友把望远镜拿下来,因为他的眼球已被镜头里的人造视觉弄得疲惫不堪了。

我没听他的。我感觉他有点焦虑。他不停地将望远镜从眼前移开又重新架到鼻梁上。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我相信他在镜头里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他头脑里的东西太多了,他没法同时处理眼睛里的东西和脑子里的想法。

“给我——”我说的是他手里的那“架”望远镜。

我再次举起这个破玩意儿观察起那对母子来。

朋友一直在我边上踱来走去。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自己过去问问她电话打完了没有。

他说你以为我愿意?

我说你非要这么做不可吗?

我其实觉得我们在这里停一停挺好的。这里离火烈鸟很近,等真正到了湖区实际上是不能靠它们这么近的,因为那儿有个游客不能跨入的禁区,或者说过渡带,以防我们的脚步声和扬起的镜头会惊起正在休憩的鸟群。女友这时候电话也打得正欢,电话打得她嘴巴都发干了,因为能听到她使劲地在咽口水。

朋友仍在我边上踱着步。

“你还有完没完?”我烦躁起来。

“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们快没时间了……”

“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用来看火烈鸟。”我不客气地与他抬杠。

他把帽子摘下来,在发旋那儿抓上一把,然后又戴上。

“你不是故事很多吗?和我说说你那些有趣的故事。”我觉得这时惹怒他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是他热心地说要带我们出来玩。他还开了一上午的车。

“不说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就不要老在我边上走来走去。”我气又上来了。但强摁着。

“快打完了……快打完了……”他嘴里念念有词。他以为我听不见。不过我的确假装听不见。我快速一个人往前走去。


女友这时已不见了。我估计她打得忘情后隐入了旁边的一个小树丛,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又冒出来了,头颅和半个肩耸立在一片紫色的花丛中。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大部分时间似乎都是电话里的人在说而她在听。

“你一边打我们一边走吧。”朋友终于鼓足勇气把这句话喊出来了。我估计他其实想命令她,但一看到她的漂亮脸蛋就露怯了,被他发抖的嘴唇送出去的那句话来不但分贝够不上一个祈使句,最后还几乎变成了一种祈求的语气,最后才才慢慢消失。他那句话在我听来类似“你继续打电话吧但我真心求你快点挂掉好吧”。

我们又开始了在柳叶马鞭草间的艰难探索。湖区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近了,因为草这时开始变稀疏了,一种浑身带刺的开着玫瑰红大花苞的植物开始出现,越往里走越多。花枝很高,花房很重,时不时地它的蛮横的枝叶会揪住我们的衣物不放。几乎已经能够听到火烈鸟的叫声了,尽管很模糊,但听得出是鸟叫,不是一只,而且是一大群。我们稍稍仰起头还能看到在湖面上飞来飞去的鸟,一只只都细脚伶仃的,飞得很低,有的只是掠过水面,大部分都只能飞很小的一段距离,从一个小群飞到另外一个小群。到处都是鸟,有的湖区甚至都被它们的羽色给染红了,倒影加上它们的身体整个水面看上去都是粉红色的。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位作者的图片会这么好看,因为我们很难见到粉红色的水面。忽然,一个紧急转弯之后,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排高大的树蓠挡在了我们面前。离湖越近,树蓠就越高。我们没有去保护区专门为游客搭建的那几个水泥观鸟平台,因为那儿离湖水还有六七十米的距离,而我们现在正在穿行的小路离火烈鸟可能只有十二十米,因为鸟叫离我们很近,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能听到它们理羽毛和它们的长脚在浅水里划行时溅起水花声了。但我们不知道此刻正在穿梭的这条被草淹没了的小路最终通向哪里,也许是一个最佳的观鸟处,也许是一条死胡同。刚才在我们边上一直拍鸟的中年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他是回去了还是像我们一样在另一个地方寻找突破口。这里死一样地寂静。唯一一直吸引着我与朋友的注意力的是女友还在持续的电话。

“我来说个故事吧,”我忽然挑起话题,因为我不想看到朋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你知道火烈鸟为什么有一双细长又火红的长腿吗?”

