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哲学教授王德峰:没有目标的人生,是最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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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2022年9月27日,王德峰教授在正中高尔夫球会品牌升级与更名发布会上的演讲。
分享嘉宾:王德峰,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轮值主编 | 智勇 值班编辑 & 责编 | 金木研
第 6993 篇深度好文:5803 字 | 15 分钟阅读
思维方式
今天我借祝贺正中高尔夫球会品牌升级与更名为“隐秀高尔夫俱乐部”这样一个场合,来谈一谈我本人对道家思想的基本的理解。
一、从“去伪”到有为
道家的学说诞生于先秦,面对的是人民生活的大痛苦:东周末年、天下大乱,周王室被架空,上百个诸侯小国彼此征战,血流成河。中国人开始问“道”,有儒家学派起来,有道家学派起来,道家学派真正的奠基人就是老子。
论道的第一步就是要诊断人民生活出现大痛苦的根源。而老子的诊断找到的“病症”是什么?就是“人为”。
人为两个字是合起来,就是“伪”,“伪”就是造作。
老子认为夏商周三代人民生活终于出了大毛病,就是来自于造作。这个“伪”没有道德含义。
我这里顺带说一下,我们读《道德经》也罢,读庄子的书也罢,这里边不讨论善与恶的区别,这是道家的原则。所以这个“伪”,不是伪善的“伪”,也不是虚伪的“伪”,没有道德含义,他只是说“人为”,就是来自于自己的因素。来自于自己的因素,导致了人民生活出了毛病。
儒家学说和道德学说都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就是“天人合一”。中国哲学先秦时各家各派分歧很大,你所说的“道”不是我所说的“道”,此道非彼道,所以百家争鸣。
虽然争鸣,出发点倒是共同的,就是“天人合一”。这一点把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在基本特征上就区分开来了。
那么同样主张“天人合一”,怎么会有儒家和道家的区分?因为重点的不同,儒家的重点在“人”,道家的重点在“天”。
道家认为人类生活的幸福都来自“天”,人类生活的麻烦和苦恼都来只能“人自己”。这是道家的基本立场。
在这个立场上它跟儒家区分开来。孔子主张“人能弘道”:人应该建构一个和谐的社会秩序,过上和谐的社会生活,让我们的社会生活成为天道的弘扬。所以重点在于“人”,这是儒家。
而道家说,人想的多了,事情就坏了,因为麻烦苦恼都来自于人自己的作为。道家的学说是教我们“做减法”。减什么?减去来自人自己的因素,而且要减得十分彻底。
老子说的那句原话,“为道日损,损之又损。”这个“损”就是减少。减少什么?减少来自人自己的因素,“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就是把人自己的因素都拿干净了,这叫“无为”。
“无为”不是不做事,而是指“不人为地做事”。这一点不难理解,事情是要做的,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得做事情,不做事的人生不能算人生。
但是做事情要有一个境界,有一种智慧做前提。老子说的就是,把来自人自己的因素拿掉来做事情。不要从自己主观的愿望出发,也不要根据以往积累的经验和知识和做事的手段出发,坚持住,把这个事情做好。
这样就是把这一切都拿掉,这时你的做事,你的生命实践就暗合天道。天道“无不为”了。所以无为而无不为。
我再重复一遍,“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所以老子论道,第一个观念不是“道”,第一个关键是“无为”,针对的是人为,针对的是“伪”。
那么问题就马上来了,我们如何能判断出什么是人为的事,什么不是人为的事?人为、非人为区分标准在哪里?这个问题就自然来了。
第一件事情要知道“无为”,以便让我们自己的生命实践与天道暗合,因为天道没有写在天空上,让我们看见,他没办法正面说,只有把人自己的因素拿干净,做事情自然符合天道。
这一点我们明白之后,我们就想问:我如何知道我如此这般做事是人为的还是非人为的?属于无为的?标准在哪里呢?
