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梁子:我拥有很过瘾的人生 | 财经影像·光刻系列之十五
16岁参军,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军中唯一一名战地女摄影师并荣立二等功;战后摘掉英模桂冠悄然去了西藏,为驻守边疆的战士留存影像。脱下军装后,独自行走非洲大陆,真切感受非洲人民喜怒哀乐与生活习俗。她一次次“任性”地出走,是豁达与包容让她克服了路上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用作品记录了不同民族人们的生活方式
梁子与非洲村民一起看录像回放。
《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
梁子在老山前线。
战争异常残酷,九死一生、惊魂未定的突击队员。
梁子:还真因为性别的问题出现了一些坎坷。我报名之后,负责的政治部副主任在电话里说“女的不要,女的麻烦得很”。我一听这话,就说我非去不可,较了一个劲,当时觉得他有点性别歧视的感觉。
梁子:我也不能拿枪打仗,最多就是拿一个手榴弹或者光荣弹。
梁子:我自己要求去的,那个时候西北、西南都很缺人。临走的时候,我把所有在部队用的相机、镜头、附件、底片,放在了一个炮弹箱子里,完好无缺地交给了我们宣传科。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这流水一流,流的这些底片就没有了。为这个事情我很伤心。
梁子:在西藏军区还是干摄影,两年之后就去了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读书,再然后去了国务院军转办的《中国转业军官》杂志。
杨浪:是的,那时候咱们俩就碰上了。当时我去主持筹备《三联生活周刊》,想找一个敢于突破的、遇到事儿能冲上去记录的摄影师,你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选。
梁子:当时去三联是不够格的,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性格非常躁动,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哪儿都能去。人家都怕我这个大碗喝酒的女人,说话口气也很大,哭笑一点不掖着藏着,想说谁就说谁,看不惯就说。
杨浪:你非常不喜欢投资方那俩人,你喝高了,你抱着我说,“杨浪,你会毁在这两个人手里。”没过一个月,确实出事了。
只身闯非洲
梁子:第一次去非洲是2000年7月,在南非的国中国,一个叫莱索托的国家。我在塔巴姆村待了四个多月,拍到了一个艾滋病人,她临死的时候,躺在地上,我拉着她的手,我以为她要说你救救我,或者帮帮她的五个孩子,再或者是能不能给她点钱。总之,按咱们俗人想的是她会说这些遗言。她在垫子上躺了五个多月,骨瘦如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看着外面的天空,蹦出来的单词全是描写大自然的,比如河流、天空、空气,她向往的是跟大自然结合,我特别震惊。
摄影/梁子
杨浪:我觉得太奇怪了,但是心里说“这家伙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去的?
梁子:那个时候的非洲,一个女人独自出游还是比较危险的,强奸、抢劫之类的事时有发生。尽管我当过兵、打过仗,但是你的强大外人看不出来,毕竟是一个亚洲人,所以我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就琢磨着一定要想办法住在一个领导家,当地的人一看到这个领导可能就不会欺负我,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杨浪:直奔酋长家里去了。
梁子:就住在酋长家,万万没想到,这个酋长是这个国家的皇叔,叫塞伊索(SEEISO)家族,你要住在塞伊索家,你就是国王家的人,所以到了那儿以后,很快他们就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巴丽萨·塞伊索,巴丽萨是花的意思,塞伊索是这个家族的姓。他们家太高级了,一个大别墅,有花工、有佣人,不是我先前想象中的样子。我就说我不想在这里待了,要求去他的老家,他就拉着我,还有他的司机,坐着他的皮卡,转了一天的山,转到了他老家的那个村子。他把我扔下以后,第二天就走了,他想我在那儿肯定待不了太久,一旦待不了,就来接走我。
这期间故事很多很多,这个村庄排挤外来人。刚去的时候,人们也会想办法考验我,比如突然说丢了多少多少钱,在此之前村庄从来没有来过外人,由于我一来,丢了50块钱。
梁子:当我一个人处于非常陌生、文化相对落后的地方,我必须要做到不卑不亢,你要欺负我,那肯定是不行的,我后来将近20年的时间一直秉承这样的心理状态。
超越影像,以人为本
杨浪:保持一个摄影师的独立性。但是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文化交流,还是探讨一种新的文明?
梁子:开始和后面完全不一样。刚开始去的时候,基本上是完成自己的一个喜好,或者是说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我们认知的东西、了解的东西太少太少了。非洲这一大块,它的文化、它的部族、它的历史,它的饮食、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我们了解的都是太少了,我这20年,根本不足为奇。而且我觉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去趟非洲,非要深入实地。我就想至少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然后传播出来,感兴趣的人可以看一看,了解了解,不感兴趣的人也无所谓。
梁子:这确实是我骨子里的一种向往,可能是受影视的影响,总觉得那片土地上的人跟大自然的结合、跟动物的结合,貌似比我们更贴近一点。
杨浪:我想听听特别具体的故事,不是那种一到非洲去,脖子上永远挂着一个相机,永远在那儿搜求自己觉得异常画面的故事。
梁子:我第一次去莱索托那个村庄的时候,还时刻拿着相机,后来我到了红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在厄立特里亚,三面环海,一面是沙漠。那是一个穆斯林聚居的地方,我进去以后拿着相机拍,男人和小孩都可以拍,但是女人不能拍。我当时特别不理解,我是怪物吗?怎么就不能拍照呢?之后我就不拿相机住在这个村子里,天天跟他们吃喝在一起,看了很多的生活场景,了解了很多的事情。
杨浪:现在想,这些影像具有特别珍贵的人类学调查的意义。
我去看他下葬,当地的工作人员把他的遗体放在一个小树林里,给他下葬,他也没有亲人。树林里埋了很多的死去的病人,没有碑,更没有墓志铭,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们多大,也不知道他们这一生中都经历了什么。尽管没有人记住他们,但是他曾经真真正正地活过,他是一个人。
武装自我,独自行走
杨浪:这是一个极致的例子,纪实摄影永远面对着人,面对着人背后的社会生活。我想到两个问题:第一是摄影、摄像手段需要记录者根据时代的变化、技术的发展不断更新。另外一个问题,你经历过战争,又远行过非洲,你怎么面对死亡?