“你说说看呢——”朋友的眼睛仍试图能搜索到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但角度变得越来困难了。


“有次火烈鸟去参加一个森林舞会,它想在舞会上出风头,可它细脚伶仃的样子又不被人喜欢。这时蝰蛇给它出了个主意,你为什么不穿上一双红丝袜呢?你的腿那么修长,穿上它你肯定能成为舞会上最受关注的主角的。火烈鸟觉得蝰蛇的建议不错,这天晚上它真的穿上了一双火红的长袜子。就像蝰蛇断言的,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来邀请它跳舞了,一直到它再也跳不动瘫软在舞池里。第二天,参加过舞会的动物都在谈论前一天晚上的那场舞会上的主角,火烈鸟非常得意,于是盼望着能参加更多的舞会,从此它四处打听哪儿有舞会,只要有它就赶过去。很快,森林里所有的动物都知道它有一双迷人的袜子,一直到有一天,火烈鸟发现自己再也脱不下这双红袜子了……”

“就这些了?”朋友不屑地撅起嘴巴,“一个童话故事吧?”

“一个小说。我改编的。我忘了原来小说怎么写的。原小说写得很好。一个拉美作家写的。”

“我不看小说。”

“我知道。”

“她也不看……”朋友把话头指向还在打电话的女友。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归入了他的同类。

“她看不看我可不知道。”

“好吧。”

“好吧。”我重复他的话。

想惹恼他可我不知道导火索在哪儿。

“她什么时候才能打完电话呢?”停了一会儿朋友又焦虑起来了。

“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的事和我一样多?”

“瞧你说的!”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一条小路有尽头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好在还没有糟到是一条死胡同的地步,因为我们看到前面横着一道铁刺篱,妙的是铁刺篱上有一个大洞,刚够一个人匍匐着爬过去。刺篱笆对面是另一块草地和树,显然那儿就是所谓的“禁区”了。

“往这儿来——”朋友放弃了刚才的争执向我招手。他也向不远处打电话的女友招了招手。但女友没看到。女友的脸部正好被一株刺蓟挡住了。等我们俩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爬过去了女友还没过来。透过那个小洞,我们已经看不见她了。这里的草那么茂盛,她肯定走着走着又陷入了不知哪个草窝。

“不管她我们先过去。”我示意朋友女友不会有事。这儿尽管能见度不高,但保护区没有几个人。时不时地在一些角落里还会有巡警出没,因为除了观鸟者还有一些危险的假装是游客的盗猎者。尽管一路来我们既未碰上过一个巡警,也没有看到哪个像是盗鸟的家伙。

“等等她吧——”朋友又把他的帽子从头上摘下来了,于是刚才的动作又被重复了一遍。我能感觉到她打电话持续的声音此刻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忍受的煎熬。可我不想戳破他。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之所以不停地用指头挠他的发旋是因为那儿离某些东西很近。有时候会有东西从脑袋里出去,有时候又会有东西让他没有预期地进来。

我自己过去了。过了一会儿朋友也过来了。他放弃了在刺篱边干等她。


我发现这里的确是观鸟的一个绝佳场所。我们居然离鸟这么近。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火烈鸟摩肩接踵地站在水中,就像在开大会,一只只不是把细长的脖子盘成散子模样塞在翅膀下休憩,就是在我们面前炫耀似地将脖子扭成标准的“S”造型看来看去,而一坨坨粉红的身子下面,是一排排数不清的树枝一样的细腿。根据我刚才半是转述半是杜撰的故事,那是些不自信的舞者给自己套上了一双虚荣的红丝袜后就再也褪不下来了。

“过瘾!”朋友有一会儿忘记了还没过来的女友。但没多久他又开始在身后找人了。

“别看了——”

“……”

“你喜欢她?”

“说什么呢?!”

“你喜欢她?”我再次问。

“你总是这样问别人问题?”

“你为什么要一直往后看?”我语气有点不客气。

“她为什么一直打着电话?嗯?你说说,为什么一来就电话打个不停?”

“你问我我问谁?!”

朋友这时将望远镜又掏出来了。他把它举到眼睛跟前潦草地看了几眼,之后又放下,然后又举起。一副似乎在研究什么但显然已对一切已没有好奇心了的样子。
“你抽什么疯?火烈鸟就在你边上呢。不需要望远镜——”

“我知道。”

“不过随你吧!”