于是,在“无为”这个观念之后,就必须讲下面一个观点,叫“无”。
“无”的境界如何说?要把它跟“有”对比着说,讨论“有”和“无”的关系,这是道家学术的第二步,讲“无”的境界。
最简单的说法是老子自己提供的,他做了一个比喻,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比如这是个房间,房间是怎么构成的?上有天花板,下有地板,四周有墙壁、门窗。天花板的“有”,地板的“有”,四周墙壁的“有”,他们都叫“有”。
我们通常认为这些很重要,于是,把天花板加厚,地板也加厚,四周的墙壁同样重要,一起把它们加厚,加厚到最后终于成了一个土堆,房间没了。
老子这个比喻是非常简单,但是很准确明了。什么意思?一个房间的“用”就在于中间的“无”,而这个“无”哪里来的?是“有”造成的。
天花板的“有”,地板的“有”,四周墙壁的“有”,就是为了造成中间的“无”,房间的“用”就在此中。
这给我们一个特别重要的启发—— “有”的意义不在他自身。天花板的意义不在于它自己,地板的意义也不在它自己,四周墙壁的意义都不在它们自身了,它们的意义在于能造成“无”。
一切“有”的意义,都在于它所造成的“无”,“无”才是“有”的意义。这就把“无”的境界说出来。
于是我们来判断,你所做的事情,哪一种做法属于人为,哪一种做法属于无为的,标准出来了:倘若你做的事情不能造成“无”,你这个事情就是“人为”;假如你做的事情是能造成“无”的,你在这件事情就是“无为”,你这样做就叫“无为”。
“无为”不是不做事,是做事的。为什么他叫“无为”呢?因为它能造成“无”,造成妙用。这是把“无”的境界说出来。
道家学说总的目标是四个字“全身避害”,保全生命,避免伤害。这个基本目标,当然跟道家的立场直接关联在一起。
我们刚才说了道家的立场,人民生活的幸福都来自“天”,人类生活的麻烦和苦恼都来自于人自己。
那么我们来自“天”的首先是生命本身。生命本身是天道赐予我们的,所以我们一定要保全它,这叫“全身”。在全身之外的其他目标,是社会生活给予我们的,这些目标都是很危险的。我们往往牺牲自己的生命,牺牲自己生活的幸福去为目标奋斗。
正如道家所说,比如小人不是君子的话,“小人以身殉利”,“殉”就是牺牲,小人以身殉利,为的是那个利。为官的人叫士。“士以身殉民”,做官的人牺牲了自己的正常生活。为了什么?能了官声清正有名气。
如果士大夫没有出去做官,他“以身殉家”,他为家庭牺牲。其实名称不一样,行业不一样,但以利来伤害幸福是共同的。
所以保全上天给我们的生命、幸福和健康,这才是唯一的目标。别的目标都没有价值。所以按照道家的学说,没有目标的人生是最好的人生。如果人生总有目标,那么它只有一个唯一的目标就是“全身”。
为什么要全身,意味着我们要保全它?因为我们总是遇到随时可能来的伤害,所以要避,叫避害。这个“害”不是自然灾害,不是地震、火山,这些“害”我们人避不了的。道家学说所要避的“害”是社会生活中的“害”,来自社会生活的“害”。
这“害”就是“人为”,就是人为的事情会害我,所以避开。第一,要辨认出什么是“人为”的事,第二辨认出来以后,下一步就是不参与,不参与人为之事。
刚才讲了,辨认的方法是什么?就是老子所阐发的“无”的境界,你领会“无”的境界,一切的“有”都是为了造成“无”,那么你就知道,不能造成“无”的,一定是人为之事。能造成“无”的,你这个事情一定是无为之事。
第二点“不参与”,不参与实在太难。我们有时候自己是辨认出来了,这一定是人为之事。但是我们要不参与,真难。忍不住、情不自禁地就参与了,能够不参与,那是精神境界,那是从心灵所达到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一个字“隐”。
“隐”是一个精神状态,是一种心灵所达到的一种境界。不是你辨认出人为之事,就会不参与,基本上还是都参与了。所以能“隐”就是真正难。他是我们生命情感的实践。
举个例子:
楚王派了一个使者,带来很多黄金,要求庄子去做宰相。庄子马上就跟他讲,跟使者说了,你别来污染我,你叫我去做楚国的宰相,你等于是叫我做一个将来要派祭祀作用的牛,给我穿上了华丽的服装,供养在那里,终于有一天,祭典的仪式开始了,我就被送上祭台了。
这时候我想要做泥沟里滚打的猪都做不成了。别侮辱我,你走吧,我终生不仕,我一辈子不做官,这是庄子。
真是能隐,就是能做到不参与。庄子的境界够高了吧,其实不够高。他坚持终身不仕,终身不做官,这叫什么?小隐,并非大隐!
我们都听说过三句话,“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小隐隐于林”是指,躲山里,躲开现实人世。比小隐高一点的境界叫中隐,“中隐隐于市”,跟人民生活在一起,和光同尘,他也隐了,但别人不知道隐了。
更高的叫“大隐隐于朝”,在朝廷上做大官,别人不知道,其实他是隐士。这个境界再增高了,人世间的事情我们不应当不参与,我们做了许多人世间该做的事,但是我们是隐士的精神,这才是最高的一个。
下面的问题就是你如何能不参与人为的事。如果你在你的生命实践当中能够隐,因为隐是从心里的境界而不是头脑的认识,头脑认识到人为只是辨认出来了,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参与了。
我讲的不参与,不是指不做人世间的事,而是不参与人为之事。于是,我们就想到了金刚经的八字核心思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们对这八个字的意思略作说明。
我们看这个“住”什么意思?就是住相的意思。那么相是什么意思呢?相是什么?假定我现在这个桌子上有两块石头,一块是钻石,还有一块是茅坑里来的臭石头。面对这两块石头,我会怎么样?
这块钻石算是价值连城,千万不能丢,要紧紧抓住它。那块茅坑里来的臭石头赶快赶走,是不是这样?