梁子:我见过世界上最穷最穷的人的生活方式,真正的家徒四壁。死亡这件事,说实在的,每个人都不愿意,但是你又不可避免。随着人的经历慢慢增多,会把这个事情看得越来越平和,也就是说,这是你必须要经历的,比如我从A点到B点,我前面迈出一步是必须要走的,那就要想办法主宰自己的脚步,主宰你走的这条路的开始到结尾,当然最后的结尾咱也不知道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
梁子:对,确实是这样的。我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我当过兵,经历过战争,上过青藏高原,在我年轻的时候把它垫起来了,再加上火辣的性格,一个人在外面拳打脚踢,应对自如。
梁子:这边相机拍着,那边还要时刻准备着摄像机,因为那个时候不是一体化的设备,经常相互牵扯。关键是还有文字,难度在于他们说的当地土语,要把它变成英语,然后再变成中文。
我就想看看阿富汗战争和我们当年的老山战争有什么不同。
梁子:去的时候塔利班结束了,新的政府成立了。当时想要去拍战争中的女性是如何生存的,看看她们一天24小时是怎么过来的。
独特的女性视角
摄影/梁子
摄影/梁子
杨浪:她发现了你被之前的那几家拒绝了。
梁子:她看到我手里的相机了,把我拉进来,这个动作把我吓了一跳,进来以后,我看到有一个女孩儿正在剪发。我就把这些拍了下来,那是2003年2月,后来到了2009年8月,我又去了。我想看看这个理发店还在不在。我拿着洗好的照片找当地的向导,但是因为这些男的没有去过女子理发店,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只能是挨个问,好在问到了。我拿着相机到那个地下室,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我把照片给她看,她也想起我了。我看到她的门店扩大了,是当地最大的女子理发店,我又拍了一些照片。在2013年我又去了,第三次找到她,这时候我们就像老朋友了,她说你老拍我,我给你化个妆吧,于是就给我化了一个特浓的妆。
梁子:我觉得要看我这个角色怎么做,你首先能不能从内心真正尊重人家。
杨浪:听你的故事,我想到绝大多数中国的纪实摄影家们,他们都拍得非常出色,他们关注着中国这片土地上过去几十年来发生的变化。国家走向开放,走向世界,居然有一个女性摄影家,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走出国门,数十次游历欧亚,执着记录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类生存状态,这是你非常特殊的价值,更是中国纪实摄影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摄影到摄像
纪录片《房东蒋先生》中的主人公——蒋先生。
摄影/梁子
杨浪:是个偶然,不是有动机的要拍他。那你怎么想到拍成纪录片的?
杨浪:原来是“唠叨”出来的。
杨浪:当时你发过来让我看,看完了后我非常惊讶,又连看三遍,本能地动手写了篇评论,太漂亮了那个片子。
房东蒋先生的日常生活。摄影/梁子
梁子:我从夏天住到冬天,从北京到上海来去来去,我对这所房子也有感情了。这个片子获奖不全是我的功劳,后期是王小龙团队支撑,还有一个编导叫干超,他从英国利物浦留学回来,他从年轻人对话老上海人这样一个角度来做后期。制作后期的时候,我人在红海的村子里,完全与世隔绝。等我到了有网络的马萨瓦小镇,打开邮箱竟然有100多封未读邮件,干超在邮件里说片子做完了,还获了奖。
杨浪:给我的印象是梁子做的第一个纪录片竟然如此之成熟和动人。这或许就验证了纪实摄影师进入纪录片领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把定格变成一个连续画面,于是你后面这20年的记录方式主要就是纪录片了。
梁子:目前在跟张勇合作《我到非洲去》,他是导演,前十年拍的是非洲人的生活方式,后面这十年拍的基本是中国女性在非洲生存、打拼的故事,浙江大学团队在做后期,基本上快完成了。
杨浪: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你们的非洲行纪录片。
我从十年前拍他,现在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的爷爷都90岁了。但因为疫情,去不了了,也把它给收尾了,只可惜拍得还不够。再比如我拍的塞内加尔的90后,一个音乐人,她现在又转到马里去了,我现在去不了,也没收尾。
梁子:比如说我跟你,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你有一点不好的时候,我是不愿意向别人展示的。
梁子:对,我绝不是说考虑到他愿不愿意,而是首先要过我自己这一关,所以很多东西我不着急拿出来,目前和张勇合作的纪录片都是他在负责剪辑。
梁子:其实我现在看问题,除了国籍,已经不分中外了,只要他是人,就有他可取的地方,就有他有意思的地方、有趣的地方,再比如说美食,埃及美食、卢旺达美食、安哥拉美食,只要它是美食,就一定有它好吃的那一面。
四六不靠,但很过瘾
杨浪:我在光刻栏目的访谈中,对每位嘉宾都要问这个问题:你对于自己在中国纪实摄影领域是如何定义的?你跟大伙都非常熟,大伙也都认同你,但是你好像也不爱混圈子,我甚至认为你算不算是一个纪实摄影家,都是一个问号,因为你现在是纪录片领域的一个人物了。
梁子:很过瘾,我就要这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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