“你看到吗?”

“看到了什么??”

“那对鸟。”

“这儿有很多对鸟。”

“那对正在交配的——”


其实根本不用望远镜我就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对火烈鸟在交配,为了踩上一只雌鸟的背,一只长相英俊的公火烈鸟正在高高飞起,之后它将翼展长长地抻开以稳住重心,最后将喙费力地啄向对方的头顶,这样就能牢牢地粘在它的性伙伴对象身上了。这种动作我太熟悉了。我们曾经刊过一期介绍动物交配的文章和图片,其中属鸟类的交配动作最有舞蹈感,但我也知道实际上有些动物不过是那儿做出交配的姿势,给我们拍火烈鸟的作者有次来我们编辑部就和我们聊起过鸟类有“假交尾”现象。他拍到过很多这类图片,例如雄朱鹮就经常会跨到雌朱鹮背上做全套的交尾动作,但并不是次次都来真的。朱鹮的“假交尾”出现频次很高,当一只外来朱鹮栖落到亲鸟所在的巢树或附近时,配对亲鸟便会发生假交尾行为。拍火烈鸟的作者告诉我们,这种行为其实是在告诫外来者:此美女已经名花有主了,你不要存非分之想了!或者换一种表达方式:这位美女归我所有,能滚多远就滚多远!而乌鸦是另一个奇葩,乌鸦甚至会与同类尸体进行“假交尾”。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在于在繁殖季节,由于缺乏经验或大脑激素紊乱,有些乌鸦会失去应对反常刺激的能力。在乌鸦们看来,一只死乌鸦同时具备了食物、入侵者和伴侣的部分特征。当然乌鸦的这个重口味不典型,更典型的是像朱鹮和火烈鸟那样,为了刺激第三者或消弥第三者的爱意而进行假交尾。它们不用电话,用假交尾。

“假交尾啊——”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假交尾。”

“哦,你做过鸟类编辑,你懂。”

“我做自然杂志的编辑。”

“都一样。”

“很不一样。”

“好吧。”

“好什么?”

“我说‘好吧’就是‘你随便’。”

“它们就是在假交尾——”

我又重复了一次。但朋友不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就是兴趣已不在这上面了。他放下望远镜,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在草丛间走来走去。

我有点头晕。

他走来走去让我头晕。

“鸟类会假交配,因为它们像人一样也会吃醋……”我忽然大声朝他嚷嚷起来。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激动起来。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朋友似乎像是被我刺激到了。他感觉到我不像是随便说说的。

女友还在刺篱那一边。但没有任何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不过我想不出意外肯定一只手还举着她的手机。

不过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可能已经不见了。就在我们进行这通对话的时候,在带着怨气将“假交尾”这个无意义的词抛来抛去的时候,她拿着那只电话走着走着就去了另一个地方。草丛只留了一个透明的身影留在那儿。每只从那儿经过的小昆虫都无法穿越那片透明,长在那里的草也都为这个透明人做出了一定的牺牲,它们或弯下身子,或让自己躺倒在泥地上,或以抚过那个透明人身体的方式在附近不停地弹跳着。风刮过时,那个透明人还发出了奇怪的“嘭嘭嘭”声,但并没有就此倒下来,因为附近的草还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做着刚才的运动。遥远也把女友或者透明人的声音给吞吃了,现在听上去通话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就像分子在我们的内部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由女友说出来的词变成冒水泡那样的声音,动词变成了流水声,标点符号变成水结成冰停息的声音。透明人在这片草丛间自由地穿行,因为既然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就不再有什么能够限制住她了。她以为走近了我们,其实是远离,因为她也看不到我们。慢慢地,透明就像病毒传染这里整个湖区。

我们没再说话。我感觉此时朋友可能已经看见草丛中那个透明人了。因为我感觉他在看。但也可能什么也没看见,因为现在我们全部变成透明人了。

同时我还觉得过不了多久那片草可能就会有动静,那个透明人会从那片浓密的阴影中走出来,拨开草尖,缓缓朝我们走来。

可能一切都没变。

2022年12月9日于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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