那么我们要问一个问题,钻石的高贵和茅坑里的石头的低贱,是他们自身的属性吗?哪一个自然科学家可以从钻石中分析出它的高贵?又有哪一个自然科学家可以从茅坑里的石头上分析出他的低贱来?科学家能分析的就是钻石的分子结构,分析不出它的高贵。
所以钻石的高贵和茅坑里石头的低贱,是谁区分的?是人心。相由心生,人心做的区分。
钻石的高贵,不是他自身的自然属性。茅坑里的石头的低贱,也不是这块石头的自然属性。人对他做的区分,这个区分就叫二相。
什么叫二?就是二元对立。高与低对立,贵与贱对立,富与贫对立,乐与苦对立,顺与逆对立,福与祸对立,得与失对立。
我们活在这世界上通常就这样,遇到一件事或遇到一个人或遇到一样东西,立刻就把它放到二相中去。在二相中评价他,这是高贵,那是低贱。这是乐,那是苦。这是好事,那是坏事。
碰到一件事情,没想到怎么天下这么大的好事降临到我头上来了,大喜过望。又有遇到另外一件事情,没想到这么糟糕的事情怎么降临到我头上来了,非常苦恼。遇到事情我们就这样把他放到二相中去。
一旦放到二相中去,结果会怎么样?趋避。趋高避低,趋贵避贱,趋得避失,趋利避害,趋福避祸,趋顺避逆,趋乐避苦,如此这般,这叫趋避之心起来了。
所以前面讲,你可能辨识出来了,辨认出来就是人为之事,不应当为之,你却忍不住还参与的,为什么?趋避之心起来了。
道家没有教我们如何把趋避之心拿掉,佛家教我们了。佛家告诉我们,如果你遇到事情把它放到二相中去的话,你的趋避之心就一定来,这个趋避之心就叫“妄念”。
妄念的念也不是idea,不是一个观念或者错误的观念,这个念是一种情感,趋顺避逆、趋乐避苦的情感,不是头脑的事。头脑上的认识错误可以纠正,但生命情感的毛病最难对付了。
佛教把生命情感的种种毛病做了最好的概括,就三个字,“贪、嗔、痴”。一个智商很高的,就是认识能力很强的人,但他未必对付得了自己贪嗔痴的毛病。
事情就在这里,于是佛家叫我们怎么办?去二相。不要停留在二相中,或者叫破二相,把二相破了,你遇到事情别把它放到二相中去。
比如,你觉得是天大的好事来了,你喜了,大喜过望,你马上停一停。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因何而喜。假如那件事情来得很糟糕,降临到我头上,我动怒了,你也停一停,问一问自己,我因何而怒。
这停一停很重要。就是离了二相。离了二相恐怕能解决一些问题了。我不再趋避了。
讲到这里,有一些朋友恐怕会心生疑惑。我们人活在这世界上难道不是应当趋利避害吗?一个人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一样的,都要趋利避害,这个想法倒是正常的。问题是他停留在日常生活的水平上,它没有超出一点点,如果超出一点,就是智慧。
于是,我们又回到《道德经》,我们都听说过老子说过这样的话,“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在一个表面上看是福的事情,背后藏着祸。表面上是一个坏事情,背后却将来就是好事,就是靠它来的。所以福与祸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其实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是我们中国人都知道的。
所以道家的思想,道家的观念其实应该深入人心的。但是我们在资本和技术的时代就会把它遮蔽掉,遗忘掉。
什么叫资本的时代?市场经济上要竞争,技术要不断创新,要领先,这一切都是竞争的态度。竞争的态度,让我们中国人离开道家的智慧越来越远。
其实,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最起码的悟性让我们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有得必有失,有失也会有得,不能把两者对立起来,要看到他们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
这件事情依靠我们本有的智慧做不到,要佛家来帮助,在禅宗思想的基础上,儒家走了新的一步,叫宋明新儒家,把佛家的思想的精华是受到儒家学说中,来做一件事情,在中国树立道德直觉的主体,陆王心学的意义就在这里,叫心即理。
这个心,是生命情感。天理,就是我们生命情感的本真。这个修养的功夫,叫养心的功夫。阳明心学就是养心的功夫体系。养心不是锻炼头脑,是磨练我们的生命情感本身。那么基本的原则就是“心”建立。
换句话说,心外无理,心外有知识。但这个知识未必就是理,未必就是天。所以我们更不能跟着知识走,把这个知识当天理来看待,那么我们就会犯极大地错误。
这就是阳明心学要我们做的功夫。那本书叫《传习录》。有好多对话录,也就是王阳明跟他的弟子的对话。这些对话值得我们好好地读,因为他的弟子向阳明所问的问题都是自己在养心过程中遇到的实际困难和障碍,问的是非常得真切,答的恳切,都是养心的经验之谈。这是王阳明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所以不要把阳明心学看成是一种理论的体系,我们要去认识它是养心的实践的指点,一旦我们被指点了,我们就获得这种能力。
什么能力?就是实现我们对自身的生命情感的反观:自我反观。
好,我就讲这些,谢谢。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笔记侠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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